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杀马特第一次登上荧屏。导演李一凡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破格的事。
二十多年前,他和鄢雨在三峡全程记录了2002年为保证三峡水库第一次蓄水成功,奉节老县城居民赶在水位上涨前搬迁的全过程。
提起三峡,大众熟知的作品是贾樟柯的《三峡好人》。鄢雨也是该片副导。《三峡好人》实际上也受到《淹没》的启发。
以下是李一凡导演在书本放映《淹没》的映后整理。
导演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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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1900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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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分享
Q
这场是我们 2025 年的第一场放映,选取的是一部非常经典的00年代独立纪录片。时光匆匆,距离这部影片拍摄已经过去 20 年了。想请导演从影片的缘起聊一聊,20 年前您是怎么留意到这个小城,关注到这个项目?
李一凡 :20 年前,我最初的拍摄计划是下岗工人。中国加入 WTO 之前,重庆有很多下岗工人。我明显感觉到现代化进程发展令相当多的人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在重庆,有一条从上清寺到土湾、沿着嘉陵江边的街,长达十多公里,街道两边的工厂都有工人下岗。我有个亲戚,他们家好几口人都在丝纺厂工作,孩子多,儿媳妇也都在厂里上班,结果有七八个人下岗,家庭状况一下子变得非常糟糕。这种情况让我开始关注现代化的代价这个现象。
在准备拍摄相关内容的时候,我刚买了索尼PD150 摄像机。当时还是记者的鄢雨去奉节做三峡爆破的直播,电视台设备不够用,借了我的设备。我还在报社做主编,就去看了一眼,结果就被吸引住了,没回重庆,直接打电话安排好工作,就留在那里开始拍摄。那还是 2002 年春节前的一段时间。
导演 鄢雨
决定留下来拍摄有几个原因,一方面是那里发生的故事和我感受到的现代化的代价主题非常契合;另一方面,那是我第一次拍摄纪录片,我预估一年就能拍完相关内容。当时县城里的事情也特别多,有太多素材,感觉怎么拍都拍不完,我就留了下来。
起初,我对那里并没有多少了解。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拍完片子之后,我才发生了改变。拍摄过程中,我感觉是这个题材塑造了我,而不是我一开始就带着非常清晰的态度、立场或者方法去选择这个题材。
Q
您刚刚提到这部影片塑造了您,具体是指现代化代价这个议题吗?
李一凡:我父母是大学老师,这使得我习惯用精英话语去思考和看待世界,对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不太了解。中文系统其实是个很分裂的系统,象形文字的读音和书写差异巨大,不同地区读音与书写更是截然不同。在这之中,知识分子基本都使用书面语言,对口语系统知之甚少,所以很难理解那些使用口语交流的当地人是如何生活的。但这部纪录片给了我另一种看世界的角度。我在拍摄地待了近11个月,每天都在拍摄、在街上穿梭观察。这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认知都发生了变化。
Q
这部作品是您的第一部纪录片,但它的影像语言、剪辑方式是纯熟的,比如长短镜头的分配,包括开头挑着一筐鱼的长镜头以及令人惊叹的尘埃画面,很好奇您是如何进行后期处理的?
李一凡:我在拍摄这部纪录片之前拍过广告,在就读戏剧学院前我学过美术,对影像语言还算了解,只是一直没机会拍片。
在拍摄这部纪录片的过程中,我经历了许多变化。那时大家刚开始使用DV拍摄,按照电视台的习惯,录音一般用钓竿式麦克风,没人用随机话筒。我当时想要尽可能不打扰被拍摄对象,以接近直接电影的方式记录人的行为。不使用钓竿式麦克风这种做法,都是在实践过程中摸索出来。
当时,大部分人拍摄时会使用灯,比如摄像机自带的灯或者其他辅助灯,但我没有这么做。在奉节拍摄期间,我们前前后后遇到大概50个剧组,有官方的、国外的,也有极少数拍独立电影的,还有北京林业大学的剧组。如今看来,我当时决定采用的拍摄方法没什么特别,但当时这个做法是在打破常规。
导演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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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提问
Q
这部片子这么有意义,后续有没有再跟拍呢?比如,十年之后再去拍摄那些场景和人物。
李一凡:我拍片子的方式不同于人类学领域不断跟拍的方式。我拍片子,一直是在拍我内心的“黑洞”,也就是那些我不了解、想要弄清楚的东西。拍完这部片子后,我才真正开始关注农村题材。
Q
当下的十年是一个阶段,再过十年又是一个新的阶段。您刚刚提到拍自己不懂的东西,那是已经知道他们未来的生活状态,所以对后续不再好奇吗?
李一凡:我的好奇心在不同阶段各有不同,拍完《淹没》后,我对其他问题产生了兴趣。《淹没》里有教堂拆除、物品运往龙王村的情节,我觉得当时中国社会因剧烈变化产生的问题,集中体现在农村。
在县城时,我留意到城乡冲突,可我不了解农村真实状况,就想去探寻根源。80 年代前,县城仅 3 万人;2006 年我拍摄时,统计人口约 12 万,还有说法称近 30 万。新增人口大多来自农村。原住民对土地房屋权益等权利意识很清晰,农村人对自身权利却很模糊。他们遭受不公,还引发城乡冲突。我好奇他们进城原因、自身状况和乡下生活现状。
拍《淹没》时,我得知东旺村教堂不少人来自龙王村,后来第二部片子《乡村档案》就以龙王村及周边农村人群为主要拍摄对象。这就是我好奇心的转变过程。
Q
我有两个问题。第一,您作为外来者去乡村拍摄,是怎么取得当地政府信任,得以进入谈判、赔偿交涉现场拍摄的?第二,片中大量拾荒镜头,拖着废旧钢筋木板走在街上的画面贯穿始终,您想借此表达什么?
李一凡: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当时个人影像设备还未普及,摄像机是一种公权力象征,大家都以为我是官方的。我拍的都是公共场所,那时不讲究公私区分,2000年后,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冲突加剧,才开始有真正意义上的私人财产。当时,在大部分人观念里,舍小家为大家是天经地义的,强拆的人甚至觉得很光荣。现在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冲突时,属大家那一方不再那么理直气壮,这是社会进步。
另外,我拍摄都在公共空间,没有偷拍,没入侵私人领域。当时三峡很火,到处是记者和摄影师,当地人都习惯了。搬迁时大家惊慌失措,根本没空管我是否在拍摄。我用的是小DV,小机器不太引人在意。
第二个问题,关于片中大量拆迁和拾荒的镜头。当年拆奉节的人后来继续在全国各地拆房子。现代人对拆迁并不陌生,但在二十年前,没人知道一个地方是怎么被拆掉的。没人了解拆迁的野蛮和国人贫困程度,当时甚至连一根钢筋都要捡出来利用。
《淹没》可以说是第一部关于拆迁的片子,影片基本没有三峡的镜头,而是聚焦集体和个人利益冲突时的状态。20年过去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状态没变,只是我们的审美和伦理观念转变了,但处理这类事情的方式从未改变。
Q
为什么片名为《淹没》?片名让我联想到水,本以为影片里会有独立电影里常见的水的意象,但实际上看到更多的是土和灰尘,这是为什么呢?
李一凡:这部片子讲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淹没。到拍摄现场大概五天之内,我就确定了这个名字。通常取片名特别难,到最后一刻才确定,但这次我很快就定下来。
三峡只是片名的表层含义,更深一层是我看到所有的人性、社会关系等都因土地的事情被“淹没”了。正常的社会秩序、伦理道德、邻里关系、父子关系,甚至家庭关系都被改变。原本熟悉的邻居,在这时身份转变,行为也随之改变,一切都被一种与土地相关的因素所掩盖。这才是我取名的原因,并非单纯讲水的淹没。
Q
我印象深刻的是开头倒出很多鱼,感觉那时生活比较富足,而结尾是漫天灰尘和火的镜头,几乎是无序、无政府的感觉。前后对比,故事就立起来了,挺让人感慨的。
李一凡:到拆迁后期,我当时住在离第二期蓄水区域不远的县委招待所。半夜有人敲门,说有强盗偷东西,让我去拍。我让他找警察,他说拆迁地区警察不管。整个拆迁区域处于一种无序状态。
Q
92年我上中学时,老师跟我们说“快去三峡吧!如果不去,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我看过德文版的《淹没》,非常感谢今天能有机会与导演交流。早在50 年代我国就有了三峡工程的想法,92 年才决定动工。您留下的珍贵影像,让后人了解这段历史。在国家推进南水北调、西气东输、三峡工程这些大项目时,独立导演能拍出这样的影像,意义重大。影片参加了法国真实电影节,当时国外观众看了有什么反应?
李一凡:他们觉得拆迁这种事情是无法想象的。个体完全丧失权利。这件事情不可想象,简直是 terrible。就这件事情来说,他们觉得是不可想象的,但后来在中国甚至到处都在拆迁。当时海外参展是在05年,没有聊什么别的。20年前大部分外国人无法想象怎会发生拆迁这种事情。
Q
教会利益分配冲突又是怎么回事?
李一凡:教会里边有位年轻人的父亲曾经是78年恢复教会的重要人物。他爸爸一直在坚守,得以作为领头人,并成为恢复教会的主要长老。在他爸爸去世后,教堂要拆迁了,这位年轻人想拿教堂拆下来的木头之类的东西去卖钱。他还和一个公司合作,找了一群人来拆,为了赚钱他只想给教会500块钱了事。教会的牧师也拿他没办法。
Q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场投票。之前说只能解决 3 万人口的住房,剩下的不管按 10 万还是 30 万算都是多数。这些人在投票时,用缺席和沉默表达不合作与抗议。您怎么看他们的这种表达?投票结果如何?为什么会这样?
李一凡:不是说 3 万人没问题,后面十几万人有问题。是 1978 年前县城只有 3 万人,我去拍摄时官方在册 12 万 ,不是所有人都有冲突,有冲突的是后来进城的部分人。
三峡工程 50 年代政府就有想法,但一直犹豫到 90 年代才推进。这期间,大概率因为修三峡工程,当地没有公共投入,资源匮乏,城市破败。当时很多媒体做怀念三峡的报道,像南方周末的 “永远的三峡”“告别三峡”,我还和南方周末记者吵过架,他们报道太文艺。实际上县城里没人愿意待,后半年臭气熏天,厕所没人打扫,又乱又脏,公共资源极度缺乏。
政策多是 “一刀切”,不同政策 “切” 法不同,其中夹杂人情,导致很多不公平。大部分人愤怒的是不公平,不是不愿搬迁。一开始,对于房产等权益模糊地带的人群,没有做好迁移准备,房产产权不清晰的情况很多,但没有相应政策或法律安排,只是一味宣传舍小家为大家。很多老百姓不服气,但又觉得自己不愿舍弃个人利益在当时来看有点卑鄙,既闹情绪又害怕,和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
Q
您提到有部分从农村迁入城镇的人,没有房屋产权,政府因产权问题不赔偿,导致他们既没分到房,也没拿到现金,生存艰难。我想知道,这部分人能否退回农村?比如在宅基地上建房,这样生活可能轻松些。
李一凡:首先,他们的房子不是非法的,而是产权模糊。从1978年到2002年房子拆除期间,国家建委、建设部等机构出台了无数文件,有些确权,有些没确权,交钱情况不同,产权认定也不同,政策不断调整变化,所以这部分人不能算完全没产权,也不完全属于非法乱搭建。比如那个老头,我一年后拍《乡村档案》时去找他,政府按某个政策给他分了房子。
第二个问题,我当时和你有同样疑问,就去了奉节的龙王村,那里是教会成员的故乡,这也是我拍《乡村档案》的原因,想弄清楚他们为什么离开农村进城。中国目前约50%的农民,七亿左右,中国有18亿亩耕地,很多耕地在国营农场,像北大荒、新疆等地。普通农村土地情况是,南方人均不到一亩地,北方不到两亩地,农民靠种地是无法生存的。一亩地一年种两季水稻2000斤,卖2000块钱,除去成本根本没法生活。
中国加入WTO后,城市更多工作机会,中国农村几乎每家都有人外出打工,仅靠土地难以维持农村生活,他们没办法退回农村。这不仅是中国的情况,全世界都如此。当年德国拖拉机进入农村后,大量德国人进城当工人,一战、二战的爆发也与此有关:经济危机时这些人无法回农村,又在城市待不下去,出现生存问题。
这也是我拍摄兴趣转向城乡关系的原因,这20多年我的研究和工作主要围绕城乡关系,后来拍《杀马特我爱你》也是如此。上海、珠三角周边农村,能享受到改革开放红利。台湾、日本、韩国等土地狭窄地区,大城市的红利也能辐射到周边。但中国中西部山区、印度、巴西、非洲部分地区,城市红利难以辐射到周边,也导致这部分人退不回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