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月16日,慕尼黑安全会议(慕安会)主席克里斯托夫·霍伊斯根在慕安会上发表告别演说,声音断断续续,热泪盈眶。
“让我说完,这变得有点难了。”他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语带哽咽。会场上随即响起一阵不安的杂音,一些与会者像冻住了一样。
当地时间2月16日,霍伊斯根在慕安会上发表演说,语带哽咽 图/视觉中国
这么情绪化的表现,似乎不属于慕安会这样一个充满冷酷博弈的国际场合,更不要说它是来自一名经验丰富的顶级外交人士。到这里来的人们已经很习惯了看到彼此的脸上挂着高深莫测、胜券在握的“职业化笑容”。与霍伊斯根相识多年的外长和外交官们很快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少人形容那个时刻“让人鸡皮疙瘩直起”。
慕安会的基石
慕安会于1963年由冯·克莱斯特创立,至今已发展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安全政策平台之一。纳粹当权时期,冯·克莱斯特本人曾冒着生命危险参与了德国本土反抗希特勒的行动,是著名的冯·施陶芬贝格周围组织的成员。据传,在1944年的一次暗杀计划中,他甚至直接向希特勒投掷了炸药。因为这段历史,他被认为是德国安全政策的道德权威。
二战结束后,西德被盟军接管并进行了“再教育”。冯·克莱斯特成了一名坚定的跨大西洋主义者,认为有必要在战争的破坏后加强德国、美国及其欧洲伙伴之间的关系。他发起了“国防会议”,最初以西方军事为重点,旨在协调北约内部的防务问题。
慕尼黑被选为活动举办地并非偶然,带有很强的时代色彩。冷战时期,拜仁州是西方防线的前线州,因此在安全政策方面被认为特别敏感。首府慕尼黑位于东西德的交界地带,靠近东德和捷克斯洛伐克边境,并且是美国和北约部队的基地所在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这一切使这里极具象征意义。在拜仁居住期间,克莱斯特与该地的政治和军事精英建立了良好联系。他选择了环境低调、能为各方代表秘密讨论提供有利条件的拜仁宫酒店。自1963年以来,拜仁宫酒店一直是慕安会的传统会址。
随着德国统一和冷战结束,慕安会逐渐成为在欧洲安全架构的对抗与对话之间架设桥梁的象征,开始汇聚来自全球的政界、商界和学界代表,也就成了一个集中反映有关世界秩序和地缘政治冲突和危机的场所。2007年,俄罗斯总统普京就在讲话中指责西方无视俄罗斯利益,推行扩张主义。不过,冯·克莱斯特提出的即使在危机时期也要促进对话的创始理念,至今仍是慕安会的基石,霍伊斯根也继承并进一步发展了这一传统。
霍伊斯根1955年出生于德国杜塞尔多夫,1980年开始外交生涯,曾担任德国总理默克尔的外交政策顾问,被视为默克尔乌克兰和俄罗斯政策的设计师。在欧洲,从巴黎到布鲁塞尔,他在制定欧洲安全和防务政策方面发挥了决定性作用。随后,在纽约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他因在有关叙利亚决议的激烈辩论中发出德国的声音而闻名。2022年,霍伊斯根接管了慕安会的管理工作。欧洲在安全政策方面的自主权问题和维护西方世界的秩序,是他任期内的指导原则。
2月14日,慕安会主席克里斯托夫·霍伊斯根在慕尼黑安全会议开幕式上致辞 图/新华社记者高静摄
这个时间周期,正值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欧洲的不确定性日益增加。自此,慕安会目睹了一系列重大对抗。就在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前不久,拉夫罗夫在出席会议时发现自己处于守势。西方国家的外长,尤其是时任德国外长贝尔伯格和美国国务卿布林肯指责俄罗斯咄咄逼人,破坏稳定,而拉夫罗夫则大谈西方的歇斯底里和北约对俄罗斯的包围。会场气氛凝重,这也是拉夫罗夫最后一次在慕尼黑露面。从那时起,俄罗斯政府代表就远离了慕安会。
此后,慕安会日益成为西方盟友团结的舞台,但这团结的背后也有欧洲对自身防务能力的不确定。2023年,波兰领土遭导弹袭击暴露了欧洲安全保障的脆弱。此后,关于欧洲防御倡议的讨论在慕安会上就成了热点。2024年,以色列国防部长在加沙问题上也遭到欧洲国家的尖锐批评。
乌云压城
霍伊斯根在本次幕安会上最后一次露面时,对未来的重重担忧正乌云压城。就在他发表讲话的几小时前,美国副总统万斯发表了一次讲话,许多专业人士都认为这次讲话对欧洲敲响了警钟。万斯代表了新上任的美国政府的新路线,即越来越注重国家利益,质疑美国几十年来承担的国际责任。他谈到优先考虑美国国内政治稳定的问题,并对美国未来在多大程度上仍将履行其对欧洲的安全政策义务持开放态度。与此同时,特朗普抛开了欧洲,开始了与普京的接触性谈判。
此前,《华盛顿邮报》已经报道,白宫内部正在讨论缩减美国在德国驻军的方案。事实上,早在2020年,特朗普就宣布从德国转移12000名美国士兵,这被当时的默克尔政府视为对德国的侮辱和对欧洲安全的威胁。尽管后来在拜登的领导下美国对计划进行了修改,但欧洲内部对美国政策改弦更张的担忧如阴云挥之不去。尤其是对于德国而言。由于二战后的国际秩序,德国国防军只能维持在一个很低的规模上,国防极大依赖于美国驻军。此外,德国是美国在欧洲、非洲和中东行动的后勤中心。拉姆施泰因及格拉芬沃尔美军驻扎地等基地对部队部署和补给路线至关重要。因此,美军的存在如同西方盟国团结的缩影。撤军不仅意味着美国可能背弃承诺,也意味着西方盟国间产生了严重裂痕。
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慕安会上发言
与德国相比,对此更接受不了的是东欧。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将驻德美军视为北约东翼的中坚力量。削减驻军使人们不由得怀疑,一旦战事发生,北约是否有足够快、足够多的应对能力。此外,北约内部一直就有所谓的“两种级别的安全”。第一级别是以德法为核心的老牌西方国家,第二级别是后来加入的东欧国家。万斯的讲话首先引发了东欧国家的极大反弹。《法兰克福汇报》援引了立陶宛外长兰茨贝里斯的话:“我们不能再抱有任何幻想。欧洲的安全始于维尔纽斯,而非柏林。”
不过,在欧盟核心国家,美国路线可能的改变所引发的并不只有担忧,也迎头撞上了由德法牵头的推动欧洲战略自主路线的决心。万斯讲话一出,正在忙着大选最后冲刺的德国总理朔尔茨就赶快改变了行程,在大选电视辩论结束次日飞往巴黎。
2019年,法国总统马克龙已对北约下了“脑死亡”的诊断。此番万斯的讲话,被《世界报》评论为“欧洲的引爆器”。德国国防部长鲍里斯·皮斯托里乌斯也在万斯讲话的现场,神情凝重,出场后随即强调欧洲不能再认为美国会“在紧急情况下为我们解决一切问题”。基民盟高级党员诺贝特·罗特根也认为这次讲话是一次“紧急提醒”,提醒欧洲自己的防务联盟必须赶快取得进展。
信任崩塌
能让霍伊斯根这名职业外交人士当场失控落泪的,当然不是理性衡量。几十年来,霍伊斯根一直亲身深度参与了西方盟国伙伴关系,历经冷战、两德统一和北约扩员,还直接参与了巩固欧洲安全政策基础的谈判,与美国进行了密切协调。这种伙伴关系曾是他那一代人和平与稳定的保障,如今却摇摇欲坠。
霍伊斯根与美国的密切也是众所周知的。在担任默克尔外交政策顾问期间,他与赖斯、沙利文等美方高层都建立了互信关系。在特朗普的首个总统任期,西方盟国关系首次受到严重破坏,对霍伊斯根的工作是一个严峻考验。现在刚刚过去几年,艰难的日子又百上加斤地回来了,而欧洲还深陷俄乌的战争阴影。
比伙伴的疏远更痛苦的可能是一种毕生信任的崩塌。慕安会对于霍伊斯根来说不仅是一个职业履历。在他的前任伊申格尔的领导下,慕安会已成为西方盟国团结的象征。霍伊斯根也继承了传统,始终坚信对话和凝聚力是欧洲安全的核心。现在他即将离任,赶上这一秩序面临巨大的失信。毕生努力,却终究没能像他曾经坚信的那样得到回报。
这样强烈的情绪反应并非霍伊斯根独有。德国广播就评论“霍伊斯根的眼泪最终暴露了欧洲在跨大西洋关系不确定性面前的无言”。多家媒体评论员也写道,这是“欧洲对跨大西洋可预测性信任的象征性终结”“过去是细微的差异,现在是对根本性决裂的恐惧”。
美国方面也并非没有努力地“找补”。美国前驻德国大使埃默森在会议间隙表示:“跨大西洋伙伴关系之所以能够经受住危机,是因为它建立在共同价值观的基础之上。这次也将如此。”《纽约时报》也强调美国的选举周期往往是临时性的,西方盟国间的经济联系和情报合作还是完整的。
2023年,霍伊斯根在谈论欧洲共同防务时首次提出“欧洲不是‘有也挺好’,而是‘必须要有’”。在卸任之际,这个观点他又强调了一遍。
针对万斯的讲话,朔尔茨也指出,在过去三年,德国对于乌克兰的援助虽然从金额总数上次于美国,但占德国GDP的比例是美国的四倍。欧洲和美国之间原有的基本共识正在消失,利益上的冲突以一种极其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可以预见,欧洲今后将在很大程度上承担起自身安全的责任,将会有一段艰难的时期。无论是对于欧洲自身还是对于世界秩序,战略自主,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是“有也挺好”,而是“必须要有”,性质已经变了。
(作者系德国汉堡大学社会学者、汉堡文化与媒体部顾问)
作者:周睿睿
编辑: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