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陶志(湖北武汉人)

撰文:码字的小胖

说起来,这段经历已经过去二十来年了。当年,身边工友以及与他们有关的许多或欢乐或悲愁的人与事,早就被时光过滤掉了。但唯有在厚街制衣厂与秋嫂的这段往事,时过境迁,仍历历在目。其中的诸多细节,如今回想,仍清晰如昨,像刚刚发生一样。

1997年初夏时节,我厌倦了家乡一成不变的生活,背上行囊,踏下了南下寻梦之路。

因为家里条件还算不错,我不用像大部分打工者一样,进厂只为谋生存。我是带着梦想而来的,想看更大的世界,丰富自己的阅历,增长自己的见识。以求未来,有更好的发展。

我有位高中同学,在东莞厚街一家电子厂打工,我听他描绘过南方热气蒸腾的生活。此番南下,手里捏着一个他的地址,倒并非为了投奔他,而是想到一个落脚之地。

在他乡有熟人在,好像心理上就有了依靠。事实上,我那时雄心勃勃,或者说,自以为自己有些本事,完全可以在东莞这片土地上大展拳脚。

我之所以有这种傲气,大约因为读书时,我的成绩比同学好,而他在厚街三年,已经在一家知名电子厂,做到了仓库主管一职。

我之所以决绝果断地南下,多多少少受了他的刺激与鼓舞。从广州下了火车,再从流花车站,搭汽车前往东莞,最后,又坐摩托来到三屯,同学的工厂门口。

同学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请我吃饭,为我接风洗尘,还帮我订了宾馆。他乡遇故交,原本是非常愉悦的一件事。

我俩的关系一直不错,我看得出来,他的所作所为,皆发自心底,是真心想要帮我。但愈是如此,我心里却反而更不是滋味。

现在想来,我当时的确过于敏感了,我总觉得他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心理,有一种羡耀的成分在内。

因故,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我要凭一已之力,找到工作,并且在工厂闯出一片天地。这种想法当然没有错,但对于初到东莞的打工者来说,我却必然要经历找工的阵痛。

东莞的初夏,已然如同内地的酷暑,我穿街走巷,在赤岭、汀山、桥头、宝塘、厚街、白濠、三屯等大大小小的工业区游走。无数次失败后,内心几近于崩溃,但在同学面前,仍要高昂着头,假装很坚强。

抵莞之后的第19天,我终于迎来命运的转机,在宝塘管理区一家制衣厂找到了容身之地。我欣喜若狂,同学也为我高兴,当晚为我设宴送行。

当时,我的工厂生活尚未真正开始,但我却似乎已经看到了生命中的光。我仍然信心满满,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实现人生华彩。至少,不输于当主管的同学。



我显然把打工生活想得过于简单了,待我来到制衣厂,才发现一切皆非我想象。

制衣厂不大,三四百号人,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工厂里有一套独有的生存法则。我初到南方,心中过于理想主义,很快在现实面前碰了壁。

我没有什么技术,虽然招聘时,人事小姐将我的职务定位为储干,但我对于制衣厂,简直两眼一抹黑。因此,入职第一天,便被安排到车间,当杂工。

倘若在工厂干过,都知道,杂工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种,也是谁都可以使唤的工位。制衣厂是计件的,裁切、车位或者手织、包装等等部门,全靠干活快来赚钱。

当然,速度只是其一,还要讲究效率。又快又好,才是好员工。因此,尽灵手巧,才可以赚到好工资。

不过,各个工序,单价不一样,若你跟主管或者组长关系好,分配给你的产品,单价高,你才有可能领到不错的薪水。反而,工作最累人,工资又最少。费力不讨好,即指这种情况。

厂里工人,主要来自四川、江西和安徽等省,其中,尤以四川为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今天看来只是一句调侃话,但在当时还真如此。尤其来自同一市或者同一县的人,注重抱团取暖,相互支撑帮助。

我一个外乡人,夹在他们中间,自然是两边不讨喜。再加这,我进厂时,是以储干身份,虽然当时还在车间干杂工,但他们多少对我怀了一些敌意。毕竟,我若真的当上了干部,他们会觉得,肯定会对他们的工作带来了阻碍。

正因此,不管我如何努力,在工厂以老乡为群体的派别中,我是最不讨喜的一个,我成了被他们孤立的对象。

我承认,在经历过诸多不顺畅之后,我的确心生退意。可我能这么认输吗?我想到了高中同学,我相信,每个出门打工者,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如果我得不到他们的认可,那一定是我做得不够好。

在各种挣扎中,苦苦捱过了一个月。我的工作职位并没有变动,仍然是一名杂工。但我的工厂生活在那之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源于一个人,一个名叫秋嫂的女人。

秋嫂是重庆人,重庆别称山城,山路崎岖,在这样的地形地势中长大的女子,大多身材娇俏,有模有样,尤其五官,有着特别的美感。秋嫂年长我七八岁的样子,来厚街的时间,加在一起,已经十年了。

以她的年龄和经验,别的不说,做个车间组长绰绰有余了。但前些年,她一年间,要往返老家三四次。每次回老家,都要待大半个月。正因为这样的原因,错失了当组长的机缘。

她之所以回家,与其老公有关。秋嫂的老公在建筑工地干活,有一年不慎有楼上跌落下来,折断了脚骨,走不了路,更干不了活,只得拿了一笔象征性的抚慰金,回重庆老家休养。

秋嫂原本想辞工,回家照顾大哥。车间主管认为秋嫂技术好,向工厂提出请求,给她批了一个月的假。让她回家,安慰好大哥的情绪,再返回东莞。再说,大哥没了工作,秋嫂的确不能再不上班。毕竟,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大哥那点抚慰金,不能坐吃山空。

秋嫂老公个性要强,感觉成了没用的男人,不愿意被人照顾,秋嫂日夜相伴,他越发不安。尤其夜间之事,他感觉无能为力,更对不起秋嫂。

某日,趁秋嫂去山坡种菜,大哥挪移到屋后的池塘,翻滚着栽进了塘水中。待到村里有人发现,喊来秋嫂时,大哥已然没了心跳。

秋嫂认定这是自己的罪过。后来,回到东莞上班后,仍每隔一段时间,必定返回老家,以此方式,陪伴大哥。

直至五六年后,秋嫂的情绪才缓和过来。秋嫂长得好看,期间,有好几个媒人找上门来,想给她介绍男人。而且,有几个男子,条件还真不错。毕竟,一个女人太不容易了。谁知道呢,秋嫂坚决不同意。事情便这样拖了下来,慢慢地,不再有媒人敢上门。

大家知道,秋嫂的心,一直在大哥身上。她觉得自己有累,不可能再嫁于别人。

我与秋嫂的相识,说起来也颇有戏剧性。

那天,我正埋头干活。车位部那位趾高气扬的助拉,跑过来对我一顿挑刺。助拉故意找碴,我早就见惯不惊了。事实上,他从我进厂第一天,就不断找我的麻烦。起初,我不明白缘由。



后来,偶然间,听舍友讲起他的往事,才知道他内心深处的隐痛,因此,对于他的故意为难,全不放在心上,反而觉得他挺可怜的。

助拉生得高大,五大三粗一个汉子,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威权,他心里痛苦卑微着呢。他原本与老婆一起在制衣厂上班,他其貌不扬,但娶了一个好妻子,面容动人,尤其那双眼睛会说话。这位迷人的眼睛,不但对助拉说话,还对车间里其他男工友讲话。许多人从中,解读出其他别的不可言传的意味。

他对于这样一个娇妻,自然疼爱有加,甚至,还会给妻子端洗脚水。

低到尘埃里,未必是好事。谁也没想到,这对曾经被工友们祝福的模范夫妻,却出了事端。事情出在他的美娇妻。在某个发工资的晚上,她跟着同厂一位工友私奔了。从此,再未出现过。

如果她是奔她的美好前程去了,倒也罢了。偏偏,和她一起奔跑的那位工友,中介车间的一位普通车位工,个子不高,也算不得帅气,唯独他会讲一口漂亮话。简而言之,他具备把死马说成活马的本事。

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他成功说服了她,两人消失于茫茫人世间。

老婆走了,助拉性情大变,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像仇人,尤其对我这样的新人,更是横挑眉毛坚挑脸。

那日,他正在指责我,秋嫂及时出现了,她制止了助拉,把我解救了出来。从这种意义上讲,秋嫂是我的恩人。

她的确是恩人。在那之后的日子,她经常来走一圈,看看助拉有无变三加厉,想各种法子整治我。

所谓一山还比一山高,一人专有一人治,还真有这样的道理。秋嫂来过几次日,助拉没再挑我的毛病。

某晚临近下班,秋嫂突然来找我,说下班后,请我宵夜。我当然应允,只是觉得,此去宵夜,一定要主动买单,向秋嫂表示感谢。

然而,那天晚上,买单的到底还是秋嫂。她抢先了一步,并且再三声明,她有事相求,如果我不让她买单,她就不好请我相助。

对我来说,那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对秋嫂来讲,却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她无能为力。

原来,秋嫂村里要她提交一份情况说明,关于秋嫂老公以及故乡祖屋的报告,以便去县城申请一项专用补助款。每月虽不多,但固定都能领取,算是个不错的补偿。秋嫂叙事能力欠缺,听说我读过几年书,因此找我相助。

那天晚上,吃完宵夜,秋嫂带我去了找了个清净地方,一五一十,将家中大小情况,全部细细讲给我听。

我用了三个晚上,完成了那个报告。念给秋嫂听,她很满意。寄到家里,大约村里念及秋嫂实情,一路绿灯,她的补助顺利通过。

自此,秋嫂对我更加照顾了,我们的关系也从那一次有了新的进步。

制衣厂伙食不好,工友们经常外出加餐。尤其不加班的晚上,更是如此。秋嫂一有空闲,便带我出去。

有几次,还去了她老乡租屋,七八个人,聚在一起,都是四川工友,只有我一个外人。但他们都很热情,也从那时起,我觉得四川人真好。当然,这里不免有秋嫂的因素。

时节很快来到秋季,中秋节那天晚上,厂里放假。秋嫂说要带我去见一个朋友,我很高兴,以为又要去谁的出租屋吃大餐了。

这次却不是,秋嫂带我去了三屯,来到了伟易达。伟易达是大型电子厂,在当时非常有名,我和秋嫂站在厂门口,待了五六分钟,有位女子出来了,穿着黄色衣服。

秋嫂作了介绍,原来黄衣女子是她老乡。她长得高挑,带我们去了旁边的小餐馆。坐在一起,彼此之间便谈起各自工作,延伸开来,又谈了兴趣爱好,来莞有什么想法打算之类。

那餐饭吃得还算愉快,这一次,我提前结了帐,秋嫂没带阻挡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秋嫂牵线搭桥,介绍我和黄衣女子认识,是她觉得她很不错,想让我俩谈朋友。

黄衣女子坦白告诉秋嫂,她对我第一印象不错。事实上,我对她也是如此。在见过一面之后,秋嫂又带我去了一次伟易达,这次,秋嫂在中途找机会离开了,把时间让给我和黄衣女子。

我俩谈了许多,彼此觉得不错。她那时在伟易达当车间文员,前途仍然比我光明。不过,她并不是以貌取的人的人,因此尤其可贵。可我们到底没在一起,主要是我的原因。

伟易达在三屯,高中同学的工厂也在三屯,两家工厂相隔不远。我总觉得怪怪的,再说,我只是一个杂工,还没有作为,我心里多少在和高中同学作比较,觉得尚未有一番作为,不能只图眼下的享乐。

我与黄衣女子没了下文,秋嫂觉得可惜。但她很快理解了我,并一如既往地照顾我,带我去会老乡,去虎门广场看林则徐销烟的地方,去长安与深圳交界的地方。

时间一长,不免有一些流言,拿我俩的关系作文章。秋嫂很坦荡,叫我不要在意。我们坦坦荡荡,流言便不攻自破。

那时,我感觉车间管理之路,大约不适合我,走不通。于是,我决计学电脑。秋嫂虽然不懂,但很支持我的决定,常常给我鼓励。

很快,我报了电脑班。为了有更多时间上机,过年时我没回家,工厂年底订单多,鼓励员工留莞,秋嫂为了赚钱,留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在异地过年,越近年关心里越孤寂无依。厂里安排了年夜饭,吃了年饭,打了个电话回家,刚开口喊了一声妈,眼泪便落了下来。

回到宿舍,翻了一会儿书,听了一会儿广播,迷迷糊糊中,竟然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在喊我。原来是隔壁的舍友,他告诉我,宿舍楼下,有人在找我。

我好奇起身,来到楼下,才发现是秋嫂。

秋嫂说出去走走吧。于是,一起出了厂。在街上转了一圈,彼此讲了故乡过年的习俗,越是发想家了。

秋嫂提议,去吃点夜宵,其实她为了给过年找点气氛。我满口应允。

找来找去,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要么关了门,要么吃饭地方已经订了出去,没有位置了。



不知不觉,一路走来,来到了长安长青路上。最终,没有法子,只好在商店里买了些吃食,来到长安广场的空地上,对酒当歌起来。

东莞的冬天,并不寒冷,此刻,老家已经穿了棉衣,我们只穿一件单衣,已经够了。

我和秋嫂席地而坐,酒水摊开一地。吃着喝着,不知不觉,竟然喝多了。我想起工作想起高中同学,想起梦想,感觉生活中的现实,狠狠地打了我的脸,我越发烦闷,于是喝得更多了。

不知何时,我迷糊中睡着了。不,准确地讲,应该是醉了过去,躲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扶我起身,使劲扶撑着我,往前走。我们所在的长安广场,离制衣厂还有段距离。路上没有摩托车,秋嫂大约实在想不到法子,于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宾馆,订了一间房子。

秋嫂把我扶到床上。至于后来的事,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睁眼醒来,已经是次日早上,看到秋嫂满眼通红,一时惊呆了,赶紧起身。原来,我和衣而睡了一晚,而秋嫂担心我,一直守在旁边。

秋嫂告诉我,我醉了酒,一直在讲梦话。喊高中同学的名字,胡乱地讲着自己的梦想,讲着未来的打算。

我问秋嫂还讲了什么,秋嫂讲着讲着,有点娇羞起来。我记得,我当时还喊了秋嫂的名字,那样一个命运的女人,我希望有个好男人来疼她爱她,让她后半生,有个好归宿。

我起身洗了把脸,然后我们一起回厂。谁曾想,隔了一天,厂里便有传闻,关于我和秋嫂的传言,越演越烈。到了初六,制衣厂开工,回家过年的员工陆续回厂,这个流言越传越广。

更离谱的是,那个传言里,称我和秋嫂在宾馆里度过了一夜。虽然没有讲发生了什么,但其实,越是欲言又止,欲能引发人的想象。秋嫂受到了打击更大,但她反而安慰我。

过了元宵,工人们都回厂了。而关于我和秋嫂的传闻,则被工人演变成黑白情爱故事,在工厂到处流传。

我知道,作为男人,我应该主动站出来,去击毁那些流言。可我到底还是害怕,说不清到底害怕什么。

等到我终于明白,这种事对秋嫂的伤害更大,决定挺身而出时,她却不见了。

那天早上,车位部的工友发现秋嫂没去上班。派人去宿舍找,也没有发现秋嫂。人们来找我,我却哪里知情呢?

于是,工友们尤其秋嫂的同乡们,把责任归到我身上,认为是我害了秋嫂。面对那些流言与指责,我实在无力承担,终于,我被迫提交了辞工书。

那之后,我便再未见过秋嫂。但我记得,醉酒的那天晚上,秋嫂扶我去宾馆时,我闻到她身体里的清香。我还对秋嫂说,你身上有股泥土的清香味,真好闻。

秋嫂当时还说了一句,小弟,你真是喝醉了,怎么能拿嫂子取乐呢?

我一时怔住,赶紧道歉,秋嫂却笑了起来,她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后滑过我的脸庞,说,我和你开玩笑呢。

她当时的笑脸,我至今也无法忘掉,感觉到脸上留有她手指的温暖,柔柔的。那是我们最近一次身体接触。只是,我们再也无法相见了。如今想来,仍然隐隐作痛。如果当时,我胆子大一些,也许就不会让秋嫂受欺负,不会让她离开制衣厂。

只是,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式。而我唯有祝愿,秋嫂平安吉祥,如意安康。谨以此文,纪念逝去的青春,和令人无比怀想的东莞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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