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中国的真人秀节目中担任导师，可能是影后伊莎贝尔·于佩尔人生中一次新鲜、刺激的经历。当她出现在浙江横店的寒风中，面对着一群中国演员，观看他们风格各异的即兴演出时，她那双标志性的灰绿色大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大多数时候还是平静的。
这一次来中国，于佩尔的工作是扮演她自己，在2025年2月14日播出的综艺节目《演员请就位3》中担任特邀国际导师。从入行开始算起，于佩尔一共出演了一百多部电影，她两度获评戛纳电影节最佳女演员，两度获评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多次获得法国电影最高奖凯撒奖的青睐，手中还握有数不胜数的大小奖项。可以说，她是欧洲电影界当之无愧的演技派代表。
很多观众都对于佩尔在电影《钢琴教师》中饰演的那个极度压抑的女教师印象深刻，实际上，于佩尔演技的尺度远远不止于此。有人曾调侃，她演绎的角色有一半都是“疯子”。她能演患有心理疾病的知识分子，也能演头脑简单的家庭妇女、絮絮叨叨的底层女子和控制欲极强的母亲，跨度之大令人咋舌。与这种在银幕上的“疯”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于佩尔的个人经历简单到不可思议，她性格理性、冷静，生活低调，在媒体面前只探讨电影艺术，很少谈论家人和亲友的琐事，和大众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如何能成为一个像于佩尔这样打动人心的演技派？于佩尔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好的演员）能够让人相信他现在所处的环境；让人相信他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角色；他能让人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在表演。”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是她对于“演技”的标准答案，不过，看过她作品的人都明白，在标准答案之外，她数十年来对人性、社会和电影艺术不设边界的充分挖掘，才是值得人们致敬的那个真正的“答案”。
伊莎贝尔·于佩尔在综艺节目《演员请就位3》中担任特邀国际导师。图/受访者提供
“是生活塑造了每个人”
“即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可以根据他们是否‘在角色里’进行判断。”
在《演员请就位3》的即兴表演环节挑选自己心仪的演员时，于佩尔和导演陈凯歌结为一组，是否“在角色里”是于佩尔判断演员的标准之一，两人一直在节目中探讨，互相了解对方会用什么标准去选取演员。像这样与陈凯歌、章子怡、惠英红、吴镇宇等中国导演、演员同台担任综艺节目的导师，对于佩尔而言还是第一次，她为这个新鲜的经历感到“激动”。尽管语言不通，但她还是尽力观察、记录着其他导师的观点，从中找出有趣的部分。
在表演现场，于佩尔还是用她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捕捉着演员在动作和语言之外的细微信息。在一群拼命各显神通，试图吸引导师注意的知名演员中间，她反而注意到了孙丞潇和贺美琦这两位资历并不太深的“00后”演员，他们演绎的面摊老板和“妹妹”这两个角色，都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观看后，她对这两位演员的评价分别是：“他化身成了这个人物”“她做了很少的事，却足够令我感动”。看起来，在于佩尔的标准里，干净、自然，如呼吸、吃饭一般的“生活流”方式，才是表演真正的精髓。
这种标准，既是于佩尔个人的标准，也和于佩尔所处的欧洲电影界挑选演员的方式紧密相关。于佩尔提到，在法国，演员的选拔方式是多种多样的，甚至带有一些随意性，没有一定之规。她提到，很多法国人会通过表演课学习进入演员行业，但是否科班出身受过训练并不是最重要的指标。因为一个人的演技天赋可以在任何地方被发现，无论在培训班里，在电视上还是话剧舞台上，都没有区别。“我们在戏剧表演课里教他们……但是，（一个人）也可以在没有参加过戏剧表演课的情况下，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没有规则，是生活塑造了每个人。”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说。
“生活塑造人”，这句话言简意赅，符合于佩尔一贯喜欢讲“金句”的性格，但其中的内涵还是复杂的。几十年来，于佩尔演绎过许多黑暗、疯狂的角色，但这些角色和她本人的生活毫无关联。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生活中体验这些角色的感受的。她只是对媒体透露，她很少研究这些人物遭受了多少痛苦，只需要将自己想象成为角色本身，体会真实的情绪就可以表演。她也说过，把自己想象成阿加莎·克里斯蒂恐怖小说中那些奇葩人物，是她个人的一种隐秘而羞耻的快乐。看来，对于在综艺节目中和她探讨演技的“学员”演员们而言，想要从这位言语富有禅意，专注于想象力和文学内涵的导师身上获取更多直接的经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一个人演绎一群“疯女人”
“二战”时期的法国，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年轻女子，因为偶然帮助一位邻居实施了堕胎手术，而产生了私下行医赚钱的想法。虽然当时处于战争期间，堕胎是违法犯罪的行为，但是面对因为缺乏营养的孩子，以及从前线归来饱受心理创伤的丈夫，她还是铤而走险地帮人堕胎。尝到了金钱的甜头后，她更加疯狂地放纵自己的欲望，为了赚更多的钱而出租房子给做妓女的朋友，也开始背着丈夫与人偷情。后来，女子被告发，当权者想要利用她的案件来转移平民们的视线，缓解战败的耻辱感。最终，这个有些“愚蠢”的女子被送上刑场，匆匆结束了悲剧的一生。
凭借电影《女人韵事》中的表演，于佩尔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这一殊荣。很多人将这个角色形容为法国作家福楼拜笔下因欲望而死的“包法利夫人”的现代版，并从中解读出了深刻的内涵。实际上，于佩尔扮演的很多女性角色确实很像“包法利夫人”，她们无论出身如何，很多对于物质和爱情都有着强烈的渴望和索求，只是表达方式各异，有的压抑，有的含蓄，有的外放甚至到达疯癫的程度。她以直接而强烈的，带着极端个人情绪的表演，将这些角色置身于不同的社会背景和时代之中，以一个普通女人的生命作为镜子，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也折射着女性在不同社会中的处境。
有趣的是，能够不断出演这些复杂角色的于佩尔，却没有经历过太多现实中的复杂。她的人生看起来平静、顺遂，甚至有些幸运。于佩尔作为最小的女儿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里，她的姐姐卡洛琳· 于佩尔是一名导演、编剧，她也顺理成章地从小开始做演员。从法国国家高等戏剧艺术学院毕业后，于佩尔开始出演影视剧。一开始，如同所有年轻漂亮的女演员一样，她在一些影视剧中扮演戏份不多的少女，但很快她就找到了自己的戏路。此后，在于佩尔担任主演的电影《编织的女孩》里，她扮演了一个因为初恋失败而患上精神疾病的文静女孩，而成功获得了媒体的注意。
《编织的女孩》剧照。
在《编织的女孩》中，稚嫩的于佩尔还没有如今这样纯熟的演技，但主角患病后病态地涂口红的动作和不停流泪的表现，已经流露出她日后表演风格的雏形。她身上那种饱满的情绪和极强的专注力，也吸引了很多优秀导演的目光。很快，在这部电影之后，于佩尔就开始与法国新浪潮导演、“现代法国电影之父”克劳德·夏布洛尔合作，两人一拍即合，十分默契。当时，夏布洛尔给于佩尔提供了一个更变态、更复杂的角色，让她挑战，这个角色就是《维奥莱特· 诺齐埃尔》中的女主角，一位从“乖乖女”堕落成“坏女孩”，又成为杀父罪人，最终在特殊历史时期接受全民审判的女性。最终，于佩尔不负众望，她凭借这个心理活动极为复杂的角色，斩获了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奖。
这个角色彻底开发出了于佩尔的潜力，日后于佩尔和夏布洛尔成为公认的黄金搭档，合作了《女人韵事》《包法利夫人》《冷酷祭典》《亡情巧克力》等作品，在每一部作品中，于佩尔都扮演了那个内心充满欲望，疯癫邪恶却又真实可感的女主角，不断挑战人性的极限。用夏布洛尔的话说，于佩尔是一位“可以和导演共同成长”的演员。她有着强烈的创作主张和表现力。他们二人如此珠联璧合地创作电影，当然不是为了讲述猎奇的故事，而是为了用这些女性的遭遇和性格作为镜子，折射关于社会、道德的诸多问题。
伊莎贝尔·于佩尔凭借电影《女人韵事》中的表演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
实际上，在公共领域表达这样的女性形象，也是很多欧洲导演共同的艺术追求。于佩尔也在这些导演的作品中表达着更多面、更丰富的女性角色。她的另外两部屡获大奖的女性题材代表作《钢琴教师》和《她》，就分别是奥地利导演迈克尔· 哈内克和荷兰导演保罗· 范霍文的作品。这两个女主角，一个在极度压抑的生活环境中产生变态的行为，另一个外表强硬，却在被强暴后揭开了一大串疯狂的家庭秘密。她们看起来性格怪异，会自残、出轨，用恶劣的态度对待亲人，但在她们的内心却有着难以解决的心理问题和生命困扰。同时，在她们身上，人们也能看出社会环境和传统道德的规训与侵害。
《钢琴教师》剧照。
当然，这些所谓挑战道德边界的角色不是没有引起过质疑，但于佩尔本人数十年来坚持这样的表演，丝毫不动摇。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于佩尔还提到，与这些善于思考的知识分子导演合作，她所演绎的人物当然会在道德的边缘游走，但她却从来没有“被操控”的感觉，因为她知道，自己也是“电影中的一名自愿参与者”。可见，她一直是这样一位富有主见和表达力的、强悍的表演者，在电影里，她就是要这样肆无忌惮地表达一群“疯女人”的人生。正如法国哲学家福柯在著作《疯癫与文明》中提到的那样，从某个角度讲，疯癫是与艺术作品共存的，“因为疯癫使艺术作品的真实性开始出现”。这句话，充分说明了“疯女人”存在于大银幕的意义，也点明了于佩尔坚持表演的意义。
电影《她》剧照。
平淡如水的真实人生
与银幕上的放肆、疯癫和黑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于佩尔的私人生活低调、平静，如同一潭没有涟漪的湖水那样安静清澈。她与作家、导演和制片人罗纳德· 夏马是生活伴侣和工作搭档，两人一起生育了三个孩子，女儿洛丽塔· 夏马也和她在多部电影中合作。她在巴黎拥有两家风格独特的电影院，由她的儿子洛伦佐·夏马运营，里面常年播放一些老电影，在游客和巴黎市民心中有着不错的口碑。除此之外，人们实在不知道于佩尔更多的生活细节，她牢牢地守着电影之外的私生活秘密。《卫报》对她的形容是：在于佩尔的很多电影中，哪怕是在最良好的家庭环境中，也能爆发出最变态、最具破坏性的心理和行为，但是没有什么迹象能够透露，她为何会关注到这些变态和破坏的行为，并在作品中表达出来。
于佩尔不在乎这些审视和评论。她找到了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在和媒体的交锋中，她会用模棱两可的、有些艺术化的语言，为自己留下一片神秘的空间。有时，她也会透过有些类似“废话文学”的、答非所问的语言，传达出自己对电影和生活的哲学化观点。这种表达被人们认为是非常“于佩尔式”的。她曾说过，饰演过的那些疯狂的角色中，没有什么角色能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她反而希望这些角色能在观众身上留下印记。也有人问过她，在生活中做什么事情会感到放松，她会说，她并不知道生活中放松和不放松的界限在哪里。因为有时候，人会在无所事事时感到紧绷，也会在忙忙碌碌时感到轻松。
就这样，在平淡、略带神秘的日常生活之外，于佩尔保持着对全球艺术电影的高度关注，她身上那种孩童一般的好奇心，总能让她从不同的合作者身上找到灵感。近些年，她开始和韩国导演洪尚秀频繁合作，2024年，他们第三次合作并获得柏林电影节银熊奖的电影《旅行者的需求》，已经在韩国、美国等地公映。在于佩尔看来，洪尚秀的工作方式十分独特：他常常独自工作，只和很小的团队合作，工作时经常没有剧本，没有人物角色的设定，而他在这样的随机自由的情况下能够制作出一部电影，这让于佩尔感到“很喜欢”。此外，她也和中国导演刘韵文合作了一部名为《花明度》的电影，并于2025年年初在美国圣丹斯电影节首映。熟悉女性题材电影的她也注意到了电影《好东西》在中国的火爆和高口碑，她对《中国新闻周刊》提到，这部电影也要在法国上映（注：《好东西》2024年12月底已经在法国上映）。用她的话说，《好东西》在中国是“很成功”的。
这样一个集强大、理性和神秘于一体的于佩尔，就这样牢牢守着虚构与现实的分野，又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与电影本身深度绑定。正如媒体经常感到迷惑的那样：到底是什么让于佩尔对人类灵魂的秘密感到好奇，以至于选择终身探索？答案或许还是出自一种对电影行业的天然热爱。即使这个行业已经在新媒体的夹击之下遭遇困难，她也坚持像一位骑士那样，不回头地征战。因为她曾对媒体说过：“在我看来，电影院仍然是我们怀着某种信念、某种道德去表达一些东西的地方。迄今为止，我还是愿意作为电影行业的一分子而存在。”
参考资料：《疯癫与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作者米歇尔·福柯，译者刘北成、杨远婴《伊莎贝尔·于佩尔：“当你是一名演员时，你会保守秘密”》， 《卫报》2023年6月23日，作者菲尔·胡德（Phil Hoad）
发于2025.3.3总第1177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伊莎贝尔·于佩尔：生活塑造了人
记者：仇广宇
编辑：杨时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