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柳拂空晴自雪,四山含黛远窥人》
天风裂帛,忽见九霄素尘崩落——原是十万垂柳啸聚长堤,银鬃怒扬,翠浪裂云。千条万缕搅动清虚,散作漫天晴雪,竟掩尽建章宫阙琉璃瓦,漫过兰台典藏的竹简纹。柳浪深处隐闻铁马冰河声,细辨却是汉家陵阙石兽的呜咽,随飞絮沉浮三千年。
忽有黛色自地平线奔涌,四围山骨嶙峋而起。恍若越女罢妆推镜奁,螺髻半偏泄眉痕;又似李将军夜引雕弓,箭镞未发先凝杀气。群峰列戟指天处,烟霞吞吐如呼吸,分明是太古巨灵蛰伏,以脊梁撑起八荒倾斜之势。其瞳中蓄着楚辞里的云梦泽,唇齿间噙着五代残碑的苔锈。
我立中流,见柳雪与山黛在虚空中角力。飞絮粘上嵯峨石壁,顿化六朝金粉;青岚卷入柳浪漩涡,旋作敦煌飞天褪色的飘带。忽闻子规啼破空明,方惊觉脚下春水已浸透班超帛书,漂起零落的字句如萍。此刻方悟:所谓晴雪原是光阴碎屑,所谓黛色无非沧桑积尘。
暮鼓撼动山阿时,四野忽起玉佩叮咚。原是柳条蘸取落日熔金,在山脊镌刻甲骨残文。群峰颔首低眉处,有周穆王八骏蹄印绽作杜鹃,秦皇封禅的玉牒沉为涧底卵石。万古愁凝成柳絮一抹,千秋事散作山影几重,始信天地为客舍,光阴是逆旅,往来风物皆成叩门扉的指节。
【太虚镜】
柳浪滔天,不过造化扬尘之帚;山魂窥世,实乃乾坤立命之秤。君不见飞絮尽头星霜换,黛痕深处海桑迁?此间气象,恰似混沌初开时鸿蒙吐纳——散则为万古风烟,聚则成方寸灵台。俯仰之际,已阅尽十二万九千六百种人间颜色。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迨至六月既望,吾泛舟西湖。但见烟波浩渺处,千顷翠浪接穹苍,万柄朱华照碧虚。天光云影共徘徊,水色山容相吞吐,恍若游于太虚境,飘然欲乘云气去。
若夫莲叶之碧也,非寻常青绿可拟。其色若昆仑玉髓淬于瑶池,其势若八荒碧潮涌向天极。层层叠叠,翻作翡翠波涛;密密匝匝,织就碧玉穹庐。风过时翠幄轻摇,恍闻环佩叮咚;雨霁后珠光流转,疑是星河倾泻。此中气象,恰如《南华》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至若荷花之红,诚造化丹青妙笔。其瓣如朱砂点染素绡,其蕊似赤金熔铸琼英。初阳穿云时,万朵红绡映金钿;斜晖返照处,千枝绛焰灼青冥。或含苞若待字闺秀,或盛放似倾国佳人。杨万里诗云"映日荷花别样红",诚不我欺也。
湖心忽闻棹歌起,惊见采莲女荡舟翠涛间。素手分叶,惊起白鹭掠青空;玉腕折茎,搅动金鳞跃碧波。此情此景,令吾顿悟张岱《湖心亭看雪》之妙趣——天地本为逆旅,万物皆作文章。
暮色渐合,水殿风来。但见残阳熔金,将万顷碧叶淬作青铜;晚霞流丹,把千茎红蕖炼成赤玉。忽闻梵钟自净慈寺传来,其声沉雄浑厚,震得莲叶簌簌,荷瓣纷纷。此际方知,西湖六月景,原是天人共绘之巨幛,阴阳相济之妙谛。
嗟乎!莲叶接天,岂止于目遇之碧?荷花映日,何限于色相之红?观此大化流行,乃识盛极必衰之理;悟彼造化玄机,方得物我两忘之境。今人但知赏其形色,焉能解此中三昧耶?惟愿长作湖山客,朝看翠浪涌金乌,暮对红蕖数星辰,方不负天地至美之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