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这座被称为“世界之都”的城市,从来不是一个静止的存在。它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想、野心与失落。有人曾在百老汇剧场后台捡到一枚2001年的地铁代币,熔化的金属边缘与灰烬凝固的颗粒,记录着双子塔的烟尘;而今天,布鲁克林某间咖啡馆的年轻人正用AI加密城市记忆,宣称“每一个模型都是纽约考古地层”。
从1920年代爵士时代的纸醉金迷,到2020年代数字时代的赛博狂欢,纽约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球的脉搏。而在这座城市的百年变迁中,有一本杂志始终以其独特的视角,记录着纽约的每一次心跳——《纽约客》。
这本根植于纽约,又辐射向世界的杂志,从1925年创立之时起,就构成了纽约文化的“视觉暗网”,既是都市神话的宣传页,又是社会撕裂的验伤报告。而《纽约客》的封面,不仅是艺术的表达,更是纽约城市灵魂的代言人。它们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这座城市的傲慢与自省、光鲜与裂缝、狂欢与哀伤。
在今年《纽约客》创立100周年之际,我们从“封面”这个压缩在20 x 27厘米的时空胶囊开始,重新“窥探”一番属于纽约这座城市的记忆底片。
1925年的纽约,是一座正在自我发明的城市。禁酒令下的地下酒吧里,爵士乐手吹响萨克斯,华尔街的股票经纪人则在电话中疯狂叫喊。当1925年创刊号那只戴着高礼帽、手持单片眼镜凝视蝴蝶的绅士形象——尤斯塔斯·提利面世时,有人讥讽这是“东海岸小布尔乔亚的矫情玩具”。他们未能预见,这幅由插画师雷·欧文设计的封面将成为解码纽约文化基因的动态密码本。
早期的封面常以水彩画勾勒纽约的浮光掠影,克莱斯勒大厦玻璃幕墙的倒影切割着画面,拎着鳄鱼皮包的社交名媛,用那镶嵌着200颗莱茵石的裙摆扫过街头流浪汉手中的冻面包;水星剧院的霓虹灯牌下,小镇青年正数着口袋里的75美分钢镚。这些画面如同爵士时代的香槟泡沫里放置着手术刀,查尔斯顿舞鞋踩踏着华尔街自动报价机的碎纸屑,既是城市现代化的颂歌,亦是关于”浮华与饥饿的双重曝光”。
此刻的纽约正经历人类史上最疯狂的城建实验:每天有4.3万吨钢筋注入曼哈顿地壳。1930年西奥多·豪普特的鸟瞰封面中,帝国大厦尚未完工,但飞机视角下的纽约已初显“世界中心”的野心。远处的自由女神像举着火炬,仿佛在说:“先生们,请排队领取美国梦。”此时的《纽约客》,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镀金年代的光鲜与裂缝。
1976年3月29日,索尔·斯坦伯格用《从第九大道看世界》给纽约文化动了一场“眼科手术”,曼哈顿的沥青街道在封面上膨胀成巨兽,第10大道以外的世界被压缩为潦草色块,自由女神化作火柴棍大小的装饰。这幅被嘲讽为“显微镜下的地缘政治”的封面,却精准透视出这座城市难以调和的矛盾基因——既是吸纳全球化的熔炉,又是自我哺育的孤岛。也许此时的纽约人眼中,哈德逊河外的陆地都是卫星城。
1980年起,这座城市的皮肤开始皲裂。艾滋病恐慌让地下俱乐部贴上“禁止接吻”的告示,华尔街的投机飓风卷起百米金钱浪涛,交易员们用药物粉末在K线图上绘制现代艺术。而布朗克斯区的拉丁裔、非裔少年正将破产银行的碎玻璃熔炼成街头涂鸦喷雾,纽约正在吞噬为之着迷的人。
1993年情人节刊,阿特·施皮格尔曼让黑人女性与哈西德派犹太男子接吻,试图缝合皇冠高地骚乱的裂痕,却引发轩然大波。但现实远比封面暴烈,被撕碎的杂志页混着催泪瓦斯在布鲁克林上空纷飞,如同后现代主义的彩色讣告。
这场视觉“弥合实验”以惨烈方式失败,却让世界看清纽约的生存法则:当别处忙着建造巴别塔时,纽约能做的只是给雨棚缝缝补补。
直至世纪末,矛盾的血液仍在城市动脉里流淌。但纽约却在这种对抗中淬炼出骇人的生命力,如同它的地铁系统,在摩擦噪音与黑暗隧道里,硬生生轧出一条透光的轨道。
2001年9月24日,《纽约客》用纯黑封面为双子塔举行了一场沉默的国葬。黑底上仅余双塔轮廓,如一道撕裂天际的伤口,艺术总监弗朗索瓦丝·莫里说:“任何色彩都是对亡灵的亵渎。”但纽约的韧性很快在封面上重生。
一年后,《纽约客》用晨雾中的建筑重绘天际线,光锥刺破云层的刹那,宣告纽约开始学习吞咽碎玻璃生存。
2006年9月11日刊的封面,高空钢索艺术家菲利普·珀蒂行走在双塔虚影之间,致敬人性的不屈与走进世贸遗址工人的勇气。
当社交媒体席卷时代广场,《纽约客》封面彻底进化为城市的“神经突触”。2008年7月21日,巴里·布里特笔下的奥巴马夫妇身披穆斯林长袍击拳庆祝,用荒诞笔法解构选举阴谋论。封面虽遭白宫“高度关注”,却使得纽约人民阅读情绪高涨。
2014年9月1日刊,埃里克·德鲁克以弗格森事件的“血色街道”为灵感,用炭笔与血红丙烯,将迈克尔·布朗遭枪杀死亡的现场铸成现代启示录。这是《纽约客》少有的不追求隐喻,而是直接让封面的颜料本身发出咆哮。
从911到奥巴马夫妇,再到弗格森街头,纽约在不断奔向超级都市的同时,仿佛又永远在两种使命间挣扎,记录创口,或成为创口本身。
任何城市都可能成为孤岛,陷入失语,纽约也是如此。2020年4月刊中,埃里克·德鲁克创作了《纽约客》封面“常客”中央车站,与以往不同的是,昔日人潮涌动的大厅变动空无一人,这便是纽约进入新十年的开端。
居家生活作为时代图腾在封面上繁殖,口罩开始充当城市的新器官,孤独成为了纽约时下的主旋律。
当然,新十年终究是代码与数据流的黄金时代。TikTok的即时狂欢与ChatGPT的缜密思维,将纽约折叠出更多维度的人生剧本。《纽约客》的编辑们也在算法洪流中调整着望远镜焦距。2022年5月刊中,一名将石板当作平板的史前穴居人成为了封面,滑稽揭露出人体随科技进步日渐退化的姿态。
而在2024年2月刊中,经典的提利形象第一次以虚拟数字形象出现在封面上。这座城市正在上演最奇幻的虚实,当人们的数字分身正在社交媒体中谈笑风生,肉身实体是否还能在布鲁克林旧货市场触摸到真实的铜锈温度?
在最新的100周年纪念刊中,《纽约客》将数幅提利形象一同作为封面推出。当不同风格、不同种类的提利继续做出举着单片镜观察蝴蝶的姿态。仿佛在观察着100年以来的纽约。正如1925年创刊号那只被凝视的蝴蝶,百年后的纽约仍在蜕变。
真正的纽约客或许不需要城市导览手册,这座用钢筋与梦想浇筑的都市,有着自己生长的脉络与生命力,骄傲与阵痛、迷失与觉醒。而《纽约客》的使命,或许正是以笔尖与像素,为每一代纽约人保存灰烬中的火种。
因为这座城市,永远需要一场不被定义的狂欢,一次不被驯服的追问。百年纽约的变革秘密,也从来不在答案里,而在问题中,比如,为什么我们总在堵车时思考人生?
撰文:小彻
编辑:子秋
图片来自《纽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