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面对的诸多危局、困境及苦难,放眼全球,都可以找到对应物,只是规模不同而已。黎巴嫩这个“破碎之国”,是当今世界的“镜像”——黎巴嫩不过是个缩小的世界,世界只是个放大了的黎巴嫩。

作者 |刘军

图源 |图虫创意

2024年11月26日,在美国和法国的协调下,以色列和黎巴嫩真主党武装达成停火协议,于当地时间11月27日凌晨4时停火。此后,黎以边境地区逃难的平民迫不及待地回归被炮火毁坏的家园。

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和以色列冲突爆发以来,真主党民兵与以军在黎以边境持续交火。2024年9月中旬,以色列策动通信设备爆炸事件,刺杀真主党领导人,黎以局势骤然升温。2024年10月1日以来,以色列越境对黎南部发起地面攻击,持续空袭贝鲁特等地;真主党则对以色列北部多地发射火箭弹、炮弹还击。黎巴嫩600万人口中,大约120万人因冲突升级而逃离家园。

黎巴嫩与巴以冲突有着历史的关联,尤其是自1970年代以来,黎巴嫩多次成为巴以冲突的“战场”。我们结合国际研究的成果,对黎巴嫩的政治、经济、社会发展状况,进行一个概览。

黎巴嫩小史

黎巴嫩共和国,通称黎巴嫩,位于西亚。其东北部与叙利亚接壤,南部与以色列为邻,西濒地中海。

新西兰中东历史学者威廉·哈里斯(William Harris)在《黎巴嫩史:600—2011》、黎巴嫩历史学者法瓦兹·特拉布尔西(Fawwaz Traboulsi)在《黎巴嫩现代史》等著作中,简明扼要地叙述了黎巴嫩的历史,尤其是其错综复杂的现代史。


Lebanon:A History, 600-2011

William Harri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黎巴嫩历史悠久,是腓尼基文明的摇篮。2000多年前,腓尼基人生活在这片土地,是第一个环非洲航行的民族,发明了腓尼基字母。腓尼基字母是后来希伯来字母、阿拉伯字母、希腊字母和拉丁字母共同的根。

腓尼基人于公元前九世纪在北非突尼斯地区建立了迦太基国,依靠航海业与商业迅速崛起,成为地中海地区最强大的国家。罗马帝国崛起后,两强争霸,最后迦太基被消灭,黎巴嫩也被划入罗马帝国版图。罗马人之后,阿拉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先后统治黎巴嫩。黎巴嫩是阿拉伯世界里唯一一个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以及各自内部主要教派)并存、分权共治的国家。

奥斯曼帝国在一战战败后,黎巴嫩和叙利亚成为战胜国法国的委任统治地。二战爆发后,1941年6月,英军在戴高乐的自由法国部队协助下,占领了维希法国控制下的黎巴嫩,继续进行托管。1943年11月,黎巴嫩摆脱法国托管,宣布独立,成立黎巴嫩共和国。1946年12月,英、法军队撤离黎巴嫩。

黎巴嫩1943年独立后不久,基督教派与伊斯兰教派势力达成《国民公约》,在1932年人口普查的基础上,实行独特的教派主义(教派权力分享)制度。

1932年的人口普查是黎巴嫩唯一一次官方人口普查,当时基督教马龙派教徒占33.57%,伊斯兰教逊尼派占18.57%,什叶派占15.92%,其余还有一些小教派。《国民公约》根据教派人口的比例,规定了公职人员的教派分配原则:议会席位以6:5的比例,分配给基督徒和穆斯林;政府的关键职位中,总统是马龙派基督徒,总理是逊尼派穆斯林,国民议会议长是什叶派穆斯林,副议长是希腊东正教教徒。

二战后,黎巴嫩经历了稳定发展的繁荣时期,各个教派和平共处,社会文化比较多元,其首都贝鲁特逐渐获得“东方瑞士”之美誉。

但是,随着以色列建国、巴以冲突,直至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后,巴勒斯坦地区100万难民出逃,其中40万人涌入黎巴嫩。黎巴嫩教派人口的脆弱平衡被打破,基督教派和伊斯兰教派的矛盾逐渐激化。

1964年,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成立,总部设在约旦,以武力抵抗以色列。但是,1970年“黑九月事件”之后,约旦国王侯赛因武力驱逐巴解。巴解总部被迫迁到黎巴嫩南部,在那里建立基地,袭击以色列。以色列则予以报复,不断越境袭击黎巴嫩。叙利亚的势力也逐渐进入黎巴嫩北部。

1975年,黎巴嫩内战爆发,基督教派民兵、伊斯兰教派民兵和巴解组织武装开始互相攻击,黎巴嫩国家军队分化,丧失维护国家统一和安定的能力。叙利亚和以色列各自扶持代理人,黎巴嫩成为巴以矛盾、叙以矛盾乃至美苏争霸纵横交织的角力战场。

1982年,以色列出动9万大军进攻黎巴嫩,试图摧毁叙利亚和巴解组织在黎巴嫩的基地,最后经美苏和联合国调停停战。停战后,双方冲突仍然延续。战争期间,黎巴嫩南部以色列占领地区40万什叶派难民涌入贝鲁特。1982年,在伊朗扶持下,真主党成立,目标是消灭以色列,建立伊朗式的伊斯兰国家。叙利亚军队也继续留在黎巴嫩。

1990年,海湾战争爆发后,美国、法国等西方国家无暇顾及黎巴嫩,叙利亚支持的伊斯兰教派力量击败基督教武装,黎巴嫩内战结束。同年,内战各方签署《塔伊夫协议》。根据协议,黎巴嫩各派阀民兵应解散武装,但真主党以抗击以色列为由,没有解散武装组织及上缴武器。内战结束后,黎巴嫩在国际援助和政治和解的背景下,开始重建,经济渐有起色。

2005年2月,前总理哈里里遇刺身亡,激起民众游行示威,要求叙利亚撤军,成立国际委员会调查刺杀事件,即所谓“雪松革命”。迫于压力,叙利亚从黎巴嫩撤军,结束了对黎巴嫩近30年的占领。

2006年,以色列与真主党再次爆发冲突,以军进入真主党控制的黎巴嫩南部地区,此即“34天战争”。2006年8月14日,联合国安理会发布1701号决议,要求真主党和以色列停火,结束冲突,建立联合国维和部队驻守的缓冲区。2006年停战后,黎巴嫩经济经历了显著的扩张,2007年至2010年间,经济平均增长率为9.1%。

但是,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100多万难民涌入黎巴嫩,严重影响了黎巴嫩经济。黎巴嫩的失业率在3年内翻了一番,2014年达到20%,低技能工人工资减少了14%。贫困率上升,17万黎巴嫩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2011年—2016年,黎巴嫩经济年均增长率跌至1.7%,2017年更跌至1.5%。

2019年,黎巴嫩爆发了严重的金融危机,货币贬值,通胀飞升,经济近乎崩溃。2019年—2021年,黎巴嫩经济萎缩了53.4%,在全球193个国家中收缩幅度最大。2020年8月4日,黎巴嫩港口发生大爆炸,其经济又遭受了沉重打击。2023年,黎巴嫩已经被认为是一个“失败国家”。

2023年黎以冲突爆发,再次冲击了黎巴嫩经济。世界银行2024年12月10日发布的最新经济监测报告显示,黎巴嫩2024年实际国内生产总值将下降6.6%。冲突造成的大规模流离失所、破坏以及个人消费的减少,都给黎巴嫩经济带来了破坏性的影响,加剧了该国面临的经济挑战。

教派主义和外部干涉

黎巴嫩地处欧亚通衢,国家弱小,内部分裂,深受教派主义政治纷争及全球、地区性外部势力的干涉和影响。

中东国际关系学者贝耶(Joseph Bayeh)在《黎巴嫩稳定与变迁的历史:外国干预与国际关系》一著中指出,黎巴嫩的政治和社会演变,深深植根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教派多样性,历来深受外部力量的显著影响。


A History of Stability and Change in Lebanon:Foreign Intervention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Joseph Bayeh

I.B.Tauris

2017

黎巴嫩在中世纪是不同宗教和民族聚居地的融合地带。七世纪时,马龙派基督徒在黎巴嫩山区建立了据点,形成相对独立的社区。黎巴嫩南部则是什叶派穆斯林的主要居住区。这种宗教上的多样性在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期得以延续并制度化。奥斯曼帝国允许各教派在其领地内实行相对自治,形成了一种“教派民主”的雏形。

十九世纪,黎巴嫩经历了几次重大变革。1840年代德鲁兹人与马龙派基督徒之间爆发冲突,标志着教派矛盾的激化。奥斯曼帝国在1861年建立了黎巴嫩山特别行政区,指定由基督教派总督统治。这一制度是现代黎巴嫩国家雏形的基础,为不同教派提供了一定的政治权力分配机制,允许黎巴嫩保持相对独立的政治地位。

一战后,奥斯曼帝国崩溃,法国托管,创建了“大黎巴嫩”,这是现代黎巴嫩国土的雏形。法国托管期间,实施“分而治之”的策略,偏袒基督教徒(特别是马龙派),加剧了各教派之间的紧张关系。

1943年黎巴嫩独立后,教派矛盾逐渐发展、激化,最终在1975年爆发了内战。内战的根源,在于教派之间的权力分配不均、巴勒斯坦难民问题以及地区外部势力的干预。在内战期间,以色列、叙利亚、伊朗等地区大国,都在黎巴嫩扶持代理人势力,加剧了冲突的复杂性。

以色列在1982年入侵黎巴嫩,试图削弱巴解组织和黎巴嫩真主党,这场战争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黎巴嫩的政治格局。叙利亚也通过对黎巴嫩的军事和政治控制,成为该国政治局势的重要参与者。1990年内战结束后,黎巴嫩通过《塔伊夫协议》重新分配了政治权力,扩大了穆斯林的代表权,但教派主义的根基并未动摇。

2005年哈里里被暗杀,引发了反叙利亚的“雪松革命”,迫使叙利亚撤军。但这一事件加剧了黎巴嫩国内的政治分裂,形成了两个对立阵营:亲西方国家的“3月14日联盟”,和亲伊朗、叙利亚的“3月8日联盟”。此后,黎巴嫩政治局势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

贝耶强调,像黎巴嫩这样分裂的国家,特别容易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因为它实力弱小,又地处战略地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地区外部势力很容易干预其事务。黎巴嫩内部教派分裂,政党割据,在国家认同上缺乏共识,更容易招致外部干预,在其内部扶持代理人。教派冲突、经济危机和外部干预交织在一起,使得国家难以实现真正的和平与发展。

破碎之国、时代之镜

现代史上的黎巴嫩,政治纷乱、经济衰退、教派纷争、战乱频仍,这是特例吗?

剑桥大学黎巴嫩裔历史学者阿尔桑(Andrew Arsan)认为并非如此。在《黎巴嫩:破碎之国》一著中,阿尔桑强调指出,黎巴嫩作为一个“破碎之国”,实则是纷乱动荡的当今世界的“镜像”。


Lebanon : A Country in Fragments

Andrew Arsan

Hurst & Company

2018

阿尔桑指出,黎巴嫩是一个陷入永久危机的国家。黎巴嫩的高层政治一片混乱,充斥着争吵、罢工、阴谋和“里通外国”的政治联盟;黎巴嫩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则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紧张,从停电、无人收集垃圾,到停滞不前的工资和房地产泡沫。

很多人认为黎巴嫩的困境是例外、特例,是其教派主义政治和大国外部干涉的副产品,受到地区危机的影响,但是,阿尔桑强调,黎巴嫩的困境,并无多少“特别之处”。如同全球诸多陷入混乱、分裂和敌对的国家或地区一样,黎巴嫩同样是处于新自由主义经济神话破灭、民粹主义盛行、难民增加、经济全球化及民主幻想日益黯淡的时代。

黎巴嫩面对的诸多危局、困境及苦难,放眼全球,都可以找到对应物,只是规模不同而已。简而言之,黎巴嫩这个“破碎之国”,是当今世界的“镜像”——黎巴嫩不过是个缩小的世界,世界只是个放大了的黎巴嫩。如果说黎巴嫩是一个“失败的国家”,当今这个贫富差距增大、精英大众撕裂、民粹主义盛行、反智主义泛滥、“东西”“南北”对立,又何尝不是一个“失败的世界”?

那么,作为屈居于地区列强之间的“寡民小国”,内部又处于教派对立、党派割据、政治固化、经济崩溃的困境,黎巴嫩的未来会如何?应该说,黎巴嫩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其政治和经济改革面临着教派制度、外部干预以及巴以冲突的多重阻碍。

国际社会正在为黎巴嫩的经济复苏提供支持,但教派利益的固化和外部力量的持续干预,仍然是黎巴嫩实现长期稳定的主要障碍。只有通过深入的内部改革和外部调停的共同努力,黎巴嫩才有可能走出当前的政治经济困境。

七世纪时阿拉伯人的部落领袖祖法尔·本·哈雷斯(Zufar bin Hareth)曾经写道:“鲜血浸透的牧场上,草会重新生长,但灵魂的仇恨依然如故,未曾改变。”

二战之后,帝国秩序彻底崩塌,民族国家蓬勃涌现,中东地区新兴的民族国家,在帝国遗产、种族矛盾、教派冲突、冷战阴影和地缘竞争等多种结构性因素的制约和影响下,战乱不断,仇杀不止,搅动着国际社会,始终不得安宁。

目前,随着以色列对哈马斯和真主党的战争逐渐平息,叙利亚阿萨德政权悄然垮台,中东地缘政治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中东的人民看似暂时获得了和平的喘息。但是,如何在中东地区建立持久稳定的和平,仍然是国际社会亟待探索的艰难议题。

(作者系社会文化学者)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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