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可能是陆地野生动物中最特别的一种。它的体型象征着陆地动物的极限,它可以驮起一个象舆甚至塔楼——而在东南亚国家,这甚至成为动物表演的景观供游客观赏。大象虽然庞大并具有强大的武力,却又性情温顺,情感丰富,行为平和,是理性和感性的完美结合体。
然而,除了公园和动物表演场所,现代人又是极少有机会看到大象的。它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么古人呢?历史学者伊懋可在《大象的退却》中描述,在中国历史上,大象曾经分布很广,只是随着殷商后的土地开发和气候变化才渐渐退却至西南边境。大象的退却是人类历史上漫长的、不可忽视的一幕。动物史学者奈杰尔·罗斯菲尔斯在《大象的踪迹》这本书中回溯欧洲的大象,同样看到大象的退却,所以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也只能凭空想象大象的模样和行为,比如认为它的腿因为没有关节而不能弯曲。
象牙、象鼻,以及庞大的身躯,也是我们对大象的一般印象。对了,还有一点:大象怕老鼠。这个神奇的说法无处不在。玩过动物游戏“斗兽棋”的读者朋友可能记得其规则:“一象吃狮,二狮吃虎,三虎吃豹,四豹吃狼,五狼吃狗,六狗吃猫,七猫吃鼠,鼠钻象鼻。”大象最大,却唯独被最弱小的鼠吃。这个规则令人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大象怕老鼠的说法由来已久,而这背后就是一部人类关于大象的观念史。
以下内容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大象的踪迹》一书的相关章节。摘编有删减,标题为摘编者所起。注释见原书。
原文作者|[美]奈杰尔·罗斯菲尔斯
《大象的踪迹》,[美]奈杰尔·罗斯菲尔斯著,陈珏译,光启书局·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1月。
1.古老故事的影子
关于大象的观念是新旧交织的。
《小飞象》(Dumbo,1941)画面。
例如,迪士尼1941年的电影《小飞象》(Dumbo),演绎了一个大象怕老鼠的故事,这个故事至少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时期;同时电影也描绘了母象在看到老鼠蒂莫西(Timothy Mouse)时的尖叫,这是一种更为晚近的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如果你在象棚内待过,你会很快意识到,这些建筑可以为许多鸟和小型哺乳动物以及无脊椎动物提供栖息之所,它们窜来窜去或在角落里结网,而且你会发现,大象似乎不会在意它们。然而,试图否定关于大象的古老故事就像玩那个“打地鼠”的古老游戏——一旦你以为某个传说已经消停了,另一个又会冒出来,过不了多久第一个传说又会出现。
关于大象的古老故事一直存在,比如它们害怕老鼠或哀悼死者,但这并不意味着当我们今天看到大象时,我们对它们的体验和思考还跟过去一样。我们对大象的想法在过去的几个世纪已经发生了变化。例如,即便只是对中世纪欧洲和现代早期关于大象的观念匆匆一瞥,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知道,那位志愿者所写的那种与大象的相遇是五百年前的欧洲人无法想象的。
当我们思考很久以前的那些大象时,我们首先要认识到,尽管个别的大象在中世纪和近代欧洲定期出现——每个世纪可能出现两三头——但这些动物的寿命很短,见过它们的人也很少。即使运输大象通常意味着要带着它们从一个城镇走到另一个城镇,直到它们最终到达皇室或其他私人的收藏地,那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指望在他们的生活中对大象投下哪怕是匆匆一瞥。
有一份1675年的英国小册子,题为《来自东印度的奇妙大象:一份真实完美的描述》(A True and Perfect Description of the Strange and Wonderful Elephant Sent from the East-Indies),在其前言中,那位不知名的作者将大象描述为“对此邦中人来说是如此陌生,以前在英国只有一只,所以除了在蹩脚的招贴画上,现在活着的人中见过它们的极少,比如那些曾去东方旅行的人”。作者说之前大象在英国很罕见,这是正确的。在他描述的那只大象之前,上一次有大象来到英国还是四百年前——1255年,当时是一头大象被作为礼物送给了亨利三世。但是,作者又说很多人知道大象的存在,这也是正确的,即使他们对这种动物的理解来自“蹩脚的”插图。
《可爱的动物》(Animals Are Beautiful People,1974)剧照。
2.稀有文本中的大象
大象不像牛、马、猪、鸡、蟋蟀、山羊、蜘蛛、鸽子、鳟鱼、老鼠,甚至野猪、鹿或狼,几乎对每个人来说,大象都是神奇的动物之一,比如狮子、老虎、龙、独角兽、犀牛、半人马、鬣狗、猿猴等,人们很少见到它们,但偶尔会听说或在插图中看到。大象在学术著作中有所记载。这些记述流传下来,几个世纪以来被复制、精简和扩充,但只有为数很少的能见到稀见手抄本的人能读到这些记述。
然而,这些记载成了所谓“动物志”(bestiaries)的来源,它们经常富有插图,流传更广,滥觞于10世纪。这些动物志结合了自然历史与道德说教,解释动物的生活如何反映了上帝的存在,或者只是反映日常生活中老生常谈的教训。但即使动物志也不是那么常见。正如艺术史学家威伦· B.克拉克(Willene B. Clark)所指出的,已知存世的用拉丁语和欧洲方言所写的动物志手抄本不足150部。尽管如此,这些作品中呈现的大部分内容很明显是以口头形式传播到欧洲各地的,包括演出、布道和讲故事。例如,据动物志中的记载,夜莺的歌声帮助我们度过黑夜,夜莺歌唱还提醒了一位母亲用自己的歌声来缓解孩子们的悲伤和穷困,这种故事通常会由牧师或村里的智者分享,并且世代流传。
这些文本最终反映的是当时更广泛的思想,尽管大多数人并没有直接接触过这些文稿。这些书呈现了关于大象、鹈鹕、凤凰和曼陀罗花的知识,同时指导人们如何理解世界,理解其他的许多东西。虽然人们看到大象与它们的主人穿行于乡间的描述时会感到十分吃惊,但他们可能也会想起曾经听说过的关于这种动物的林林总总,或者记得它们的形象曾出现在教堂天花板的图画里,出现在教堂座椅的雕刻上,或者出现在招贴画中。这些记述和图像往往与我们直接的观察所得相差甚远,但在没有与动物面对面互动的情况下,奇幻的描绘可能会持续几个世纪。
当17世纪初约翰·多恩(John Donne)观察到大象“天性未赋予其屈膝之能”,莎士比亚让尤利西斯惊叹道“大象有关节,却与礼节无涉”,他们提到的都是一个关于大象没有膝关节的说法,其在中世纪的欧洲广为人知。詹姆斯·汤姆森(James Thomson)的《季节》(The Seasons)是一首18世纪初关于自然的诗,又一次用了同样的典故,而没有膝关节的结果是大象会倚着树木睡觉。他在《夏天》(1730年)中写道:
远古的树木静穆安宁, 广阔的阴影覆盖着尼日尔的黄色河流, 以及恒河圣波滚滚而过的地方, 或者高高升起的黑暗森林深处 庄严环绕的戏台。 树下倚靠着巨象—最聪明的动物! 哦,真正的聪明!它有温和的力量, 虽然强大,但从不破坏。
尽管亚里士多德和埃利安等古代作者已经注意到大象躺下和起身时很困难,但大象腿不能弯曲的观点直到古代晚期才开始流传开来,它最早出现在公元6世纪卡西奥鲁罗斯(Cassiodorus)的信件中,比莎士比亚和多恩早一千多年。这个说法之所以能够存世流传,是因为它在当时是说得通的。这只是关于大象的许多说法之一,这些说法被保留下来,是因为它们很难被反驳,并且有助于解释世上方方面面的重要现象。
动物志中关于大象的记载长约千言,是较长的一篇,这多少成了一种标准形式。它汇编了一些经过一千五百年累积和筛选的观点,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并包括更晚些的作者的描述,如普林尼、埃利安、圣安波罗修和塞维利亚的伊西多尔。
它简要描述了大象的身体,讨论了其在战争中的用途——大象可以驮起一个象舆甚至塔楼,背上搭载着弓箭手或长枪手;还指出大象害怕老鼠,并且寿命为三百年。它说大象天性贞洁,只有在东方一座特别的森林里秘密食用一种稀有的水果后才会交配,一生只能交配一次,并在水中分娩,以保护幼仔免受蛇或龙的伤害。它声称大象没有膝关节,因此倒下后就无法站起来,但又补充说,如果大象摔倒了,它会呼喊,其他大象会迅速前来相助;一头大个儿的象率先赶到,然后又来了12头,最后还有一头小象,因为它太小了,所以可以钻到倒下的大象身子底下,将其托起。这些记载认为,虽然大象强大并且可能致命,但它们天性温和,富有思想,聪明又公正。
即使人们不熟悉动物志中关于大象的完整记载,片段信息无疑流传广远。大象背上有塔楼或城堡的形象成为教堂内外流行的装饰品样式。人们认为大象是巨大的,尽管有些形象显示它们大约和一头大猪一样大小,而大多数则暗示它们与一匹马的块头差不多。人们还知道大象有象牙(其被描绘的形象各异,要么从上颚向下弯曲,要么从下颚向上弯曲,或者同时从两颚长出),腿像柱子,耳朵大小不一,最具特色的则是它们的鼻子。
13世纪动物志中关于大象的条目。大英图书馆董事会,哈雷文书。图片为《大象的踪迹》插图。
3. “腿部没有关节或骨节”的误传
从15世纪到17世纪,对大象的观念确实开始慢慢改变,一部分原因是更多的大象开始出现在欧洲,另一部分原因是这时人们可以读到更多描述这些动物的古希腊和拉丁文本。
然而,动物志中呈现的许多观点仍然又持续了几个世纪。例如,在16世纪50年代出版的巨著《动物史》(Historia animalium)中,作者康拉德·格斯纳(Conrad Gessner)虽然也尽量诉诸自己或与他通信的人的观察所得,但他关于大象的详细介绍更多展示了他作为文献学者的能力,而非动物学家的专业知识。格斯纳的作品也很快成为权威,在其后几个世纪中被传抄、翻译、节选、缩编,并被以其他方式修改,尽管越来越多大象的出现可以验证他书中那些常常是很古老的说法。
有一个影响深远的例子,可以说明古老的观念是如何通过格斯纳的作品继续传播的,那就是爱德华·托普塞尔1607年出版的《四足兽的历史》(Historie of Foure-Footed Beasts)。他是英国人,与莎士比亚和多恩生活在同一时代。他的书主要是对《动物史》的翻译,托普塞尔又加入了一些内容,以强调上帝和基督教教义的重要性。格斯纳、托普塞尔和其他人确实挑战了一些关于大象的顽固观念。
《大象》(Слон,2010)剧照。
托普塞尔写道:“关于大象‘腿部没有关节或骨节’的说法是错误的,因为只要它们愿意,就可以使用、弯曲和移动它们的关节。但是当它们变老后,它们常常就不躺倒或者拉伸它们的腿部了,而是靠在树木上休息,这是因为它们的体重太大了。”但是如果认识到大象腿部是有关节的,那其他的观念也会被强化。例如,格斯纳和托普塞尔重复了关于大象交配行为的大部分论断。
毫不奇怪的是,古代一些有关大象的说法在中世纪的记述中消失了,却又重新出现在格斯纳和他之后的人的记述中。例如,格斯纳和托普塞尔修改了普林尼的说法,他们认为大象用皮肤的皱褶来困住和杀死困扰它们的苍蝇,并且它们崇拜太阳和月亮。他们还指出,就其在头部的比例而言,大象的眼睛和耳朵显得很小。
托普塞尔写道:“它们的头非常大,一个人很容易就能把头伸进它们的口中,就像很容易把手指放进狗嘴里一样;但是它们的耳朵和眼睛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不成比例,因为很小。”这里,托普塞尔还援引了一段描述,据格斯纳说,其作者是公元前1世纪的瓦罗(Varro):“它们的眼睛像猪的眼睛,但非常红。”在长达15个世纪的时间里,西方关于大象的文献几乎没有讨论过大象的眼睛,直到16世纪和17世纪开始出现了猪一样的眼睛的描述。
当然,人们不太可能在那么多年里从未注意或思考过大象的眼睛。实际情况是,与大象的牙、鼻子、无关节的腿、庞大的身躯和一系列令人惊讶的能力、行为相较,大象的眼睛被认为是平凡无奇的。
4.首屈一指的陆生动物
继古代和中世纪关于大象的记载之后出版的是史上最特别的自然历史文本之一:布丰的《自然通史》(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自1749年他关于四足动物、鸟类和矿物的自然史头三卷出版,其权威性就开始显现,到1789年其百科全书的最后增订本出版,乃至很多年后,布丰的《自然通史》都是世界上动物研究的权威。
当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在《维吉尼亚笔记》(Notes on Virginia)中称布丰“在动物史这门科学方面比其他任何人都博学”的时候,他是在重申一种共识。布丰的作品有多种版本和缩略本,开本各异,定价不同,有的有科学插图,有的没有,几个世纪以来被翻译、传抄、转述和引用。人们为掌握知识,获得指导,享受乐趣,接受道德教化而读他的书,还因为其宏大的写作计划暗示着最终他的著作会涵盖万事万物。
在读完《自然通史》中的一个条目后,读者可以自信地认为他们了解了关于该动物的一切必要知识。然而,布丰并非对动物进行现代的科学描述,并未略去过去几个世纪以来关于动物的轶事和寓言。对于布丰和他的读者来说,《自然通史》带给人们的一部分乐趣就在于其故事将动物与人类经验联系在一起。
一头大象的脸。图片为《大象的踪迹》插图。
在其关于大象的条目中,布丰首先扩展了林奈关于跟人类最具亲缘关系的动物是猿猴的说法。对布丰而言,有四种动物值得特别注意。猿猴显然在身体结构上最像人类,但布丰认为狗能够基于情感形成依恋,应该得到赞赏。除了这两种动物,还应当认识到河狸会建造工程,显示出一种协同工作和构建“社会”的能力。
然而,布丰坚持认为被其称为“首屈一指的陆生动物”的大象比其他三种动物都更高明,因为“它集合了它们所有最受称赏的品质”。布丰总结道,大象身兼众长,鼻子灵巧如猿猴的手,有狗的情感和河狸的智慧,还“孔武有力,身躯庞大,寿命绵长”。布丰认为,大象的力强体硕,使其能与狮子战斗,能将树木连根拔起,能推倒墙垣、背负塔楼,还能举起六匹马都移动不了的重物。
纪录片《大象》(Elephant,2020)画面。
布丰写道,“大地在其脚下震颤”,但是大象也表现出“勇敢、谨慎、冷静和守时服从”的品质。尽管大象在交配时可能激情澎湃,在遭到攻击时可能暴烈凶猛,但它们行动起来不知怎么总是显得温和而明智。布丰总结道,大象“受到普遍喜爱,因为所有动物都尊重它们,没有理由害怕它们”。布丰描述了大象是如何体现智慧、力量、节制和谨慎的,所有这些都融合在这种巨大的素食动物身上。然而,他并没有完全摒弃所有那些代代相传的有争议的观点。他接受大象可以活两百多年,幼象用鼻子吸乳,大象面对面地交配,猪的气味会吓到它们,它们天性谦和,不会当着第三者的面繁衍后代。但是,他之所以接受这些观点,可能正是在于它们非常好地契合了他对大象的总体理解,即大象是所有动物中最卓越的。
当布丰描述大象时,他似乎也在提出关于如何改进人类社会的观点。比如他指出,大象生活在公正和富有同情心的社会中,并且很少独自出现,因此他坚称这些动物天性温和,只有在保护自己和同伴时才会使用它们的力量和长牙。在穿越森林时,最强壮的大象走在前面,次强壮的走在最后,而“年幼体弱的大象则被安排在中间,母象用鼻子紧紧地抱着幼象”。当到了交配的时候,大象比人类更懂得“如何隐秘地享受乐趣”,并且寻找“森林最深处的荒野,以便毫无干扰或保留地释放所有的本能冲动”。此外,在布丰的时代,动物的驯化和人类的奴役都是争论的话题。布丰似乎完全能够理解,大象非常憎恶被囚困,以至于它们哪怕交配欲望再强烈都会加以抑制,以避免对它们这一物种的奴役得到延续。布丰写道:“它们不属于那些我们为自己的目的而养殖、消灭或繁育的天然奴隶。”大象可以接受自身的奴役,但为了不增加主人的财富,它们不会在囚禁中繁殖。布丰认为:“这一事实表明大象具有高于普通动物的情感。”
原文作者/[美]奈杰尔·罗斯菲尔斯
摘编/罗东
导语部分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