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照在乡间的泥土路上,远处传来牛铃轻响。

一个瘦削的老人牵着一头老黄牛,蹒跚地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

他时不时停下脚步,轻轻拍着牛背,低声说着什么。

老牛甩着尾巴,温顺地跟着他向前走。

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看似平常,却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最深刻的一笔……

01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注定会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蝉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飘荡着稻田特有的清香。

我和父亲正在田里除草,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淌,浸湿了已经褪色的背心。



远处,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王建军,王建军,请速到村委会领取高考成绩通知书!请速到村委会领取高考成绩通知书!"

我的心猛地一跳,扔下手中的锄头就要往村委会跑。

父亲一把拦住我:"慢点跑,等等我。你这孩子,裤子上还沾着泥呢。"

说着,他放下农具,仔细地拍打着裤子上的泥土。

虽然他故作镇定,但我能看出他眼中闪烁的期待和紧张。

这一刻,我等了整整一个月。

记得高考结束那天,我走出考场时,看到很多同学的父母都来接考。

有的开着小轿车,有的骑着摩托车。

只有我,独自一人走了十里路回家。

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能考上大学,该有多好。

村委会里,老支书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张纸。

看到我们进来,他立即站起身,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建军啊,恭喜你!你考上省重点大学中文系了!五百分啊,这可是咱们村近十年来的最高分!"

我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父亲先我一步上前接过通知书,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好样的,建军!你给咱们王家挣脸了!"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反常态地健谈起来。

他说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说他当年也想考大学,但因为家境贫寒,只能放弃。

"那时候我就发誓,"他说,"如果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们读书。"

说这话时,他的眼圈有些发红。

母亲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们回来,赶紧迎了上来。

当她听说我考上了省重点大学,立刻喜极而泣,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好啊,好啊!我就知道我儿子能行!"

隔壁的张大爷听到动静,也拄着拐杖过来了。

他笑眯眯地说:"建军有出息啊!以后咱们村又要多一个大学生了!"

欢喜之余,我的心里却涌上一丝忧虑。

村里人都知道,这几年上大学不容易。

以前包分配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现在不但要自己找工作,还得交高额的学费。

去年,村里周家的小子就因为交不起学费,不得不放弃了市里师范学院的录取资格。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想那么多,有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月光透过窗户的裂缝照进来,在土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想起父亲每个月一百八十元的民办教师工资,想起母亲常年累月在田里劳作却收入菲薄,想起家里那几亩产量不高的口粮田。

上大学的路,究竟在哪里?

02

八月初,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

那是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省重点大学鲜红的校徽。

母亲小心翼翼地将它供在堂屋的神龛上,每天都要擦拭一遍,生怕它沾了灰尘。

可是,全家人都清楚,在这份沉甸甸的通知书背后,还有一个更沉重的问题在等着我们。

通知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学费一千六百元,住宿费二百元,还有教材费、生活费等等。

这些加起来,至少需要两千多元。

"这么多钱,咱们家上哪儿弄去?"一天晚上,母亲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愁眉不展地说。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去年你那场病,已经掏空了家里的积蓄。现在存折上就剩一千多元,连学费都不够交。"

母亲的病是去年冬天得的。

那时她突发急性阑尾炎,疼得死去活来。

送到县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手术费、住院费加起来花了三千多元,几乎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

"要不,我先去打工?"我试探着说,"反正现在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说不定能挣点钱。"

"胡说!"父亲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怎么能因为钱的事就放弃?咱们得想办法借钱。"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他挨家挨户地去找亲戚借钱,但都碰了钉子。

大伯家说儿子刚结婚,手头紧;三叔家说年底还要给女儿买嫁妆;还有的干脆避而不见。

"现在人心都凉了。"父亲晚上回来,颓然地坐在院子里抽闷烟,"以前村里人遇到困难,大家都会帮忙的。"

我去村里的信用社打听助学贷款的事,但被告知必须有固定工作的担保人。

父亲一个民办教师,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根本不符合条件。

绝望中,母亲突然想起了住在县城的二叔。

二叔在县城开了一家副食店,生意红火,前不久还翻新了房子,装了瓷砖外墙。

"要不,去找你二叔试试?"母亲提议道,"他最近发达了,应该会帮咱们的。"

父亲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知道,父亲这是在压下自己的自尊心。

在农村,向人借钱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更何况是向自己的弟弟开口。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父亲就坐上了去县城的长途车。

那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厢里挤满了赶集的人,还有人带着活鸡活鸭。



油漆斑驳的车身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你二叔这些年在县城混得不错。"路上,父亲一直在给我打气,"他应该会帮咱们的。"

到了县城,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二叔家。

他家的房子是一栋新装修的二层小楼,外墙贴着淡黄色的瓷砖,大门口还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

这在九十年代中期的县城,已经算是很气派的房子了。

03

敲开门,二婶率先出来迎接我们。

看到是我们,她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但还是说:"哎呀,大哥,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二叔听到动静从里屋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笑容:"老哥,你们怎么想起来县城了?快进来坐。"

我们跟着二叔进了客厅。

客厅里摆着一套红木沙发,墙上挂着一台大彩电,在当时的县城,这些都是很气派的家具。

父亲坐立不安,手里的烟一直在抖。

他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说我考上了省重点大学,但家里凑不够学费,想借一千元。

"一千元?"二叔听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老哥,你来得不是时候啊。我最近投资了一批批发生意,手头确实紧。"

父亲急忙说:"不是现在就要,等你手头宽裕了再给也行。"

这时二婶从厨房端着茶走出来,听到这话,冷笑一声:"现在读大学有什么用?我们店里那个大学生营业员,每月工资才四百元。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赚钱实在。"

"就是啊,"二叔也附和道,"现在大学生多得是,毕业了还不是找不到工作。建军要是现在出去打工,说不定过几年就能开上小店了。"

我看着父亲的脸色一点点变白,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父亲颤抖着站起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打扰了,我们这就走。"

二叔和二婶也没有挽留,只是客套地说:"有空常来玩。"

出了二叔家的门,父亲的眼睛红红的,一路上一言不发。

回去的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母亲听说我们空手而归,叹了口气说:"要不,建军先去打工攒钱,明年再上学?现在工厂里也缺人,说不定能挣不少钱。"

"不行!"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再难也要让建军上学!我就是死,也要供他读完大学!"

说完,他转身出了门,一个人在村头的大树下抽闷烟。



村里的老支书听说这事后,气得直跺脚:"这都什么人啊?自家侄子上大学,帮衬一把怎么了?有钱装修房子,买彩电,就是不肯帮亲戚渡难关!"

那段日子,我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放弃学业。

也许二婶说得对,现在的大学生也不都是毕业即失业吗?

倒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至少能减轻家里的负担。

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父母在堂屋里小声商量对策。

有时候,还能听到母亲的啜泣声。"这孩子好不容易考上重点大学,"母亲说,"要是就这么放弃了,该多可惜啊!"

张大爷是我们村里的老复员军人,今年七十多岁了。

他一生未娶,独自住在村头的老屋里。

虽然生活清贫,但在村里很受人尊敬。

每年清明节,他都会穿上那件褪色的军装,带着村里的孩子们去扫烈士墓。

张大爷家有一头大黄牛,是他最宝贵的财产。

那是一头通体黄褐色的老黄牛,性格温顺,跟了张大爷十多年了。

平时靠着这头牛耕地、帮人犁地为生。

那牛特别通人性,不用张大爷指挥,就知道该往哪里走,该怎么转弯。

村里人都说,这牛值好几千呢,但张大爷从来不肯卖。

04

"这牛跟了我这么多年,"他常说,"就跟我的家人一样。"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张大爷拄着拐杖过来了。

他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看着我劈柴。

"建军啊,"张大爷突然开口道,"我听说你考上省重点大学了?"

我停下手中的活,点点头:"是啊,大爷。就是学费不够,可能去不成了。"

"这么好的大学,怎么能不去呢?"张大爷皱着眉头说,"你知道吗,你爷爷当年就是村里的文曲星,要不是解放前遇上灾年,早就考上秀才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爷,现在不比从前了。光学费就要一千六百元,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没有两三千元下不来。"

张大爷沉默了一会儿,用拐杖在地上画着圈:"建军要是不能上学,那可太可惜了。"说完,他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听说张大爷天没亮就赶着他的大黄牛往县城方向走去了。

临走时,他特意嘱咐邻居:"要是有人找我犁地,就说我得两天后才能回来。"

那天,县城的牲畜市场里人声鼎沸。



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张大爷牵着大黄牛,在市场里转了好几圈。

每当有人问价,他都要仔细打量对方,似乎在考察买主是否会善待他的老伙伴。

最后,他咬着牙,以一千二百元的价格把牛卖给了一个外地人。

那人说要用这牛耕地,看起来也是懂行的,张大爷这才放心。

在交接的时候,张大爷轻轻拍了拍牛背,老黄牛似乎明白了什么,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

回到村里已经是傍晚了。

张大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摸黑来到我家。

他神神秘秘地把钱塞给了我母亲:"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千万别推辞。牛没了,我自己种点菜就够了。"

母亲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大爷,这怎么行!这牛可是您的命根子啊!"

"没什么不行的。"张大爷摆摆手,"我这把年纪了,也种不了多少地。再说,看着建军能上大学,比什么都强。"

等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母亲含着泪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

我立刻跑到张大爷家,只见他正在院子里收拾农具。

"大爷,您的牛呢?"我问,心里已经知道答案。

"卖了。"张大爷头也不抬地说,手里继续摆弄着那些生锈的锄头。

"为什么要卖?您不是说这牛跟您的家人一样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大爷这才抬起头,慈祥地笑了:"娃啊,你放心去上学。牛没了可以锄地,反正我一个人,种不了多少地。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就是帮我这把老骨头完成一个心愿。"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爷,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起来,起来!"张大爷赶紧把我扶起来,"你好好念书就是对得起我了。我这辈子没有儿女,看着你们这些孩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后人一样。"

这件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

村里人被张大爷的举动感动得不行。王婶说:"老张头这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李大伯说:"这才是真正的好人哪!"

05

慢慢地,村里的人们开始纷纷解囊相助。

有的送来几十元,有的送来一百元。

就连村里的几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听说这事,也寄回来一些钱。

支书爷爷更是带头捐了二百元。

他说:"咱们村多少年没出过大学生了,这次可不能让建军失学。"

就这样,我终于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

临走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张大爷特意把我送到村口,他说:"娃啊,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别忘了咱们村就行。"

我再次跪下给张大爷磕了三个头。

周围的村民看得都红了眼眶。



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说:"这孩子懂事,有这份心就好。"

至于二叔家的事,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家都说:"亲戚不如邻居,有钱人不如老军人。瞧瞧人家张大爷,自己住破房子,却肯卖牛助人。再看那二房的,住洋楼,开小店,却连一千块钱都不肯借。"

到了大学,我拼命学习,省吃俭用。

宿舍里其他同学周末都去小餐馆改善伙食,我却总是在食堂买最便宜的饭菜。

有时实在想吃肉了,就去买两毛钱的猪油渣拌饭。

课余时间,我到附近的高中做家教,一个月能挣一两百元。

虽然很累,但想到能减轻家里的负担,心里就觉得很值得。

寒暑假我都去深圳打工,有一次在工地上搬砖,一个月挣了一千多元。

那些天,我的手上全是水泡,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酸痛,但心里却格外踏实。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大二时,我获得了学校的一等奖学金,这让我感到无比骄傲。

我把获奖的喜讯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了张大爷。

没过多久,张大爷给我回了一封信。

信是用废旧的挂历纸写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字里行间都透着欣慰:"好啊,好啊!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的。我这把老骨头啊,能看到你有今天,值了!"

那封信我一直珍藏着,因为那是张大爷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也是唯一一封。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写这封信,他特意请村里的小学老师帮忙,练习了好几天。

大三那年寒假,我刚回到村里,就听说张大爷病了。

我立刻跑到他家里,只见他躺在床上,脸色蜡黄。

炉子里还燃着一丁点火,屋子里显得特别冷清。

"大爷,您怎么不去医院?"我焦急地问。

张大爷摆摆手:"去什么医院,浪费那钱干什么。我这把年纪了,有啥大毛病。"

我四处打量他的屋子,发现他还在用那些老旧的农具。

自从卖了牛,他就只能用锄头翻地。

地里的庄稼长势也不如从前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一阵绞痛。

那个寒假,我一直守在张大爷身边,给他煎药、做饭。

慢慢地,他的身体好转了一些。

临走的时候,我偷偷塞给他二百元,是我在深圳打工挣的钱。

他死活不肯要,我就放在他的枕头底下。

06

一九九九年,我大学毕业了。

通过努力,我被省城一家报社录用。

虽然工资不高,但能养活自己了。

我的第一笔工资,除了给家里寄了一部分,就是张罗着给张大爷买了一头新牛。

那天,我牵着牛回村的时候,张大爷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看到我牵着牛进来,他愣住了,然后突然老泪纵横。

"傻娃子,你花这钱干什么?"张大爷颤抖着说。

"大爷,这是我欠您的。"我说,"要不是您当年卖牛帮我,我哪有今天?这牛比不上您的老黄牛,但您就将就着用吧。"

张大爷摸着牛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新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温顺地蹭着他的手。

后来,我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常常寄钱回来给张大爷。

每个月,我都会抽时间回村看望他,帮他收拾院子,陪他说说话。

张大爷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自己这辈子最值得的事就是帮了我。

这期间,二叔的生意因为经营不善,渐渐垮了。

他开始四处借钱周转,有一天甚至找到我,说想跟我修复关系……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