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Jia Tolentino

翻译 / Pel

排版 / Enclave

这个动画巨头如今每年在Netflix和YouTube收获亿万小时的播放量。我们应该为此担忧吗?

本文选自《纽约客》

原标题How CoComelon Captures Our Children’s Attention

动画学术趴翻译,为适应移动端阅读,文章另作分段+配图

两个小孩跳进泡泡浴中,脸上满是呆萌而快乐的神情。其中的高个子头发长得像巧克力模具,另一个头发像黄色冰淇淋。这个世界的一切——墙壁、孩子的皮肤——看起来都充满光泽,吹弹可破。泡泡白色而不透明,像剃须膏的沫子。音乐响起,伴随着咯咯的笑声和木琴声,你听到旋律和歌词不断重复。白色泡泡出现在孩子的手、脚和胳膊上。洗干净后他们离开浴缸,快乐地跳起舞蹈。


这叫做“洗澡歌”(Bath Song),一段由儿童动画巨头CoComelon”制作的2分50秒的视频。


在YouTube儿童观众的世界里,“洗澡歌”的地位不输《星球大战》、登月计划或那辆在加州公路飞驰的白色布朗科(译者注:美国“辛普森杀妻案”中辛普森驾驶一辆白色福特布朗科逃亡,被媒体全程直播,与前两个例子一样是当代美国极具影响力的媒介事件)。它上传于2018年,如今是整个YouTube平台上观看次数第四多的视频,高达70亿。


年幼的孩子对CoC omelon如痴如狂——这是个活力四射、色彩鲜艳的塑料乌托邦。卷发宝宝叫JJ,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爱笑的父母总是在制作彩虹冰棒,跟一众特色鲜明的好 友就读于Melon Patch Academy,接受Appleberry小姐的教导。

动画从幼儿的视角出发;镜头通常每1到3秒切换一次,所有物体的边缘都是圆润的,因为公司规定禁止尖锐的棱角,CoComelon中的任何事物都不会造成伤害。

孩子的蜜糖有时却是成人的砒霜,CoComelon似乎同样如此。“对成年人而言,看CoComelon仿佛度秒如年的折磨。”《卫报》专栏作家这样写道。

糖果店般的音乐、僵硬刻意的动画、缓慢摇摆的动作与无休止的重复剪辑——观看几分钟后你仿佛身处幻觉。我在哪?这些孩子是谁?只有两颗牙齿却能识字能踢球的JJ是个正常的婴儿吗?

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屏幕时间往往会引发从兴奋、平静再到戒断的循环。社交平台上的父母提出了“可可僵尸”“可可卡因”(“CoComelon zombies” and “Cocainemelon”)这样的说法。小部分父母甚至恐慌到猜测CoComelon导致孩子发育迟缓,不过目前并无证据支持这一说法。


事实上,许多神经多样性(neurodivergent)儿童的父母会利用孩子对CoComelon的痴迷,帮助他们学习简单的社交情境,比如“看医生时会发生什么?”“我们该如何坐进安全座椅?”还记得第一次带女儿去看牙医时她只有18个月大,那时她几乎精神崩溃。我打开了CoComelon,她立刻放松下来,心满意足地躺在我怀里,坐上诊疗椅。

电视早已充当起保姆的职责。 1948年,当纽约的WABD成为第一家提供全天候节目播放的美国电视台,它发布了一份新闻稿,“节目安排旨在与普通家庭主妇的日常作息相协调,”该电视台宣称,“例如,当家庭主妇需要收拾早餐或准备午餐时,我们将安排吸引学龄前儿童的节目,防止打扰母亲。”如今,这类节目随时都可获取,因为我们随时都需要。

在当今的世界,每个人都拥有一款属于自己的屏幕,它根据算法显示最能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内容。儿童在幼儿时期就被引入了这种生活方式:到2020年,美国近半数的2-4岁儿童拥有自己的电子设备。在YouTube上,儿童的注意力成为内容创作者眼中亟待挖掘的闪耀金矿。

有些内容制作用心,兼具思想 和趣味——比如网络红人“Ms. Rachel”,观看她的视频就像与幼儿园老师实时通话;有的 内容带有消磨时 间和催眠作用——火车司机视角两小时穿越威尔士乡村、没完没了的健达奇趣蛋拆盒视频;有的内容则居心叵测——像是AI换脸的《汪汪队立大功》、山寨米妮怀孕然后踩到钉子大哭的诡异动画……



无穷无尽的儿童向视频似乎很容易引发成瘾的担忧,但多数内容基本上还是无明显危害的:5岁的儿童网红介绍玩具、人气IP角色出演的无脑互动视频、还有各种动画儿歌频道——CoComelon正是其中的顶流。许多父母在把iPad递给孩子时选择了最后这一个选项,他们内心或许偶尔也浮现过一丝担忧:这些东西到底是谁做的?制作时有多用心?视频是电脑根据某种算法自动生成的吗?如果是,又重要吗?

CoComelon以25种语言发布视频(包括美国手语),在全球数十个流媒体服务上分发。《CoComelon Lane》是Netflix上的衍生节目,负责帮宝宝观众学会说话,已播至第二季。CoComelon有现场活动、周边商品和播客;还有一部长篇电影正在制作中。根据尼尔森的数据,过去三年中,CoComelon在Netflix上的观看时长每年超300亿分钟。

尽管绝大多数不用换尿布的人群对它一无所知,但CoComelon已成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娱乐品牌之一。



CoComelon的YouTube频道由一对韩国移民夫妇于2006年在洛杉矶创建:广告导演Jay Jeon与他的妻子。虽然频道广受欢迎 ,但他们的身份仍是个谜。2020年,在将CoComelon出售给一家名为Moonbug的公司之前,Jeon接受了彭博社的采访。他表示妻子曾是一名儿童书籍作家,但要 求不公开她的名字。 (此后他回绝媒体,再没有接受过采访)

Jeon和他的妻子最初制作动画短片——90秒时长、色彩丰富、但略显粗糙——只是为了娱乐自己的孩子:像是在一个关于英文字母“L”的短片中,伴随着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配乐,一只瓢虫落在狮子的鼻尖上。


YouTube频道很快产生了足够的广告收入,这对夫妇辞去工作并雇佣了团队。2015年,视频中开始出现儿童角色;动画从手绘变为3D,JJ诞生了。

YouTube算法以空前的力量推广这一频道:在2017年的两个月里,频道的月观看次数就翻了一番,达到了2亿3800万。一年后,频道的月观看次数达到了20亿;两年后,日均观众超过了1亿。绝大多数观众可能都是还不会流利说话的孩子。

Moonbug 于2018年在伦敦成立,专门收购和经营那些在YouTube上走红的儿童频道。它迅速拓展了CoComelon的品牌,雇佣了编剧,并在Netflix上推出长达60分钟的歌曲合辑。很快,CoComelon成为该平台播放量第二高的节目,并在美国的黑人、亚裔和西班牙裔观众当中成为最受欢迎的节目。



2021年,两位长期任职于迪士尼的高管Kevin Mayer和Tom Staggs创立了一家名为Candle Media的“次世代媒体公司”,并得到私募股权公司黑石集团的支持。其首批收购对象之一便是Moonbug,据报道,收购价格为30亿美元。



Moonbug拥有近500名员工和29个来自全球各地的儿童媒体品牌,并在各个国家都开展有制作业务。CoComelon是其最成功的项目,总部位于洛杉矶的办公室,靠近格罗夫购物中心的高档连锁店面。

笔者在2月份到访此地。入口处写着“欢迎来到Moonbug”,下方标语“学习、欢笑、成长”(Learn. Laugh. Grow. )。在接待区内有一排CoComelon玩具,墙上则是孩子们寄来的粉丝拼贴画。除此之外,这个地方看起来和其他创意行业的内容工厂别无二致:一个开放式的迷宫,里面满是盯着显示器戴着耳机的员工,同时散发着效率与摸鱼的气氛。

我被带进一间会议室,在那里愉快地接受了5小时精心编排的展示和采访。Moonbug的首席创意官Richard Hickey在儿童电视节目和广告领域担任过导演。他和公司的美洲区总经理及前Netflix儿童高管Andy Yeatman一同照本宣科地进行演讲。

他们表示,Moonbug的使命是“赋能全球儿童必要的生活知识。”该公司通过收购具有“影响力和受众”的IP来实现这一目标,这些IP还需要展现“热忱、共鸣且坚韧”的核心价值观。他们说,CoComelon的“创意价值非常高”,因为创作者“热爱IP,热爱角色,热爱世界,在创作的方方面面都很用心。”

随后又加入了两位创意高管Meghan Sheridan和Jasmine Johnson,我向她们提出了很多问题。JJ的年龄多大?她们说,孩子们的年龄会自己“伸缩”以符合观众的现实和期望。我询问了JJ的父母、老师,以及CoComelon所在的城镇。100多页的节目圣经中包含了许多问题的答案——为员工提供的CoComelon官方设定——但这些信息仅为公司内部专属。

我好奇这家公司是如何处理儿童注意力业务的微妙矛盾。对于一个利润驱动的流媒体领域企业来说,全天候的观看可能是理想的消费模式。但“我们希望孩子们只看一会儿,剩下的时间留给锻炼和互动,”Hickey说,他补充道,控制屏幕时长的责任在于照料者和父母,Moonbug的工作是创造安全的屏幕空间。“如果你的孩子看我们的内容半小时、15分钟或任何无论多久,你都知道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他们会接触到一个非常温暖的世界,”他说。

我在《纽约时报》上读过一篇文章,其中提到Moonbug的研究人员会这样观察一名儿童:把他被放置在两台屏幕前,一个播放Moonbug的节目,另一个作为干扰项(译者注:原文为专有名词Distractatron),播放成人日常生活的画面。每当儿童的视线从Moonbug节目移开转向干扰项,研究人员就会做一次记录——是时候调整这一处了。


公司真的会把节目设计成让儿童永远移不开视线吗? Hickey和Yeatman表示那是第三方研究机构的项目,他们在报道发布前甚至没听说过这回事。Hickey对我说,这种对注意力的计算并不在他们工作流程之中,并补充道:“我们使用的创意数据都来自事后的回顾性分析。”

Hickey描述道,每集CoComelon的构思来自愉快的头脑风暴,动画导演、创意高管和编剧一同参与形成“故事智囊”(story trust)。大家会带来他们童年最喜欢的毛绒玩具,分享自己半夜给孩子拉好睡衣拉链有多难。Sheridan随后告诉我,他们会给每集设定一个“学习要点”(learning takeaway),例如识别字母、培养同理心或刷牙。

Johnson提到名为“洗发日” (Hair Wash Day) 的一集,一位黑人母亲为她的儿子洗头并打理头发。她说,这一集真实地描绘了黑人家庭的生活,对她来说特别有意义。后来教育顾问Natascha Crandall告诉我,她和其他人审核过这集的早期版本,并提出了细致的改进建议。如果有儿童角色在动画中玩苹果,她会删除这个画面——这可能会传达食物是用来玩的错误信息,另一个考量则是有些观众可能面临食品安全的问题。


午餐后,CoComelon音乐团队的几名成员来了。这个由伯克利毕业生组成的团队非常真诚,他们的领队是Eric Kalver,30多岁,来自一个有着儿童娱乐传承的家庭(“我父亲是魔术师,我母亲是小丑”)。现场有人把电子键盘调到马林巴音色,演奏起CoComelon主题曲,我当场被吓了一跳。

团队在我面前即兴排演起一首关于孩子用锅碗瓢盆玩耍的新歌,他们在现场实时调整旋律,在尤克里里和鼓上添加装饰音。Kalver说他们还可能用刀叉作为采样,并将其添加到常用的木琴、马林巴、钟琴、木管乐器和笑声之中。CoComelon为我安排这场活动的“学习要点”很明确:Moonbug是个自由自在、充满创意的地方,致力于用热情和爱讲故事。

在我造访的几个月之前,公司裁员了大约30人,多数是CoComelon的编剧和内部动画团队。 彭博社报道称Moonbug计划使用AI。我向Hickey询问此事。他告诉我,Moonbug将继续“关注技术并聚焦于其福祉,以期提高创意水准”,但目前为止,在CoComelon当中“完全没有”AI参与。“正如你所看到的,整个过程非常依赖于人为的努力,”他说,“都是活生生的人类。”


人们对CoComelon及类似节目的担忧并不是新鲜事。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问道:“我们是否应该轻率地允许孩子们听那些随意编造的故事,并让他们在心灵中接受那些与我们希望他们长大后所拥有的观念完全相反的思想?”

大众传媒,让接触故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控制;在1935年,一位育儿专家对广播感到担忧,称:“没有锁链能阻拦这一入侵,也没有父母能令孩子与之隔绝。”《芝麻街》在60年代末问世,尽管它被誉为高质量节目的标杆,但一些观察者在当时推测,其中的快节奏会让孩子们过度兴奋,容易产生不满情绪。(不过当时的节目节奏跟如今的YouTube视频比起来,简直就像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到80年代末,学龄前儿童观看电视的时间已经和现在孩子观看电子屏幕的时间相当,每周约30小时。


但CoComelon的核心观众并非只有学龄前儿童——有的观众年纪比学龄前还要更低。“我在儿童电视行业工作了很长时间,”编剧Susan Kim告诉我,“在过去,有些事你是不能说的,否则肯定会在开会时被骂。”Kim曾为《CoComelon Lane》编剧,80年代参与过Square One(译者注:美国儿童电视节目)制作,90年代参与过《托马斯和朋友们》,2000年代参与过《亚瑟小子》等众多节目。“过去,你不能说某样东西是为1-2岁儿童制作的,”她说,“我想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无论他们是否读过相关研究,年纪太小的孩子不应该被放在视频前(让他们)独自观看。”

情况在90年代末发生了改变。《天线宝宝》是一部色彩斑斓的英国儿童节目,讲述外星宝宝的故事,1997年开始播出;PBS电视台引进了该节目,并将其市场定位为适合1岁的儿童。与此同时,Baby Einstein公司开始制作以人偶和图案为主题的古典音乐视频。(迪士尼于2001年以2500万美元收购该公司)。


几年后,HBO制作了《古典宝宝》,这是一部舒缓的、获皮博迪奖的动画节目,主角是一位指挥动物乐团演奏Aaron Copland和Erik Satie(均为知名音乐家)的卡通宝宝;这部动画也是我与孩子生活中的重要部分。节目在当年引发了争议,但它温和而宁静,给人以平和、启发、怡然的午后氛围。即便如此,当美国儿科学会在1999年发布首份屏幕时间指南时,仍建议两岁以下的儿童完全避免观看电视。

指导方针在2016年进行了修订。 美国儿科学会现在认为,18个月以下的儿童可以从视频聊天中受益,而2到4岁的孩子可以从高质量的教育节目中学习;它建议避免儿歌频道、快节奏节目和自动播放的YouTube视频。研究记录了过早长时间接触电视与日后生活能力障碍的联系——语言能力延迟、注意力和自我调节出现问题。

但这些现象之间很可能也只是相关或互有影响,而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 对经济条件较差、缺乏丰富机会、边缘种族或有心理问题的父母而言——这些因素常常重叠——他们的孩子更可能长期看电视。如果你负担不起托儿所或玩具,屏幕时间就成了儿童的保姆和蜜糖。(尽管像《芝麻街》这样的节目被认为与儿童语言和行为功能的改善有关,但很难确定是因为内容本身,还是因为选择观看这些节目的父母的特征。)

发育行为儿科医生Jenny Radesky参与了美国儿科学会指南的编写。她多年来一直在观察和评估儿童电视节目,按照0到2的标准为其教育效果打分。她说,“Ms.Rachel”和PBS节目《小老虎丹尼尔》 始终获2分。CoComelon和Moonbug旗下另一节目Blippi总是得1分——既不糟糕也不优秀。0分留给那些YouTube上最糟糕的节目。


另一位学者,在乔治城大学任教的Rachel Barr告诉我,YouTube上有太多“狂躁、炫目、高认知负荷”的节目。这种内容风格驱使我们集中注意力:让我们的视觉系统反射性地趋向于快速变化的事物。而这可能会压制孩子脑中“编码内容”的能力——也就是学习事物的能力。

Barr继续指出,创造CoComelon的人或许重视教育,但Moonbug决定盈利能力的指标是观看时间。Radesky说,公司的优先事项可以从其呈现内容中看出。“动画合辑时长高达30分钟、60分钟:公司知道这些产品填补了父母因工作操劳而造成的家庭空缺。”她指出,过度工作和缺乏托儿服务,是“阻碍我们以想要的方式养育孩子的系统性问题。”

这一问题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在美国的Netflix上,CoComelon在非白人观众中尤其受欢迎。根据非营利组织Common Sense Media的年度调查,2020年,8岁及以下的白人儿童平均每天使用移动设备37分钟,而同龄的黑人儿童平均每天使用移动设备超100分钟。

Jepha Krieg于2021-2022年在Moonbug的伦敦办公室工作,属于一个30人的小团队,负责将公司的视频重新整理成合辑,以便获取更多的观看次数和广告收入。Krieg此前曾担任学前教育老师,在她的印象里,每天观看数小时CoComelon的孩子往往很难自我调节情绪。但她后来进入了媒体行业——如今成为数字内容工作室的频道经理——而Moonbug的使命则是创造教育资源。她的观点在工作后发生了变化。“我认为他们有一个出色的公关团队,他们了解所有流行趋势,制作优秀的文化教育内容,”她告诉我,“他们在后台有一个37人的团队,会一遍又一遍地为同样10首歌制作15种变化组合。”

作为工作的一部分,Krieg十分关注播放数据:如果某个带有特定狗狗缩略图的视频获得大量观看,她就会制作许多以那只狗为主题的缩略图。她说,起初这些合辑时长达多为15或30分钟。“然后我们想,‘哦!30分钟的效果很好——接着试试60分钟吧!’‘60分钟效果很好——接着试试90分钟!’‘结果现在,我们每人每周都要在所有频道上发布2小时的合辑,哈哈。’”

浏览CoComelon各个YouTube频道,寻找视频时长极限时,我发现有个时长高达5小时的歌曲合辑, 出现在CoComelon黑人 角色Cody的专属 频道中。


在我访问洛杉矶的Moonbug办公室后,我在LinkedIn上查找了一些公司前员工的信息。我发现了一位CoCoMelon前首席编剧的帖子,帖子是在去年秋天写的,宣告了他和妻子迎来第二个孩子的好消息,以及在孩子出生前四天被解雇的坏消息。帖子下方评论既有安慰也有困惑。“所有新手父母都应该感谢你,你的工作让我们和宝宝的生活充满欢乐,”有人这样写道。另一人则评论道:“可是……那个节目不是正火爆全球吗?”

我最终与10名在2020-2023年间曾为CoComelon或相关项目工作的人进行了交谈。他们中的大多数要求匿名——有些签署了保密协议,有些则担心职业报复。

一些曾在洛杉矶办公室工作的人形容那里是个混乱的、充斥微观管理的、气氛低落的地方。他们的批评暗合了前文Krieg所描述的状况:公司对于教育、文化和多样性的承诺,主要是为了最大程度合理化地攫取全球儿童的注意力。过去在儿童电视节目中,通常是“观众优先”,一位曾在多个主流频道工作的前员工告诉我。“但在Moonbug,收入和分析优先,观众其次。”

很多人问我是否听说过Cocomelon的表格。有人说CoComelon的剧集是通过电子表格制作的,表格内尽是YouTube最受欢迎的搜索关键词。“理想状况下,你的构思需要囊括尽可能多的热搜关键词,”另一位前员工告诉我。许多父母在被孩子缠住时会打开YouTube搜索“火车”。为满足这一需求,一位21岁的助理创作了“火车歌”(Train Song),这首歌最终出现在一段观看次数超过了2亿5000次的视频中。(这位助理告诉我,她通常每天工作10小时,还要负责写剧本,起薪是3.6万美元。)


Moonbug表示,表格并不会影响创意决策。人们也可以将这种做法视作基本的市场调研:弄清楚客户想要什么并提供它。儿童电视节目一直是一门生意;即便是无广告的《芝麻街》也出品了大量的授权商品。

但有前员工表示,CoComelon从上而下的工程思维——用搜索引擎优化驱动创意——在儿童电视行业中是不常见的。

CoComelon会确立好总体规划,设定每年工作的优先事项,包括剧集主题与角色登场次数。“所以有时我们的工作内容会感觉有点奇怪,像是‘OK,这周我们需要的一集经典儿歌背景+Cody主演+教孩子辨认色彩+圣诞主题的节目。’”化名为Quinn的前员工说。

另一名受访者则将儿童节目的创作,形容为现实意识(教育要点、故事节奏)、超我意识(来自频道的反馈)和本我意识(“故事核心,孩子们害怕和喜爱的东西,真正让他们发笑的东西”)三者的平衡。他补充道,为Moonbug编剧时,可能超我占90%,现实占8%,几乎没有本我:“有时你会想,天呐,如果我是ChatGPT的话会更符合要求。”

CoComelon宣扬其世界观的多样性:六个主要儿童角色中,有一名黑人,一名韩国人,还有一名墨西哥人。最近,该公司因一集《CoComelon Lane》被卷入了文化战争,这一集中,儿童角色Nico穿上芭蕾舞裙,和他的两位父亲一起跳舞。


被雇来为《CoComelon Lane》撰写韩国角色Cece相关集数的Susan Kim表示,Moonbug愿意雇佣韩裔美国编剧值得称赞。但也有人说这家公司让少数族裔和酷儿群体感到不适,部分原因在于,个人身份在这里往往被视作市场机会或潜在风险。“当我们想做农历新年特辑时,公司会说‘需要更多相关数据支持’进而搁置提案,”Quinn说。(Moonbug否认此事。)

Nico的两位父亲从未被批准出现在CoComelon主要的YouTube频道上。“我们只是想让他的家长来学校接他,而他有两个父亲——仅此而已,”Quinn说,“但公司的反馈总是‘可以做,但得好好做,等我们找到合适的顾问再说。’”(Moonbug同样否认此事。)

墨西哥角色Nina最初的设定是波多黎各人,但有两个人告诉我,她的种族被修改,是因为高层相信墨西哥身份能吸引更多观众。(Moonbug对此表示,改变角色身份在创作过程中非常正常,创作过程是与墨西哥裔和西班牙语的文化顾问一同进行的。)

有人还提到了2022年的一起事件,据传一位白人高管对一位扎脏辫的黑人高管说:“早知道你这样扎头发,我就不会雇佣你了。”不久后,这位黑人高管与公司达成离职和解。公开记录可见这位前高管在加州提起了劳动赔偿案件,称遭受精神伤害。(Moonbug方面表示已对该事件进行调查,并得出指控为虚假的结论。)

英国公开的报告显示,Moonbug于2020年取得3500万美元的毛利润,2021年为1亿美元,2022年为1亿6500万美元,并于当年首次实现净利润。在那一年,随着节目阵容扩充,动画制作业务被发往印度和哥斯达黎加的动画团队;一批公司内部的动画师被派去培训新团队,然后在去年(2023)年初遭到裁员。

CoComelon的流媒体数据令人难以想象——2023年一季度的内部邮件显示,仅仅一个季度里,他们的YouTube播放时间就超过了600亿分钟。尽管如此,根据彭博社的报道,Moonbug去年仍未达到营收目标。

在10月份裁员之前的几个月,员工们注意到节目制作异常地放缓了节奏。大约在那段时间,编剧被要求开发一集发生在Target(译者注:北美知名零售百货企业)中的节目,作为赞助内容发布。在洛杉矶办公室举行的团队会议上,领导试图提振士气,直面沮丧情绪。一些员工感到不堪重负,哭了出来。


Moonbug是第一个将YouTube作为主要发行平台的大型儿童品牌,其大多数节目团队——与迪士尼、亚马逊、Netflix或苹果不同——并没有工会化。有些人告诉我,2022年负责前五最高数据集数的编剧,10月被解雇时年薪为7万5000美元。(Moonbug对此表示否认)

12月,彭博社报道其母公司Candle Media正在寻求重组超10亿美元的黑石集团债务。一位前员工告诉我,Moonbug如今“被许多动画行业的人视作警示,启示我们一个不加控制、不加保护的产业将走向何方。”

前员工所描述的企业内部的微观管理模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试图不断打磨节目背后的成功公式,使其可复制、可扩展,永续不断,形成竞争护城河——这种每年以极低成本获得数十亿分钟观看量增长的方式,被视为积极而富有启发性的。但CoComelon的成功,或许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幸运的时机。

节目恰好诞生在YouTube问世之际,诞生在苹果发布iPad之前。那时主流动画工作室普遍还没有给2岁以下的孩子制作内容。当这些孩子拿到个人电子设备时,他们的注意力“净土”对业余制作者敞开了大门。CoComelon找到了孩子们喜欢的东西,赢得了算法的青睐,激发了整个内容反馈的循环:孩子看得越多,他们越喜欢;孩子越喜欢,看得就越多,如此往复。


我并不是在否认Moonbug精心经营CoComelon所获的成功。 我询问了交谈的每个人,CoComelon内部是否有哪些有趣的内部故事。他们都说有,像是避免孩子坐在父母肩膀上的镜头,因为会让人看出孩子的头部比例过大。还有三个人都对我提到有位高管对影片结尾立下的规矩:就算某集动画的配乐是摇篮曲,角色也不准在结尾入睡,因为这可能鼓励家中的孩子按下暂停,拿开屏幕。

在四月,我带着即将满4岁的女儿去费城一家酒店的舞厅,参加了CoComelon的现场活动。活动包含迪斯科舞蹈、主题拍照和手工艺环节,还会跟身穿巨型人偶皮套的工作人员见面。我们早上10点到达时现场已经挤满了人。许多孩子穿着CoComelon服装,兴奋地尖叫;面无表情的父母们举起手机记录他们的欢乐。现场音响播放起CoComelon版的歌曲“The Wheels on the Bus”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仿佛虚拟世界的某些事物突破了现实的界限。

虽然Moonbug表示目前并未使用AI来取代创意工作,一些前员工告诉我,未来的趋势似乎不可避免。媒体Wired最近分析了几个与CoComelon高度相似的YouTube频道,并发现了其音乐和编剧使用生成式AI的证据。梦工场(据称正在开发CoComelon电影)的联合创始人Jeffrey Katzenberg曾指出,未来90%的动画工作将由AI完成。


今年(译者注:2024年),Moonbug又进行了两轮裁员。两位受访者推测,Candle Media希望将Moonbug出售给迪士尼——两位迪士尼前高管Staggs和Mayer已重新加入迪士尼董事会担任顾问——而Moonbug在增量模式到了极限之后,正试图为卖身收购打造良好的资产负债表。

个体——无论是父母还是动画公司的员工——很难做什么改变大环境,无论是注意力经济与商业收益的强绑定,还是缺失家庭陪伴导致的屏幕时间飙升。 我不禁开始思考,与其更多考虑儿童媒体的教育价值,是否对父母和孩子来说,真正的乐趣才更重要。

“最好的儿童电视节目应该是千人千面的,”Susan Kim告诉我,“如果你是孩子,你会感到好的节目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它可以特别过瘾,又充满想象力,可以自由自在,奇奇怪怪又有点吓人,还可以特别好玩儿。”最近我的四个家庭成员同时患上了肠胃炎,我们躺在客厅里反复观看《古典宝宝》——全6集,反复看了三遍。它依然能让我感到愉快,并让我回忆起关于屏幕时间的一项研究曾作出这样的结论:对孩子来说,最好的电视节目是父母愿意一起看的节目。


我常常觉得,大人对孩子屏幕时间的焦虑,很大程度上源于对自己的失望。 我阅读过一份令人惶恐的研究:当父母使用智能手机时,他们对孩子需求的回应、与孩子玩耍的时间、表现出的敏感性和温和度都会下降。父母使用电子设备的频率与孩子使用电子设备的频率密切相关;而成年人平均每天花4个半小时左右查看手机。

既然如此,当我们谈到孩子应该看什么节目时,我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害怕长期屏幕时间削弱孩子深入思考的能力吗?害怕他们不愿意跟无聊的现实共处,不关注周遭世界,不在意新想法?还是害怕他们长大以后,变成跟我们一样、甚至更糟糕的大人?

在费城的舞厅里,一名扎着马尾辫的表演者带领孩子们跳了一轮小鸡舞(Chicken Dance)之后,巨大的JJ和Cody角色人偶出现了,它们的头比沙滩球还大。所有孩子一同向它们跑去,就像泰勒·斯威夫特和碧昂丝级别的巨星突然现身。但我的女儿一时间却感到害羞,缩成一团——因为现场大多数孩子都还穿着尿裤,叼着奶嘴,年龄远小于她。

尽管如此,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恋恋不舍,哭得难以自制。我们之后还得乘坐公交、火车再换地铁回家,而此刻她在酒店大堂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我不得不拿出平板和耳机,播放《海底总动员》安慰她:一部由大公司制作的动画电影,一个讲述父母试图保护孩子免受这美丽缤纷却又危机四伏的世界伤害,但最终失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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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野常宽成名作,解剖新世纪二次元的时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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