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的铸剑人走了。
2025年2月6日20时30分,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中国工程院院士,共和国勋章、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全国道德模范,中国第一代核潜艇工程总设计师,中国船舶集团有限公司第719研究所原所长黄旭华,因病医治无效,在湖北武汉逝世,享年99岁。
黄老原名黄绍强,1926年3月12日出生于广东省汕尾市海丰县田墘镇的一个医学世家。黄父黄树榖是当地的著名医生,而黄母曾慎其则是一位助产士。
黄绍强自幼聪慧过人,而且吃苦耐劳,打小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天赋。当时汕尾有家聿怀中学,创于1877年,后经历代爱国志士发展,逐渐成了享誉当地十里八乡的知名学府。黄绍强一直想来此求学。
1937年的冬天,在田墘镇的乡村舞台上,一个流亡的小姑娘正唱着日本侵略军的罪行,台下观众群情激奋。这是抗日宣传剧《不堪回首望平津》,台上的小姑娘正是男扮女装的黄绍强,那一年他才13岁。
是的,中华民族的初代核潜艇之父,巨擘黄旭华,年幼时也曾是一位女装大佬。
此后,随着时间推移,倭寇加快了侵华的脚步,岭南一带逐渐变得十分危险,时任聿怀中学校长陈泽霖迫不得已,遂将学校迁到了揭西山区。黄绍强得知此事,不辞辛劳来到揭西,最终成功考进聿怀中学。
被迫迁到揭西山区的聿怀中学办学条件极为艰苦,老师们只能在山沟沟里搭起简陋的草棚子给同学们上课。可即便是这样,日本侵略者依然像一群疯狗一样穷追不舍,日本飞机飞到聿怀中学的师生们头上丢炸弹是常有的事。后来因为实在是被炸怕了,老师们干脆连草棚子搭的教室也顾不上,只能带着学生钻进甘蔗地或山洞里上课。对于当时才十几岁的黄绍强来说,日寇从天而降的夺命炸弹,就是他这个从小在渔耕社会里长大的农村孩子最早见识到的“工业化”。
1939年夏,黄绍强回到汕尾老家,结果又碰上日本飞机轰炸。黄家老屋建在海边,黄绍强和他的兄弟妹妹当时就站在屋顶上,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天上日本飞机成群结队,把停在海边的一艘艘中国渔船炸成碎片。这样的景象给年轻的黄绍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的父母本希望他秉承祖业,完成学业之后继续悬壶济世,但是日寇的狂轰滥炸的彻底改变了黄旭华的志向。也正是在那时,他悟出了和当年鲁迅一样的道理:
“想轰炸就轰炸,因为我们国家太弱了!我不想学医了,我要学航空、学造船,我要科学救国!”
再后来,由于日寇步步紧逼,黄绍强不得已随家人辗转至广西桂林,并于1941年以优异成绩的考入桂林中学。
当时的中华民族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在从广东逃难去广西的途中,年纪轻轻的黄绍强亲眼目睹了国家积弱受人欺凌,黎民百姓流离失所的苦难场景,心中悲愤不已,遂在考入桂林中学之后立志勤学苦读、报效国家,并取“中华民族如旭日般重现光彩”之意,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黄旭华。
1944年,桂林城被日寇攻破,黄旭华不得不再次前往别处避难。桂林沦陷的血泪教训给黄旭华留下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他也由此更加认识到了增强国防实力的重要性,此后便下定了一个终身无悔的决心,他发誓一定要为祖国研发出先进的军事装备,保家卫国,免受帝国主义的欺凌。
在离开广西之后,黄旭华经过多番辗转,历经千难万险,最终来到重庆。他当时先是进了当地的一所大学先修班学习,因为天资聪明,再加上学习刻苦,所以黄旭华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1945年7月,黄旭华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当时的国立交通大学,也就是现在的上海交大的船舶制造专业。
在交大就读期间,黄旭华坚持勤学苦练,在保持优异成绩的同时,他还不忘积极参加当时的社会活动。在救亡图存的时代浪潮的推动下,黄旭华加入了当时交大的进步学生社团“山茶社”,并和志同道合的同学们一道,演出了各种形式的大量进步剧目,并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因为在“山茶社”的卓越表现,黄旭华后来不仅成长为社团的负责人,而且在思想上也渐渐发生了变化。1949年4月,进步青年黄旭华秘密加入了交大的我党地下组织。因为这段峥嵘往事,时至今日,在上海交大的闵行校区内,仍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旭华路”,迎送一届又一届交大学子的寒来暑往。
1950年4月,黄旭华入党转正。汇报思想时,他用这样的一段话表明心志:
“如果革命需要我一次把血流光,我可以一次流光自己的血;如果革命需要我一滴一滴地把血流光,我就一滴一滴地流光。”
从上海交大毕业之后,黄旭华成为了新中国的一名船舶工程师。因为专业素养极高、善于吃苦耐劳,而且满怀建设热情,所以年轻的黄旭华很快便成长为了新中国在船舶建造领域的行家里手。
当时间来到1958年,苏联赫鲁晓夫当局在对华问题上咄咄逼人,向我方提出了在中国境内组建长波电台、构建中苏联合舰队等无理要求,遭到教员的严辞拒绝。此时的中苏关系已有破裂迹象,为了增强国防力量,我国遂在这一时期启动了一系列绝密军事工程,其中就包括研制属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核潜艇。
和原子弹、氢弹、导弹还有人造卫星这些东西一样,在那个年代核潜艇还是个非常新鲜的玩意,就连美苏这俩超级大国也是刚刚开始搞,就别说当时还是一穷二白的新中国了。可即便是这样,我们依然人穷志不短。
1959年10月,趁着赫鲁晓夫访华的时机,我国向苏方提出,能否考虑援华研制核潜艇。赫鲁晓夫表示拒绝,后来他在回忆录中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中国想造核潜艇?简直是异想天开!”
教员和周总咽不下这口气,当月底,两人在研究应如何发展中国尖端武器的问题时,说出了那句鼓舞了整整一代中国科研工作者奋斗的豪言壮语:
“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
而在那批深受激励的中国科研工作者之中,就包括当时才过而立之年的黄旭华。在时代的召唤下,身为国内船舶专家的黄旭华被调到北京,奉命担任核潜艇研究室的副总工程师。
黄旭华的这段人生经历,让我想起了他一位上海交大的同学——
“你说我一个小小的船舶设计师,怎么就被任命为中国首艘核潜艇的副总工程师了呢?我说我也不是谦虚了,你们要不然还是另请高明吧。结果中央说了,就决定是你了。当时我就念了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然后我就从上海到北京来了。”
此前黄旭华虽然参加过苏联舰船的仿制工作,可研制核潜艇完全是另一个维度上的全新课题。不要说是一穷二白的新中国了,当时就是世界上也没多少人懂这个东西的。不过不懂有不懂的好,要的就是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没有这股子舍我其谁的年轻锐气,别说是搞核潜艇了,你就是连烤地瓜都烤不明白。
除了黄旭华之外,参与我国第一代核潜艇研制工程的总师还有三位,他们分别是:赵仁恺、彭士禄和黄纬禄。其中,彭士禄和黄旭华还是汕头老乡,彭老大起大落的人生同样堪称传奇,他们俩不仅是同乡,参加了一样的工作,而且年轻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完完全全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广东靓仔,妥妥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他们要是生在今天,保准上门来提亲的媒人都能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了。
左起分别为赵仁恺、彭士禄、黄纬禄、黄旭华
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所以黄旭华和他的同志一开始并不知道核潜艇该怎么搞。无论是材料、结构、还是动力,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因为可参考对象实在过于稀缺,我们甚至一度被逼到了要把从美国那边偷买回来的儿童玩具当成研究样本的地步。
对于自己的这份工作,黄旭华是这样形容的:
“参加核潜艇工作,我就像核潜艇一样,潜在水底下,我不希望出名。”
他不仅是这么说的,而且也是这么做的。核潜艇研制工程的保密等级极高,黄旭华作为项目总师,背负重任。为保工程顺利实施,黄旭华不得不对亲朋好友守口如瓶。面对来自家人的疑问,他始终选择避而不谈。日子一长,黄旭华和家里人的联系越来越少。
再后来,黄旭华索性住在了研究所里,此后几十年再也没回过家,和家人这一别就是30年,连父母逝世都没机会见他们最后一面。
日后回忆这段往事,黄旭华说:
“俗话说忠孝难两全,我说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
经过多年不懈努力,1970年12月26日,我国第一艘鱼雷攻击核潜艇下水,并于1974年8月1日正式交付,中国由此成为世界上第5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
1988年,我国核潜艇研制工作迎来了一个关键的日子——舷号404的“长征四号”核潜艇,将按设计极限在南海进行深潜试验,在参加试验之前,相关科研人员心情忐忑,有人甚至写下了遗书。看到这个情况,黄旭华决定亲自参与深潜,当时已经64岁的他,因此成为了全世界第一位参与深潜试验的核潜艇总师。
黄旭华的态度非常坚决,“作为总设计师,我要为这条艇负责到底,我必须下去。”最终,“长征四号”抵达水下极限深度,成功完成预定的深潜试验。
2020年,黄旭华获得2019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虽然此时的黄旭华已经年过90,但是心系祖国国防建设和我军强军大业的老爷子,依然初心不改。他曾经说过:“世界上的技术竞争非常激烈,其中最严峻的竞争表现在国防科技领域。竞争当中,你落后了就要挨打,所以我们任重而道远。”
为了激励后来的中国军工科研工作者砥砺奋进、再攀高峰,2021年,黄旭华向719所捐赠了1100万元个人所获奖金,而719所也遵照黄旭华本人意愿,设立“黄旭华科技创新奖励基金”。该奖励基金每两年评选一次,用于奖励为推动装备研制事业创新发展作出重要贡献的科研人员。据了解,黄旭华已将个人所获得的各级各类奖项的奖金约2000万元,几乎全部捐献用于国家的科研、教育及科普事业。
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我觉得黄老的人生就像是一部活生生的壮丽史诗。他用99年的光阴,走过了一段世界上最伟大的长征。
回首自己这一辈子,晚年的黄旭华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
“若有人问我们如何评价这一生,我们会说,此生没有虚度,我们的这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给了核潜艇事业。”
此话一点不虚,他担得起这样的自评。
我就黄老的驾鹤西去询问了一下狄熙客的看法,他给了我一个既有深度也有温度的回答:
“他逝世的消息传出的那一刻,拍打在祖国万里海疆的亘古波涛,似乎也静默了一瞬——这片他曾以毕生心血守护的蔚蓝国土,终将承载他的忠魂永眠。他的一生,如同深海中的核潜艇,在寂静中积蓄力量,于无声处震慑寰宇。正如那副自甲午战争以来就镌刻在一代又一代炎黄儿女记忆深处的挽联所言: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黄旭华,他用一柄铸就于五千年文明基业的长城将倾之际的‘深海长剑’,让泱泱华夏的民族尊严从此傲立在了世界强国之林的万丈惊涛之上。”
“在黄旭华离去之后,南海某海军基地里或许会竖起一块纪念碑,碑上刻着他生前的自评:‘惊涛骇浪,乐在其中。’每当夜色降临,停泊在港内的人民海军新一代核潜艇,便如于无声处蛰伏的巨鲸。它们沉默不语,可那沉默中却分明着潜藏着巨大的能量。那能量是如此之巨大,足以让整个世界都听见一个文明重获剑魄的铮鸣。”
“黄旭华,这位用算盘为祖国敲出了大国重器的先驱者,这位在深海中写下无悔遗书的工程师,这位让双亲苦等了三十年的离乡游子,他用一生的时间,为守护共和国万家灯火的执剑人锻造出了最锋利的剑——他将自己的生命沉入深海,让整个民族冲出了历史的水面。”
“此日,天下挥泪,但见碧海之上,他锻造的长剑依然高悬;”
“此去,魂归星海,终有万顷波涛,永诵铸剑人的赤子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