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与关门弟子
眉山仁寿半程马拉松,郭利亚冲线时在想,这次跑得不够快,有点可惜。
她的目标是跑进半马的国际健将,这是运动员的最高标准。本次仁寿半程马拉松,有27位女性运动员跑进了这道门。仁寿马拉松作为国内首个白金标半马赛事,吸引到了众多高水平选手,这二十七人基本代表着女子半程马拉松的最高水平。
郭利亚与自己的目标失之交臂: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按照去年运动员标准,女子国际健将要求是1小时13分钟,她已然达标。可惜今年标准上浮,成绩要求提高了四十五秒,变为1小时12分15秒。而郭利亚在十公里左右,右脚出现状况,最后几公里的时候,左脚的血泡越来越大,疼痛到让她无法冲刺。在两只脚都出现问题的情况下,她依旧在这场比赛跑出了漂亮的负分割。
郭利亚在仁寿以1:12:50刷新半马PB
只差一点,她就能挤进这扇窄门。
1小时12分50秒,在体制外选手里,她排名第四。前三的选手虽然现在是体制外,但也都曾注册过,只有她算是彻头彻尾的体制外选手,一个闯入者。
赛后,她为自己的成绩感到充实,遗憾,却并没有气馁。她还有的是机会,因为这只是她2025年的第一场比赛。此前,她也拿到过诸多荣誉:15余次国内马拉松女子半程冠军,单是在2024年,她半马的站台次数达19次,排名国内女子半马站台数第二;她也因此成为了晋城一姐,事实上,她是山西跑得最快的马拉松大众女跑者。
从系统性训练到成绩亮眼,只过去了两年。形容郭利亚的进步之快,可以用一个更短的数字。
“八个月。”张振说,这是郭利亚从系统训练,到跑进国家级健将用的时间。他是郭利亚的主管教练,山西师范大学的副教授,曾带出不止一个国家健将。而他也是为郭利亚付出最多心血的人。
仁寿半马结束后的第二天,郭利亚回到山西,跑了二十公里放松。
仁寿赛前,郭利亚和师父张振及师弟合影
跑完之后,她告诉张振,自己脚有点不舒服。张振带她去做检查,发现她大拇指因为长期训练和鞋子夹脚,得了腱鞘炎。
他担心这会影响郭利亚后续的表现,于是连夜联系了省里的运动康复专家,为她制定治疗方案,做各种恢复:远红外线,冲击波,超短波……
在大学的时候,郭利亚参加过一场小比赛,奖品是一辆小电动车。郭利亚把这辆车给了张振,对他说,“你可以骑着车带我训练。”当时的张振年纪也大了,即将退休。在临汾训练的日子里,郭利亚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在雨中骑着电动车引领着自己跑步,头发被淋湿也毫不在意。
张振骑车带郭利亚训练
“看到教练(这样),我从来不敢偷懒。”郭利亚说。而张振感受到的,就是郭利亚在训练上从不打折扣,几乎永远都是超额完成训练任务。“跑十个一千米强度,要求三分十五秒,她总是能跑进三分十二到十四。”张振回忆。
作为一个教练,张振有自己的追求:他想要带出一个最高水平的弟子。而这份寄托就在郭利亚身上。
他第一次听说郭利亚,是在2022年。
那时的郭利亚还没有考进山西师范大学,而是在大学附属的学院念书。她在跑团里跑出来一些名气,经常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训练。临汾黎明跑团团长宋晓娟向张振推荐:“有个姑娘跑得很快,你去看看。” 宋晓娟是张振的开门弟子,在她的介绍下,张振来到公园,果然被郭利亚的跑姿吸引——步伐轻快,步频极高。他决定带她试试,每周三次公园见面,给她制定一系列的训练内容,将她收为关门弟子。
黎明跑团团长宋晓娟(左三)是郭利亚的干妈和贵人,她带着郭利亚进入跑团并参加了人生第一个半马
从见面开始,张振就知道,郭利亚拥有着“超一流”的天赋:一是,她的步频极高,比赛中常达到每分钟208次,甚至最高可达222次,这是天生的优势;二是,她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是块未经雕琢的原石;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她能吃苦,意志力顽强到令人动容。
他对郭利亚说,花上三到五年的时间,试试看看能不能达到超一流。
张振眼中的超一流,并非国家健将,这早在23年,郭利亚就达标了。也不是国际健将——因为他觉得郭利亚只需要一个机会,随时可以抵达。
作为带出过多个国家健将的教练,张振的眼界极高,超一流的意思是,国内女子马拉松前十。
这是张振对她的期待,也是对于她和自己的自信。
对于郭利亚来说,她和张振的缘分其实来得更早。
她是山西晋城人,从小就被发现在跑步上有天赋。小学的时候,她参加过乡里的三公里越野赛,获得乡里第九,学校第一;初中参加校运会三千米获得第二名。后来在大学时期,加入临汾跑团,才算是正式开启跑步生涯。2018年5月27日,这一天是她的生日,在这一天她在临汾,参加了人生第一场半程马拉松,用时一小时五十九分。
成绩证书上签名的竞赛主管也是她未来的师父张振
很多年过去,郭利亚才发现,这张马拉松的证书上,正签着裁判长张振的名字。
原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一条马路的距离
但这并不是一个一帆风顺的故事。
郭利亚还记得入学的那一天,她就读的并不是山西师范大学,而是山西师范大学临汾学院,是个大专。两个学校隔了一条马路,初次报道的时候,郭利亚找错了门,站在山西师范大学的大门口,抬头一看,感觉好壮观,但是没看见报道的人。她在学校里转悠了一圈,最后问保安怎么今天没人报道。
保安告诉她,她的学校在马路对面。走过马路,她再一次惊呆了,她发现自己的学校怎么那样小,就像一所小学。
在这种巨大冲击下,她在大专的三年时间里,除了学习无暇其他。考过了四六级、又花了两年专升本。读完本科她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准备考研。
为了考研,她几乎不眠不休,学校的自习室是24小时的,她有时候甚至会直接睡在自习室里,连跑步也停掉了。但是这种学习方式太过于消耗自己,导致她想念地学校最终没考上。
这件事之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郭利亚一直有练书法的爱好,在最沮丧的日子,她一遍遍抄写兰亭序:用水写,然后再在纸上誊抄。用这种方法,她走出了消沉。
随即,她也意识到自己既然热爱运动,那么体育也是一种发展方向。而且她文化课和英语都比较好,这是她所具备的优势。于是她决定报考山西师范大学,那个隔着一条马路,却让她仰望了数年的学校。
报名前,她问张振:“老师,如果我考进山西师大,您愿不愿意带我?”
张振毫不犹豫:“只要考进来我就带。”
最终,郭利亚以总分全校第四的成绩,成功跨专业考入山西师范大学。从山西师范大学临汾学院到山西师范大学,这条窄窄的马路,她走了整整6年。
考上研究生,并非意味着一帆风顺。在考研的那段时间,她无暇顾及跑步,体重疯长,等到入学之后,她发现自己只能跑出六七分钟的配速,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郭利亚经济非常独立,她家庭条件不算好,从上了研究生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家里要过一分钱。第一年,她贷款交了学费,接下去的一年,她靠学校里的补助,加上自己参加比赛的奖金和勤工俭学的收入。郭利亚本科是学前教育,那些日子,每到周末,她五点就会起床,去做一些代课工作:书法课,英语课……一方面可以赚钱,另一方面,代课管饭,周末可以省掉伙食开销。第二年她就还上了贷款,成功让自己在学校里做到收支平衡。
但其中成长中的苦涩,只有她自己知晓。
阴差阳错
去年2月,郭利亚没有去参加仁寿半马。
因为此前的1月17号,她参加了厦门马拉松,十公里处摔了一跤、膝盖磨破,加上跑完小腿外侧、髂胫束受伤,导致她后续的整个冬训都失败了。
带伤的PB
郭利亚为了高原冬训专门来到昆明,结果一整个冬天,她几乎没有跑量。那时,她正忙着毕业,硕士论文需要反复修改,加上受伤,她正好得此在宿舍窝着写论文。
过年她没有回家。看着窗外的烟花,郭利亚没有告诉家人自己受了伤——每次和家人视频通话,她都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好,训练也好。虽然,那时候她已经伤到不能训练:电话那头是家人们热热闹闹吃着年夜饭,桌上有鱼有虾,还有她最爱吃的土豆;没有赞助的她,手里也没有钱,所以也不敢去看医生。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宿舍,像个机器人,吃饭,写论文,给自己的腿上贴膏药。
“因祸得福吧,”回顾起这一切,她依旧是笑眯眯的,“如果不是受伤,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去写论文。”
一年后,她再次来到云南,过年依旧没有回家。只是这一次,她的确在认真训练——把去年缺少的那些,几乎加倍练了回来。在会泽训练营,助教王府廷对郭利亚印象是最深的:
“她是最能吃苦的那个姑娘。训练到脚底全是泡,她也从不抱怨。”
会泽的大海草山,向来是最艰难的挑战——36.5公里处,海拔从2100米升至3700米,最后几公里风力高达八九级,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从来只有马拉松跑进240的选手才有机会去尝试,甚至这样的选手也不一定能完成。而郭利亚来到会泽训练营的第三周,就报了名——她全马甚至没有跑进240。尹顺金教练直接不许她上,但她还是私下联系教练,说自己想去试试。
教练对她说,“你上不去的。”
她坚持要跑,教练无奈地答应了。训练前一天,她整晚没睡好觉,脑子里一直在想:“上不上去怎么办,教练会不会批评我?”但她还是很平静地出发了。
在会泽爬大海草山,郭利亚紧紧地咬在队尾
登顶之后,尹教练告诫她不要骄傲,登上山顶不是目的,爬上来也不能代表什么。第二天还有训练,要把明天的坡给爬了。
顿了一会,一贯严厉的尹教练还是对她说:“但你能爬上来,真的非常厉害。”
郭利亚有个绰号“小飞侠”,是她大专时,临汾跑团“黎明脚步”的王忠大哥取的名,寓意她能飞得更高。她喜欢这个名字,也明白背后的期望。她想让关心她的人看到她飞起来,自己飞得越高,就越能让他们看见自己。
仁寿半马之后,她备战的下一场比赛是无锡马拉松。去年一年,她因为受伤,基本只能跑半马,全马pb还是在去年厦门马拉松跑出来的243。
春节郭利亚在会泽对着仙女棒许下了新年大PB的愿望
经过一个冬天,在会泽训练营积累了足够的跑量,下山后的她信心十足。她说:“是时候刷新一下全马成绩了。”
一路走来,从业余爱好者到马拉松国家健将,郭利亚面临的每一扇门都是狭窄的。但是人生永远有细小的幸运,再加上巨大的努力,小飞侠长出翅膀,无畏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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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灰兔
编辑 槠洲 西嘉
设计:东海
图片: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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