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爱上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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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人:导演周兵(以下简称“周”)

受访者:导演顾桃(以下简称“顾”)

:我发现其实你不像很多「独立导演」,会拒绝一些表现方式。你还是比较务实,也没有观念的束缚。

我更注重我在现场的感受。因为纪录片所谓的导演就是摄影师,尤其我们做这样的。你再找一个别人去给你拍,和你自己的感觉都可能不太一致。


:你现在还坚持自己拍,还用DV吗?

还是DV,就小DV,一开一摁就录了。机器上标的4K,我估计也到不了,就为了方便。

:之前我有点困惑,很多导演他会拍不同的题材,拍不同的地方,那你就是一直在一个地方拍?

:嗯,一直在北方,或者是拍少数民族和少数人。

:这个是后来是怎么定下来的?就是你一开始不可能有这么明确。

就是拍了十年之后,就觉得自己有一个主题了,这个主题就是「关注北方少数民族在当下社会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况。」

:我是感觉,你是很偶然的踏入纪录片行业。

:对对对,所以我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导演,而是这个是父亲的影响。我其实心虚了好多年。甚至一开始做交流都不会。这电影节放映完有 Q&A ,我只能是赶快偷喝两瓶啤酒,就怕人问专业的问题。主要怕别人问我「人类学」「民族学」,我说这俩「学」我都不懂,我说用人的方式去做的,用我在现场的感受。


:反正就无意中,实际上就是理论是后置的,你是无意中契合了那种方式。

是的,就有些东西是后悟出来的。包括我最早放《犴达罕》和《敖鲁古雅》。这有观众问「那他们猎枪收了,他们不能用弓箭吗?那最早他们不是冷兵器吗?」

当时就给我问懵了,现在我缓过来了,其实本质是剥夺了他做猎人的权利,你用弓箭去射死一个兔子,你都是违法的。他不是用枪和弓箭的问题,是剥夺了他在森林里做猎人的权利。

后来我看到一个新闻,有一个族群原住民是毛利族,白人在六七十年代更疯狂,把毛利人的孩子拿到白人家庭里去同化。但是到12年的时候,我看新西兰总理出面鞠躬道歉,向原住民道歉,我们错了。因为这个是生物的多样性,人类的多样性,我们是冒犯了,剥夺了你作为你的这个权利。人家是能道歉的。但是我们就是「我们是为了让你好,从森林里出来,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到现在这个社会。」


顾桃在蒙古包,摄影师:马诺

以后我就慢慢知道,作为文化的这种表象,文化的直接特征就是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决定了一个民族的文化。

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改变了,这个文化就不在了。它是狩猎民族在森林里游猎,就像牧民,草地的牧民是在游牧,逐草而居,他们和大自然最和谐的在一起。是按照这种生态的这个系统来去做,森林里的也是一样的。

为什么叫「狩猎」而不是「打猎」,见了猎物要打叫「打猎」,而「狩猎」是他的这种文化特征。什么季节猎获什么动物,精简森林里的老弱病残。母的也不打,因为它在繁衍,甚至到冬天只是打灰鼠,它都是按这个森林里的自然时刻表来做。

:你其实参与了他们这种生活,你也是他们的一员了,而有的导演拍完就走了。

顾:对的。

周:但你为什么愿意融入呢?

顾:在那个林子里不复杂,就这么几个部落,就这么几个人。但尽管这几个人也是个社会,这里有汉族,也有要争老大的,有各种问题。

但是相对于在一个城市,你看我在宋庄的最边缘。其实我在宋庄也十多年了,但是我不会去宋庄别人家去喝酒,别人愿意来我这可以,我就好像总是不愿意进入到那种状态。


周:你跟他们拍了这么多年,也影响了你的生活方式吗?

顾:对,过去几年大家没出去,我反倒出去了,因为那时候我们在草原上。草原上的牧民带上了袖标骑着马去做核酸,其实他们和我们困在城里的阳台一样。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去新疆开始走「萨满地图」。我现在的文字已经写了4万多字了,就现在这个时代,我说其实大家无意识也好,有意识也好,都进入到一个游牧的状态。

周:你是在什么时候感受到的这个?

顾:是在2000年的时候。我们在草原上,也没钱。草原啥都没有,只能爬蒙古包、喝草原上的水,没有矿泉水、可乐。那时候我说要走,我正好有一个朋友,以前我帮过他,给了我1万块钱,我就跟他一起花了6千买了辆二手车。就开着直接奔新疆去了。

所以我现在鼓励年轻人你不要等机会,没有机会,你也不要等人支持你。除了你父母,其他谁都不行。我那时候在呼市租一个工作室,到期了,需要5万块钱,得把房费交了才能把东西搬走。

我给我同学打了一上午电话,打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能拿出5万块钱借给我。中午没办法了,给我姐打个电话,我姐和我妈一中午就给我凑了5万块钱给我,现在我还没还上。


世界上只有你最至亲的家人在意你,其他人并不太在意。所以我们得按自己的方式去做事,所以年轻人我说你不要去创投,你爸妈要是不给你钱,你就自己用手机去拍,你不用去找演员,你找我们去给你演,我们都不要钱。

我们可能还有点能力,我们自己买盒饭给剧组。这个时代就得是按自己的想法,你兜里有多少钱去做多少钱的事,你去找到钱再去做事,很难做成。

周:说的这个就有点沉重,因为我们不管你有钱没钱,导演其实是永远缺钱。

顾:对,其实是。

周:是需要资源去支持。

但我认为拍片子本身就是一个人的事情,顶多现在带一个这大学生,他给你扛个架。这个是没什么费用的,比如说我要拍你,你吃啥我不也跟着吃啥嘛,只是多两只筷子而已。你看我纪录片里吃饭的桌,一直面前有一个碗,就是被拍的人也总是在说「哎,快别拍了,快吃吧。」

比如我去拍一个人,他如果住在家里主卧,然后又有沙发,那我肯定就直接住沙发了,所以这个成本真的不高。但是你是没有在一个商业的体系里去挣钱养家,去正常的这种去生活。你又不是组团队,你又不是帮干剧情片,直接去做就好了。‍

你看我这些家具,都是最好的家具,但都不是我买的,都是我那个剪辑师哥们,他们的倒腾这个国外家具,完了倒腾赔了,之后拿我的画换的,他没地方放了,哈哈,这椅子,都是不同的人给的。


这些都可以不用钱,但是你要说生活,北京,你挣的钱都在交房费,但是你还不愿意离开北京,回家你倒不用交房费了,你不愿意回家。

为什么不愿意回老家?中国这种行政单位越低的地方,越小的地方习气越重,就连同学都变了。

:对,我还刚才想,是不是你在北京待这么多年,你觉得回不去了?

对,我回去就在森林或者牧区,我不会回到我小时候待的地方去应酬。我说为什么不愿意回去,因为太假,我就觉得这个地方,因为是没有自由职业者,不像北京,不像城市,有独立画家,独立策展人,独立音乐人,独立导演等。在老家的体制只有这一个,大家都在上班,上班人是没有安全感的,他在这个工位上面,在下面他得能踹你一脚。

:按理说没有固定收入才能有安全感。

:我们老家那个所谓「自由职业者」就是「偷猎的」,「偷砍木头的」叫自由职业者,跟这个文明文化、艺术没有关系。他就会背地里说你,你们出去的人咋这么不实在呢,这么能装呢?

但是其实我已经看到了生和死的关系,我们自己的人生的价值,我们的这种价值观我们在做什么?你只能是在井底了。


我是每次再回去的时候,我就看着哪个同学我想见,就找他吃点烧烤,喝点啤酒。说到这我想起我上初中的时候,看过一个杂文,以前大开本的。里面就写了一个故事,说一个村子只有一口井,所以全村人都得喝这个井里的水,喝了这口井水的人都会疯,但是有一天有一个人没喝,全村人都认为他疯了。

:我跟你有类似的感觉,我离开兰州,一直到北京来,后来又去香港。去欧美很多国家,会不断地发现人的局限性。很多人就是一种面孔。你有没有假设过,如果你不拍这个纪录片,你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自己也是,就是这两年有时候想过,我那时候搞过装潢,搞过商业摄影,如果我要坚持做那个,肯定比现在好。或者说现在甚至觉得有点挺委屈,就是也没好好搞个对象,没好好地在一个正常的生活里去,都在边缘,拍的也是边缘。

所以我那时候做讲座,我说我在「人类学」和「民族学」的边缘,我们这种人也是在这个边缘,就是如果我不做纪录片,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同学的轨迹都很明显,都是大学学艺术,但是现在都成了商人,甚至到了 50 多岁叫中年油腻男。


我说我那时候要画画,但别人说我,老顾你要是当时一直画画,你的画也不会卖得很好。而且我想过就算我卖的好的,我也不一定就觉得踏实。

就像我做摄影的时候,我那时候拍一个很有名的艺术家,他就那种葛优躺还没火的时候他已经躺了。我就觉得这个真有意思,抽个烟斗,后面是自己的画,带点侧逆光。那时候是2000年左右的时候,我说真慵懒,很有生活力,当然我刚刚一拍的时候,他这种手势让我一直记了好多年,就鄙夷的意思,没让我拍。

别人没有尊重你,因为你年轻。要是一个买家带着钱来的,你绝对不会是这么慵懒的,也不会用鄙夷的手势。我要是一直做摄影,我即使做商业摄影也不是都在生存的这个层面。

:你还是想找到一个被人尊重的,让自己快乐。

:是的,我觉得尊重更重要,就是男人的尊重。我说男人只有买单被人尊重了,今天周导买单,下次我也想争当做买单人。

这个尊重的话题也是我在北京的时候感受到的。2001 年的时候,大家都有名片,好像大家都用名片来尊重对方。比如说喝酒的时候,大家坐在一个大桌子酒席里面(我能喝酒,那时候能喝一斤半。)然后开始发名片,这是董事长助理,这个是总经理,这个是办公室主任,再看座位,那时候就门的对面坐的就是买单人。


我说我又没名片,又没艺术,你光是所谓艺术学院毕业,也没人模人样。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穿的牛仔裤上面还可能沾点颜色,留个胡子、留个头发,所以内心很虚。

那时候我就觉得「别人尊重不了你,那你先得自己尊重一下自己。」那你尊重自己的方式,就是得找一个事悄悄去做。

:其实你说到这个我突然想到,其实这个时代还给了我们很多机会。因为我们离开家乡的时候也是没有想过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在电视台工作、结婚生子的轨迹,其实北京给了我们很多机会。

是,让我重新认识自己,从一个小地方的懵懂少年,到了一个大城市。我说我们那一代来北京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我这样的,就是小心翼翼的做事,就悄悄地去做事,是卑微的人。

还有一种人呢,虽然我们的地方很小,甚至是小到地图都没有鄂伦春这两个字(可能有加格达旗,有卡勒尔)但是有一些人比如说是储牧场的厂长儿子,比如家里是货物运站的、银行的,他们已经在那个时候积累财富,有原始资本了,在那个年代,他们是带着钱来北京的。

他们在老家的时候已经觉得拳脚施展不开,从 90 年代就会来到北京施展拳脚。这个就和我们正好是相反的,他们来这开始买地、盖房子,出租。整洗头房、整歌厅,这是越来越行,就是那个劲儿是不一样的。

:那是一个时代下的缩影。今天我来找你采访,也是希望我们这一代人的轨迹是能留下来。过了很多年以后,年轻人可能会希望看看我们这一代是怎么生活的。希望这不是简单的一个媒体采访,希望之后我们再找第二次。

:好,欢迎你们下次来草原。

出品人:周兵

主编:张安宁

责编:陈佳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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