2月25日上午10时26分许,怀化市沅陵县清浪乡沅水流域发生船只相撞事故,“湘沅陵客0301号”客船横渡行至河中间时,被“怀绿水1号”油污垃圾回收船撞击船尾,导致倾覆沉没。

第二天,沅陵县召开新闻发布会称,初步确认事发时客船上有19人:已搜救出5人,其中两人不幸遇难;其余14人仍处于失联状态。2月27日上午,一位采访对象告诉本刊,她从村干部那里了解到,有8位失联者刚刚被打捞上岸。


沉没

2月25日是湖南怀化沅陵县清浪乡镇上赶集的日子。每5天一次的赶集,是沅江边上打岩坡村上茅洲组村民采购生活用品、药品、农作物种子的唯一方式。上茅洲组原本有200来人,年轻人外出打工后,只剩下四五十个老人在村里,村子里没有小卖部,因为人太少,前几年村卫生室也被撤掉了。

打岩坡村位于武陵山南麓,四面环水,交通很不方便,去到镇上的公路仍是土路,还是十多年前修的。一旦下雨,路面泥泞不堪,摩托车也无法通过。再加上山地道路坎坷曲折,老人们在剧烈颠簸中容易晕车。对于老人们来说,去到清浪乡,坐船是更好的选项,一个来回10块钱。

2月25日早上5点多,天还没亮,打岩坡村的11位村民登上了岸边码头的“湘沅陵客0301号”客船。客船共有一层船舱,里面装有固定长板凳,核载46人,只有一位开船师傅,也是打岩坡村的,73岁,身材矮瘦。与他们一起的还有邻村的几个村民。起这么早,是因为集市上午货品充足,去的晚很多东西就卖完了。而往清浪乡镇上去的这趟船要开四五十分钟。客船要先驶过村落间的蜿蜒的小河,最后才进入宽阔的沅江,再过两三分钟后,横渡到南岸的清浪乡。

10点多,村民带着满载的收获,在清浪乡的码头登船回家。那时江面平静,天气晴朗,客船从沅江南岸驶向北岸的时候,一艘体型大它两三倍的“怀绿水1号”油污垃圾清理船在自西向东快速行驶,顺流而下。

在短短1分钟之内,两艘船的距离迅速缩短。从后来网络上公开的监控视频看,这片水域空旷,没有其他船只阻挡,但距离缩短后,两艘船都没有明显减速或调转方向,油污垃圾清理船从侧后方径直撞入客船船尾,然后才减速。24秒钟后,客船没入江水。



网传监控视频截图

2月26日上午,沅陵县召开新闻发布会称,“湘沅陵客0301号”客船横渡行至河中间时,被“怀绿水1号”油污垃圾回收船撞击船尾,导致倾覆沉没。经多种技术手段和入户摸排核实,初步确认事发时客船上有19人:已搜救出5人,其中两人不幸遇难;其余14人仍处于失联状态。

向薇告诉本刊,自己的父亲是在现场幸运逃生的3人之一。父亲向铁59岁,身体一直比较健朗,会游泳,事发时他坐在客船靠近船头的位置。“两只船相撞的时候,船直接从中间撞碎了,翻了,他几秒钟就沉下去了,然后他就用脚踢窗户,踢破了他才游出来,抓住了一件救生衣,在水里漂浮了很久,等到了救援的船。”向薇说,客船上总是挂有救生衣,但她从没见乘客穿过。

向薇平时住在怀化市区,因为对他独自出门不放心,她会固定在赶集日10点左右跟父亲打视频电话。事发当天,她10点时联系不上父亲,就开始觉得不对劲。11点多,向铁在岸边借了村民的电话打给女儿。接到电话的时候,向薇感觉父亲“吓傻了”。“他上岸之后,别人扶着他去洗澡换衣服,坐那烤火,几个小时过后他才缓过来。”向薇说,父亲缓过来之后神智清醒,能讲述事发经过,但是呛了水,嘴巴、鼻子里面都有血流出来,浑身发痛,当晚被送到了医院的重症病房。

向薇从父亲那了解到,另外两个幸存者是客船船长谭师傅,还有个只有一岁多的孩子。“原本孩子爸爸抱着他在船前面,没有进船舱,事发的时候爸爸给孩子穿了件救生衣、丢到水里面,再回去救他妈妈,但没有再回来。岸上的人看到后开船过去把小孩捡起来才救活的。”

25日下午1时左右,事发水域封航。怀化市蓝天救援队的队长张磊是下午1点多收到消息,往事发现场赶的。由于事发当地偏远、路况差,200多公里的路,张磊他们开了四个多小时,到的时候是傍晚6点多。张磊告诉本刊,现场有来自临近各市的50多名蓝天救援队队员在现场救援,首要任务是确定沉船位置,但他们很快遇到了难点——水深。“一般我们用的声呐探测距离只有30米,足够处理一般河道中的事故,但这次沉船的位置在库区,水深有58米,相当于20层楼高。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救援人员才确定沉船的精确位置。



图|新京报动新闻视频截图

张磊表示,水深超过了一般潜水设备的安全深度40米,需要重潜装备。然而“乡间土路很窄,弯比较多,从深圳过来的重潜装备运需要集装箱运送,很不好运。”张磊告诉本刊,26日下午,救援队通过水下机器人看到船舱内有7、8个人。但由于水下机器人无法进入船舱,26日晚仍未能将水下的人打捞出来。2月27日上午,向薇从村干部那里了解到,有8人刚刚被打捞上岸。

难以理解的相撞

沅陵县位于沅江中游,西接另一条大河酉水,沅陵县就位于被沅江和酉水三面包围的半岛上。对于高中生小涵来说,坐船出行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她住在距离出事村庄五六公里的洞庭溪村,从小学开始就要去坐船去清浪乡上学。为了配合这样的出行方式,学校的作息时间也会有所改变,“上10天放4天”。每到放学时间,河边就会停五六艘客船,把周围村子里的学生和家长接回家。虽然有救生衣,但基本没人会穿。小涵说,自己并不觉得害怕,客船里都有客舱,凳子连在一起,“老人们坐在一起闲聊,孩子就在边上玩手机”。

但近几年来,随着开船师傅和船只的减少,几个村才有一艘客船,出行变得更加不便。向薇告诉本刊,谭师傅住在父亲家对面,开船经验丰富。“从我懂事起他就一直在开船,至少有二三十年,一直都没有出过事。不过这些年村里人也劝过他不要开船了,师傅年纪大了,前些年得了脑溢血,做了手术。”尽管如此,向薇说,谭师傅的船还是村民的唯一选择。“我们这里还有一只船,船长年轻些,但不经常跑。加上老师傅是先跑的,人之常情,我们都会坐他的船。”向薇记得谭师傅开的一直是同一艘铁船,近年整修翻新过,船看起来很新。

对于沅江上开船的老师傅来说,“怀绿水1号”是一个新面孔。根据怀化市水运事务中心的公开信息,“怀绿水1号”是怀化首艘多功能船舶污染接收处置船,相当于是一个水上生活垃圾、污水、油污水接收处理站,平均每天大约能接收生活污水35吨、船舶垃圾2吨、油污水15吨,是2023年11月开始在沅水沅陵县城区航段作业的。水运事务中心2023年的新闻稿称,“怀绿水1号”投入作业“标志着怀化结束船舶生活垃圾、油污水通过手提肩扛的历史,水域污染物处置正式迈入现代化、机械化‘快车道‘”。

在紧靠事发水域的高坪村,村里仅有的一艘客船属于60岁的舒伟,他告诉本刊,在“环保船”出现之前,船上垃圾只依靠船员自觉带下船,没有人收,河面经常能看见垃圾。“环保船”的出现一年多,他注意到河面环境确实有改善。他靠岸时,会把船上垃圾交给他们,船上通常有三五个船员,二三十岁,很年轻,但他们没什么交流,他也不知道船员是否是本地人。尽管陌生,但被问到这样的新船是否会带来当地水域航行规则的改变,舒伟表示了否定,他说环保船的速度、体型都和一般江上会遇到的货船接近,并不会引起特别的关注。

开船规则依赖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内河避碰规则》第十二条,机动船在横越前应当注意航道情况和周围环境,在确认无碍他船行驶时,按照规定鸣放声号后,方可以横越。除另有规定外,横越船都必须避让顺航道或河道行驶的船,并不得在顺航道行驶的船前方突然和强行横越。舒伟说,当地客船在进行商业运营前,船长都要经过严格的笔试和实操考试,才能获得资格。

舒伟有10年的开船经验,常常往返于事发水域的两岸。前两年他超过工厂招工年龄之后,回到老家重新开船。他有些难以理解两艘船为何会在如此宽阔、空旷的江面相撞?舒伟表示,这两三年来这片水域的货船也不多,从未达到拥挤的程度,加上水库建好之后,水流平缓,河道宽阔,几乎不会遇到危险情况故。不像80年代水库还没建成的时候,河水湍急、河道窄,船和船都紧挨在一起,开船惊心动魄,需要高超的技术。

出事后,涉事油污垃圾回收船已安全靠岸停泊,船上3人现已被警方控制。在看过监控视频后舒伟觉得环保船和客船可能都存在一些问题。“按道理,横渡船要让顺流船先行,舒伟说,客船驾驶舱并没有盲区,平时他都会四处张望,和其他船只保持距离,如果遇到有顺流船靠近,他一般会选择减速让对方先过,很少在河上遇到有人抢速的状况。”



图|视觉中国

“但是特殊情况下,顺流船也要采取避让措施,比如减速、倒档。这次可能是两方都大意了,以为碰不上,或者有走神的情况。”舒伟说。另一位曾在出事水域附近开过6年客船的陈汉认为,“油污船稍微转一下方向,事故就不会发生。就算不转向,马上停船,然后挂后退档,就算避不开,撞击的力度也不会那么大。”他告诉本刊,正常来说,客船的时速只有二三十公里,大船虽然速度更快,但快不了很多,加上水面很宽,“两边的船只需要稍微注意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出事的村民

最初的14位失踪者中有10位都来自沅陵县清浪乡打岩坡村上茅洲组。向薇告诉本刊,这个组还剩30多户人家,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村里没有学校,所以孩子也会跟到城里去。向薇的母亲在怀化给女儿带孩子,只有父亲留在村里,跟年岁相近的大伯、三伯和三婶同住一间堂屋,互相照应,村里家庭也多是这样。

这次船难中,向薇的大伯、三伯和三婶也落水失踪。“大伯70多岁了,是独居,因为大伯母去镇上带孙子。我三伯跟三伯母60多岁,子女都在外面上班。三伯有个儿子还没有成家,他本来是说下个月要再去工地上找活,今年给儿子修房子、娶媳妇的。”

小涵的姨婆今年刚满60岁,也在这个组,出事时也在这艘客船上。对突发的意外,小涵还不知该如何接受,“姨婆人很开朗,总是有说有笑的,对我们家也特别好,过年还送了很多鱼过来,到现在还没有吃完”。小涵的印象里,姨婆能干、闲不下来,养羊、养鱼,这次去赶集是为了到市场上买些中药材拿回来卖。

出事时,廉兰花和她的丈夫陈德胜也在船上。提起这对夫妻,亲友和村里人都十分感慨。两人是清浪乡洞庭溪村人,今年60多岁,陈德胜是聋哑人,廉兰芳则因小儿麻痹症腿部残疾,走路必须得拄拐杖。据同村村民邓为介绍,两人住的位置在洞庭溪村较为偏僻的地方,“很多村民都住在山顶上,他们住在山沟里”,出门必须要经过一个大坡,再走水路出行,“坐船要转几道”。



周边村民在同片水域发布的视频截图

陈德胜的外甥媳妇告诉本刊,陈德胜年轻时主要靠编织农家用具谋生,后来种地、捕鱼。捕鱼是个辛苦活,“起早贪黑地撒网、收网,再等到鱼贩来收”,陈德胜尤其能吃苦。2017年左右,当地对打鱼有了限制后,陈德胜靠亲戚的帮助和卖点柑橘为生。邓为说,村里原本有2000来人,越来越多的人外出打工后,只剩下八九百人。留下来的老人除了种地外几乎没有营生,村子附近偶尔有工程建设,可以做几天小工,但几乎没人会喊陈德胜,“他家很偏,出来都要很长时间”。

陈德胜1米6出头,身材不胖不瘦,大部分时候他都和老婆两个人一起出现,虽然沟通不畅,但村里人对他的印象很好,“别人家里有什么事,他都会过去帮忙,做事很实在”。两人此次出行是为了送陈德胜的丈母娘离开,“他正月把丈母娘接来住了一段时间”。而这个家庭最隐痛的地方关乎陈德胜的儿子:8年前,19岁的儿子陈流潇离家出走,至今没有联系。事发后,全家都在想办法联系上这个唯一的儿子。

谭晨是下茅洲组人,虽然与上茅洲组相邻,但两组走水路也需要半小时左右。她告诉本刊,交通不便一直是当地村民关心的事情。事实上,早在2016年,就有当地村民在红网(湖南网络问政平台)留言对通行道路的问题进行问询,对方说自己是沅陵县清浪乡打岩坡村上毛洲组(上茅洲组)人,他询问上毛洲的泥巴路为什么一直没有修成水泥路。



留言者拍摄的上茅洲组通往外面的土路

2023年9月,又有自称是打岩坡村上茅洲组村民留言询问公路硬化问题。沅陵县清浪乡人民政府回复,2018年经乡、村申请,县交通部门到打岩坡实地进行了航拍调查,因达不到通畅标准(村民小组需要达到25户、100人)而未通过,2019年乡政府再次申请,2020年村部至上茅洲组的路通过审核,但由于政策的阶段性和2020年自然村通水泥路省规划库调减补充新增项目资金一直不到位,最终项目搁浅。这次出事后,村民对日后的出行充满了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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