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二十年代,三十五岁的美国探险家伦士弗乘船前往南美亚马逊流域探险,夜晚经过加勒比海,炎热的的房间让他无法入睡。与一位老友惠特尼走到甲板上散步。惠特尼走过几次这条航线,向伦士弗介绍一些旅途情况。
“右边远方——有个地方——是一个大岛,”惠特尼说。“那是个有点神秘的——”
“叫什么岛?”伦士弗问。
“老海图标注为‘捕船机岛’”惠特尼答道。“这名字有些可怕,是吗?水手们对它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惧。原因我不知道。是一种迷信吧”
伦士弗朝惠特尼指的方向看去,只是一幅黑夜的大幕布遮住目光,什么都无法看见,只感觉赤道的夜晚空气湿漉漉的。
“看不见”伦士弗无奈地说。
“你的眼力很好,”惠特尼说,笑了一笑“秋天里,我亲眼看到你一枪撂倒四百码外一只褐色灌木里奔跑的驼鹿。但是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哪怕有火眼金睛也不行啊。”
“你说的对,我连四码都看不见”伦士弗同意。“嗬!简直就像是湿漉漉的黑丝绒。”
“到了里约热内卢就会明朗起来的。”惠特尼预言。“几天就到了。我希望打猎豹的猎枪已经运到。那我们就可以溯亚马逊河而上痛痛快快地打一次猎了。打猎太有趣了。”
“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活动。”伦士弗赞同。
“对猎人来说倒是有意思,”惠特尼修正道。“对美洲豹就未必。”
“废话,惠特尼,”伦士弗说:“你是个专打大野兽的猎手,不是个哲学家。美洲豹怎么感觉,谁去管它!”
“也许美洲豹会有感觉的。”惠特尼回答。
“去你的,美洲豹什么都不懂。”
“就算如此吧,但我总相信美洲豹懂一件事——害怕。怕痛、怕死。”
“扯淡,”伦士弗笑道,“你是叫这炎热的天气软化了,惠特尼。当个现实主义者吧!这世界是由两大类组成的——猎手和猎物。不幸的是,咱俩都是打猎的。你觉得我们已经走过了那座岛子了吗?”
“黑不溜秋的我说不上来。但愿已经走过了。”
“为什么?”
“这座岛有个名声——不好的名声。水手们一提起来多少有点谈虎变色。你注意到没有,他们今天好像有些紧张?”
“你一提起,我倒真感到他们有点异样。就连尼尔逊船长也——”
“是的,就连那个刚毅顽强的瑞典老头也有点。那个老头是连去向魔鬼要火也不会害怕的。我在他那儿打听,他的话只有一句:‘在海上的人当中这岛子名声不好,先生。’然后他很严肃地问我:‘你有什么感觉没有?’——好像我们周围的空气都真的有毒似的。跟你讲,你可别笑——我当时确实感觉到。”
“没有风,海面平静得像窗户玻璃。我们说话的时候正靠近那岛子。我当时的感觉是——心里一阵寒颤,一种恐怖感蓦地袭来。”
“纯粹是心理作用,”伦士弗说。“一个迷信的水手害怕了,就可能感染全船的人。”
“也许,不过我有时觉得水手有一种特别的敏感。有了危险他们就会早知道的。有时我也觉得灾祸是可以摸得到的——它有波长,像声波和光波一样。可以说有灾祸的地点能发出一种灾祸的振动。总而言之,我很高兴我们已经快走出这个地带了。好了,我想现在我该回去了。伦士弗。”
“我还不睏,”伦士弗说。“我还想在后甲板上再抽一斗烟。”
“那么,晚安,伦士弗,明天早饭见。”
“好的,晚安,惠特尼。”
伦士弗斜倚在一把船椅上,懒洋洋地叭嗒起他心爱的石南根作的烟斗来。夜的美妙睡意已经袭到他的身上。“天太黑了,”他想道。“我不用闭上眼睛也能睡着。夜就是我的眼皮。”
突然,一声脆响吓了他一跳。他听出那声音来自右边。他的耳朵熟谙这类东西,是不会错的。接着他又听见了第二声,随后又是第三声。在远处的黑暗里不知是谁开了三枪。
伦士弗跳起身来跑到栏杆旁,心里感到神秘不解。他使劲地往枪声的方向望去。但是那简直是像想穿透毛毯望出去一样。他跳上栏杆,稳住身子,想站得高一点;嘴里的烟斗却绊在一根绳子上,碰掉了。他急忙一弯身子去抓它,嘴里却发出一声短促嘶哑的叫喊——他发觉身子前倾得太厉害,已经失去了平衡。喊声突然断了,因为像血液一样暖烘烘的加勒比海的海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挣扎出水面,想要呼叫,但是加速前进的游艇激起的浪花却堵住了他的嘴,叫他透不过气来。他拼命用力划水,追赶着越退越远的游艇。但是他还没有游到十英尺就停了下来。这时他的头脑才冷静了一些,这不是他初次遇到难于应付的局面了。他的呼喊碰巧被游艇上的人听见的机会还是有的,但是不大,游艇走的越远,他叫人听见的可能性也越小。
他奋力脱掉上衣、裤子,用尽力气大叫起来。游艇的灯光微弱了,益见暗淡,成了点点萤火,随后便为茫茫黑夜完全吞没。
伦士弗想起枪声是从右边来的,便顽强地往右边游去。
伦士弗缓慢而沉重地划水,节省着体力。还好地处赤道的海水暖洋洋的,不至于失温。他不知道自己在海里游了多久,只觉得手臂越来越抬不起来。他开始数起自己划动的次数来。他可能再划动百十下,然后就只好——
一种凄厉而高亢的的喊声,从黑暗中传来。是动物异常痛苦和恐怖时的嗥叫。伦士弗辨别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声音,这却给了他新的活力向声音的传来的方向游去。又响起惨叫,然后,另外一种清脆铿锵的声音传来,那嗥叫突然中断了。
“手枪,”伦士弗喃喃地说,继续划着水。他又坚持游了一阵,几乎筋疲力竭了。又听到一种声音传来——他所听到的最受欢迎的声音——是海浪撞击在岩石岸上发出的细语和咆哮。在他看清楚岩石时已经游到岩石上面。
他竭尽全力从旋卷的海水中挣扎出来。奇形怪状的的岩石伸出在昏黑的夜色里。他一把一把地攀上了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磨得生疼,却终于爬上了顶上的一块平地。浓密的丛莽一直覆盖到岩石边上。这时伦士弗已经来不及思考那一片丛林和灌木对他有什么危险,他只知道自己已从海里脱险,而且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他一扑身倒在地上,随即落入他平生最为沉酣的睡眠里。
他张开眼睛的时候,从太阳的方向判断出,时间已是下午很晚了。睡眠给了他新的活力;他的肚子饿得要命。他几乎是快活地望了望四周。
“有枪声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会有吃的,”他想。但是,在这样一个叫人望而生畏的地方能有什么样的人呢?他很难估计。一片连绵不断的、乱枝纠结、参差不齐的林莽包围了海岸。在这片密密匝匝的乱草和密林的网里他找不出丝毫道路的痕迹。沿着海岸好走一点,他便沿着水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在离他上岸除不远的地点站住了。
有一个受伤的东西,从迹象判断是一个大动物,曾经在这里逃窜过。密林的野草被压倒了,青苔被蹭乱了;一片野草被染成殷红。不远处有一个发亮的小东西落入伦士弗的眼帘。他把它捡起来。是一枚空弹壳。
“二十二毫米左轮,”他说。“奇怪,这东西一定相当大的。那猎人敢凭一枝轻武器和这么大的家伙搏斗,可真得要有点勇气。显然那家伙是拼命反抗过的。我估计开头那三枪是猎人把那家伙赶出来打伤了他的时候打得,最后一枪则是追踪他到这里干掉他时打得。”
他仔细观察地面,找到了他想寻找的东西——猎靴印。那靴印沿着海岸走,和他的方向一致。他急急忙忙赶着路,时而踩在腐朽的树椿上,时而踩在松动的岩石上,径直向前走。夜已开始降临。
凄凉的夜色遮没了大海和丛林,这时伦士弗看见了灯光,他从岸边一道水湾里转出来看见的。他第一个想法是自己已经遇到了一个村庄,因为那里灯光很多。然而当他再往前赶了一程的时候却发现那些灯光都来自一栋宏伟的大楼,这叫他大吃一惊——那是一幢巍峨的建筑,高耸的尖塔直刺入夜空,他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宫殿式别墅的朦胧轮廓。那建筑物髙踞在一堵悬崖上,三面是拔地而起的绝壁,海浪在壁底的昏暗处贪婪地舔噬着岩石。
“海市蜃楼,”伦士弗想。但当他打开那带有尖刺栏杆的高大铁门时后,他却发现那并不是海市蜃楼,大门的阶梯是真的;沉重的门上有一个瞪着眼的兽头,上面挂着门环,这也的确是真的。但这一切仍然笼罩在一片虚幻的气氛之中。
他抬了抬门环,门环嗞嗞地叫,僵硬地移动了,好像从来不曾有人使用过。他一松手,门环敲击出一种轰然的巨响,叫他吃了一惊。他仿佛听见里面有了人声。门依然关着。伦士弗再次抬起沉重的门环,又松开手。
门,突然开了,一道耀眼的强光泄了出来,照得伦士弗眼花缭乱。他的双眼辨认出来的头一个东西是一个他平生所见到的最巨大的人——一个硕大无朋的家伙,魁梧壮实,黑胡子差不多一直垂到腰上。这人手上拿了一枝长管毛瑟自动手枪,枪口正对着伦士弗的胸口。一双小眼睛在蓬蓬松松的须发里打量着伦士弗。
“不要害怕”,伦士弗微笑着说,希望那微笑可以消除对方的敌意。“我不是强盗,我从游艇上掉到海里。我的名字叫山格.伦士弗”,来自纽约市。”
那双眼睛里的咄咄逼人的神态并没有改变。毛瑟手枪依然一丝不动地对准他,好像那巨人竟是一尊石雕。他似乎丝毫没有听懂伦士弗的话。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镶着阿斯特拉罕羊毛边的制服。
“我是纽约市的伦士弗”,伦士弗又说了一遍。“我从游艇上掉到海里。我饿了”。
那人唯一的回答是用拇指扳开了手枪的机头.....
伦士弗正不知所措,从台阶来了另外一个人。那巨人把空着的手举到额前,敬了一个军礼,又看见巨人脚一并,嚓的立正了。这个人身材颀长,穿着睡衣。他向伦士弗伸出了手。
他以一种很有教养的口吻,带着一点轻微的外国口音(这种口音使他的话显得益发准确慎重)说道:“我能够欢迎有名的狩猎家山格.伦士弗先生光临敝舍,感到巨大的愉快和荣幸。”
伦士弗不自觉地握了握那人的手。
“我拜读过你的在西藏狩猎雪豹的著作,你看,”那人解释道。“我是扎洛夫将军。”
伦士弗的第一个印象是这个人异常漂亮。第二个印象是,他的脸上有一种聪颖的,几乎是奇特的神气。他是个高个子,年逾中年,鬓发已呈一种明亮的斑白;然而他的浓眉和军人式的尖胡髭却黑得像伦士弗才从那里出来的黑夜。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炯炯有神。高高的颧骨,削尖的鼻子,清癯微黑的脸孔,那是一张习惯于发号施令的面孔,贵族的面孔。将军对穿着制服的巨人转过身去,做了个手势。巨人收起枪,敬个礼,撤退了。
“伊凡是一个健壮得令人难以相信的人,”将军说。“但不幸的是,他又聋又哑。一个质朴的人。但我担心,正如所有这类人一样,他有点粗野。”
“他是俄罗斯人吗?”
“是个哥萨克”将军说,他微笑时露出红红的嘴唇和尖利的牙。“我也是的”。
“来吧,”他说,‘“我们不应该在这儿谈话。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谈。你现在需要的是衣服、食物和休息。你会得到的。这是一个异常平静的地方。”
伊凡又回来了,将军向他说起话来,说话时只动嘴唇不出声音。
“请跟着伊凡去,伦士弗先生,”将军说。“我正要吃晚饭呢。我等你。你会觉得我的衣服能适合你的身个儿的,我想。”
伦士弗跟随着那一声不响的巨人来到一个巨大的房间,原木作的的天花板,屋里有一张大得足够睡六个人的床,挂着帷幔。伊凡拿出一件睡衣,伦士弗穿衣服的时候发现这是伦敦一家裁缝店的做工,这家裁缝店一般是不为公爵以下的人做衣服的。
伊凡引他进去的饭厅也有好些引人注意的地方。那里有一种中世纪的豪华,令人联想到封建时代伯爵的厅堂。有橡木的细工镶板和高高的天花板。有足够四十人用餐的大餐桌。饭厅四周挂有许多兽头——狮子、老虎、象、驼鹿、熊;伦士弗还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巨大完美的品种。这时将军正一个人坐在那巨大的餐桌旁边。
“给你鸡尾酒好吧,伦士弗先生,”他建议说。鸡尾酒真是出类拔萃的好。而且伦士弗注意到桌上的餐具——餐巾、枱布、水晶器皿、银器、瓷器——也都是精美绝伦。
他们吃的是俄国浓肉汤。扎洛夫半道歉地解释说:“我们尽可能地在这儿保持了一切文明的享受,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你原谅。我们是在穷乡僻壤,你知道。”
伦士弗逐渐发现将军是一位非常关心人的和蔼可亲的主人,一位真正的世界公民。然而将军却有一点使伦士弗感到不愉快。他吃饭时只要一抬头就一定会发现将军在审视着他,仔细地打量着他。
“说不定,”扎洛夫将军说,“你发现我知道你的名字会有些意外的。你看,我阅读一切用英语、法语、俄语出版的有关打猎的著作。我平生只倾倒于一样东西,伦士弗先生,那就是打猎。”
“你这儿有好些难得的兽头,”伦士弗一面吃着烹调得极为可口的香菇烧肉排,一面说道:“那头南非野牛是我所看到过的最大的。”
“啊,那个,是的,那真是个庞然大物。”
“它进攻你了?”
“它把我甩到一棵大树上,”将军说,“把我的头盖骨碰破了。但我把它弄到了手”。
“我一向认为,”伦士弗说,“南非野牛是一切大猎物中最危险的。”
将军一时没有回答;他发出一种异样的笑。露出鲜红的嘴唇,然后慢吞吞地说道:“不,你错了,先生。南非野牛还不算是最危险的猎物,”他小口地喝着酒。“在这个岛上我的猎区里,”他仍然用那种慢条斯理的声音说道:“我猎取更加危险的东西。”
伦士弗表示了他的惊讶。“难道这岛上有大野兽吗?”
将军点点头。“最大的。”
“真的?”
“啊,那东西当然不会是在这儿自然生长的。我得把它们补充进来。”
“你弄进来些什么呢,将军?”伦士弗问。“虎吗?”
将军微笑了。“不,”他说。“几年前我对打老虎就失去了兴趣。我尝遍了打老虎的一切乐趣,打老虎再也不紧张,再也没有真正的危险了。而我却是为冒险而活着的,伦士弗先生。”
将军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金质烟盒,请客人抽了一枝黑色的银质嘴的长长的烟卷。那烟卷加了香料,散发出一种香料的气味。
“咱俩来打一场最精彩的猎吧,你和我,”将军说。“我非常高兴和你一起打猎。
伦士弗很感兴趣问:“但是,打什么东西呢?”
“我会讲给你听的,”扎洛夫说“你会感到高兴的,我知道。我认为我做了一件稀罕的事。我找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精彩比赛。我再给你斟上一杯红葡萄酒如何,伦士弗先生?”
“谢谢,将军。”
扎洛夫斟满了两杯酒,说:“上帝把有些人造成了诗人,把有些人造成了帝王,把有些人造成了乞丐。他把我造成了猎人。我的父亲说我的手是专为扳扳机而生的。我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在克里米亚有过二十五万亩土地。他热爱体育活动。我才五岁他给了我一枝小枪,让我去打麻雀。我打死了他的几只得过奖的火鸡,他没有处罚我,反倒称赞了我的枪法。我十岁就打死了我的第一头熊。我的一生就是一场漫长的狩猎生涯。我参了军——在贵族的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有一段时间我曾指挥过一个哥萨克骑兵师。然而我真正的兴趣还是打猎。要我告诉你我究竟杀死了多少野兽,我自己特说不清楚。”
扎洛夫喷了一口烟。
“在俄国溃败以后,我离开了那个国家,因为一个沙皇军官留在那儿是不谨慎的。许多俄国贵族都失去了一切,我却还算幸运,我在美国握有数目庞大的证券。我当然还继续打猎——在你们落基山脉打灰熊;在恒河打鳄鱼;在东非打犀牛牛;叫野牛把我撞伤,在医院躺了六个月是在非洲。伤口一复原我又立即上了亚马逊河去打美洲豹,因为我听说美洲豹非常狡猾,可是它根本说不上狡猾。”
扎洛夫叹了了一口气:“我失望了,异常痛苦。有一天我躺在帐篷里,头疼得快裂开了,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我的心里:我已经厌倦打猎了!但是,记住,打猎一向就是我的生命。我听说美国的实业家一旦放弃了他们当作生命的实业,就一蹶不振了。”
“是的,确实如此。”伦士弗说。
扎洛夫将军微笑了。“我可不愿意一蹶不振,”他说“我必须有作为。我的头脑属于分析型的,伦士弗先生,那无疑正是我喜欢解决狩猎中的疑难问题的原因。”
“毫无疑问,扎洛夫将军。”
“因此,”扎洛夫说了下去。“我追问自己,为什么对打猎再也不感兴趣了呢?伦士弗先生,你比我年轻得多,你打猎次数也不如我多,但是你也许能猜出这个答案。”
“答案是什么?”
“道理很简单:打猎已经不是为人们常说的那种‘冒风险的玩艺儿’了。它变得太轻松了。我老是手到擒拿,老是一帆风顺。没有比一帆风顺更叫人腻味的了。”
将军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无论什么野兽都敌不过我了。我不是在夸口,我的话像数学一样准确。野兽只有他的四条腿和本能,而本能是敌不过理智的。我可以告诉你,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真是痛苦万分。”
伦士弗隔着桌子探过身去——主人的话吸引了他。
“于是我产生了一个灵感,想到我该怎样做,”扎洛夫继续说。
“怎么做?”
将军沉静地微笑了。那是当人们面对了困难,并且克服了它,取得胜利的时候发出了微笑。“我得发明出一种新的动物来作为打猎对象。”扎洛夫说。
“新的动物?你这是在开玩笑。”
“一点也不是玩笑,”将军说。“我从来不拿打猎开玩笑。我需要一种新的动物,而且找到了。因此我买下了这个岛子,修起了这幢房子,在这儿打猎。这个岛子再符合我的要求也没有了——这儿有密林,密林里有迷宫似的小路,有丘陵,有沼泽——”
“但是野兽呢,扎洛夫将军?”
“啊,”扎洛夫说:“这岛子给了我最惊心动魄的狩猎经验。别的打法和它一比是瞠乎其后。我现在天天打,从不觉得厌烦,因为我有了一种我可以和它斗智的猎物。”
伦士弗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需要打理想的猎物,”扎洛夫解释道。“因此我说。‘理想的猎物应当具备什么条件呢?’答案当然是:‘它应当勇猛、狡猾、尤其要能思维。’”
“但是能思维的动物是没有的,”伦士弗反驳道。
“亲爱的朋友”扎洛夫说:“能思维的动物有一种。”
“但是,你不可能指的——”伦士弗倒吸一口冷气。
“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不可能相信你是郑重其事的,扎洛夫将军。这种玩笑太阴森森的了。”
“我谈的是打猎,怎么会不郑重其事呢!”
“打猎,老天爷,扎洛夫将军,你说的是杀人。”
扎洛夫完全心平气和地笑了起来。他诘问似的打量着伦士弗。“我拒绝相信像你这样一位现代的文明青年,对于人的生命价值竟然会怀有浪漫的念头。你在最近的战争中的经验肯定——”
“肯定没有让我赞成冷酷无情的屠杀。”伦士弗毫不避忌的回答。
扎洛夫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抖。“你这个人好笑极了”他说。“即使是在美国一个受教育阶级的青年,竟然会有这样幼稚的,而且是,如果我可以说的话,这样的维多利亚中期式的观点。这样的人现在真是罕见了。啊,算了吧,我可以打赌,等到你和我一起打起猎来的时候,你就会忘记这些想法的。等着你的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真正的精彩比赛呢,伦士弗先生。”
“谢谢,我是个猎人,我可不是个杀人犯。”
“我的天哪,”扎洛夫说,丝毫没有动气。“又是个叫人不愉快的字眼。不过我认为我可以向你说明,你的顾虑是没有道理的。”
“真的?”
“生命属于强者,为强者所有。必要时也供强者猎取。世界上存在弱者,正是为了强者快乐。我是强者,我为什么不使用我的天赋?要是我想打猎,我为什么不能打?我把大地的渣滓当做我猎取得对象——不定期货船的海员,东印度群岛的水手,黑人,中国人,白人,杂种人——一匹纯种的马或狼狗也比他们二十个还值价。”
“但他们是人。”伦士弗激烈地说。”
“正因为如此,”扎洛夫说,“所以我才要使用它们。他们多少能进行一些思维,因此他们有危险。”
“但是你从哪儿去弄到这些人呢?”
扎洛夫的左眼皮眨了眨:“这个岛子叫做‘捕船机’”他回答说。“有时海神发脾气就会把他们给我送来。有时上帝不那么仁慈我就帮他一点忙。请跟我到窗前来。”
伦士弗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大海。
“看!那外面!”扎洛夫叫道,指向黑夜。伦士弗的眼睛只看到一团漆黑。然后扎洛夫按了一个墙上按钮,伦士弗看到一片灯光明亮。
扎洛夫得意地笑了。“这道光指明这里有航道。但是这里并没有航道,却有的是硕大无朋的礁石,带着剃刀一样的锋棱,像海怪一样张开大嘴,蹲在那儿。它可以像我弄破这枚核桃一样轻而易举地弄破一只船。”他把一枚核桃丢在硬木板上,用脚跟揉碎了。“啊,轻而易举,”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好像在回答问题,“我有电。我们力求在这儿过文明生活。”
“文明?然后你就把他们射杀吗?”
扎洛夫的黑眼睛里露出一丝愠怒的神色,但在一瞬间就消失了。他以最为愉快态度说:“好家伙,你是多么正直的青年!我向你担保,你说的那样事情,我是绝不会干的,那是野蛮。我对客人招待得很周到。那些人得到丰富的食物和良好的锻炼,他们的健康状况都非常良好。你自己明天就可以看到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要去参观我的训练学校,”扎洛夫将军微笑道。“学校在地窖里。现在在那下面约有一打学员。他们从西班牙船“圣.路加号”上弄来的。那船不幸撞上了那边的礁石。这批人很低劣,我感到很遗憾。劣种,而且更习惯于海上生活,不大适应丛林。”
他举了举手,伊凡送上来浓酽的土耳其咖啡。伦士弗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舌头。
“你看,这是一场比赛,”扎洛夫温和地继续说。“我在他们当中选一人,向他提出打猎的建议。我提供他食物和一把最好的猎刀。我让他先出发三小时,然后我才开始追踪。我只带一只口径最小、射程最短的小手枪。如果我的猎物能三天不叫我追捕到,他就赢了。要是我找到他”——扎洛夫微笑了——“他就输了。”
“要是他拒绝让你追捕呢?”
“啊,当然,”将军说,“那听他的便。要是他不愿意比赛,他当然可以拒绝。他要是不肯打猎,我就把他交给伊凡。伊凡曾经做过伟大的白色沙皇的鞭刑手。他有他的一套玩意儿法。户无例外地,伦士弗先生,这些人户无例外地都会选择打猎的。”
“如果他们赢了呢?”
将军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输过。”他说。
然后他急忙补充道:“我不愿意你把我当作夸口的人,伦士弗先生。他们许多人给我带来的只是些最粗浅的问题。有时我也遇到彪悍的人。有一个差点赢了。我最终只好用上了狗。”
“狗?”
“请到这儿来,我让你看。”
将军引伦士弗来到一扇窗前。众多的窗户泄出的闪烁的光在楼下形成了离奇的光影图案。伦士弗看见那儿有十条巨大的黑影走动着。他们对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眼里闪着绿莹莹的光。
“这几条狗是好样的,我认为,”将军说“每天晚上七点就把它们放出来。谁要是想要钻进我的屋子——或者逃出去——那么最令人遗憾的事就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他哼了一两句快活的法国小调。
“现在,”将军说,“我让你看看我新近搜集的头颅。你和我一道去图书馆好吗?”
“我希望,”伦士弗说,“今天晚上你能原谅我,扎洛夫将军。我的确感到很不舒服。”
“啊,真的?”将军很关切地说道。“好吧!我想在你游泳那么久之后,那也是很自然的。你需要睡一晚上,好好休息休息。明天你就会感到完全像另外一个人一样了,我保证。那时咱俩再来打猎好不好?我抱着颇为乐观的希望——”
伦士弗已在匆匆忙忙离开屋子。
“很抱歉你今天晚上不能和我一起去,”将军叫道。“今天晚上这一场还算是旗鼓相当的呢!——是个黑家伙,个子大,又结实,看起来还怪机灵的——好吧,再见,伦士弗先生,愿你好好休息一夜。”
床很好,睡衣是最细软的丝绸,伦士弗的每一条神经又十分疲劳,但是他却无法用睡眠的灵药来安静他的头脑。他张大眼睛躺着。有一次他听见屋外的走廊上有静悄悄的脚步声。他想把门推开,却推不动。他走到窗前往外看。他的房间在塔楼的高处。
这时别墅的灯光已经熄灭,四周是一片沉沉的黑暗和寂静。然而又有一点昏黄的月色,借着月色他可以模糊看到院子里。那些无色的黑影在时隐时现。狼狗听见他来到窗户边,抬头向上用绿莹莹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伦士弗回到床上躺下来。他想出各种办法逼自己入睡,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这时,天已蒙蒙亮了。他听见远处的丛林里传来了微弱的手枪声。
扎洛夫将军直到午饭时才露面。他穿了一身乡绅式的苏格兰呢衣服,装束得无瑕可击。他很关心伦士弗的健康。
“我自己呢,”将军叹了口气,“我可不是那么好过呀!我难受,伦士弗先生。昨天晚上我又出现了旧病复发的迹象。”
为了回答伦士弗疑问的眼色,将军说道:“厌烦、无聊。”
然后他又吃了份白兰地桔酱热卷饼,解释道:“昨天晚上的打猎乏味透了。那家伙弄昏了头,走得是一条直路,什么疑难也没有给我造成。这些水手就是那么个毛病,首先是没有头脑,而且又不懂得怎样在森林里活动。他们干一些极为愚蠢的的事,一眼就看穿了。真叫人丧气。你再喝一杯酒怎样,伦士弗先生?”
“将军,”伦士弗毅然回答说:“我希望立即离开这个岛子。”
将军抬起了浓眉,好像受了委屈。“但是,我亲爱的先生,”他抗议道,“你刚到,还没有打过猎呢——”
“我希望今天就走,”伦士弗说。他看见将军的黑眼睛凝视着他不动,研究着他。扎洛夫将军的面孔突然发亮了。
他从一个麈封的酒瓶里为伦士弗倒满了一杯酒。
“我们今天晚上,”将军说“就打猎——你和我。”
伦士弗摇摇头。“不,将军,”他说,“我不打猎。”
将军耸了耸肩,很文雅地吃了一颗温室葡萄。
“听你的便,朋友,”他说,“你完全可以自己选择。但是我请求冒昧地提醒你一句,你不觉得我的打猎的建议比伊凡的那一套更为有趣些吗?"
扎洛夫向餐厅角落里伊凡点点头。伊凡皱着眉头站在那儿,巨大的胳膊交抱在他那琵琶桶一样的胸脯前。
伦士弗瞠目结舌。
“我亲爱的先生,”扎洛夫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关于打猎的事我从来不开玩笑吗?这的确是一件痛快的事,我终于找到了一位和我旗鼓相当的对手,向他祝酒了。”
将军举起酒杯,但是伦士弗坐着不动,呆呆地望着他。
“你会发现这一场猎值得一打的,”将军兴致勃勃地说。“你的头脑对我的头脑;你的猎术对我的猎术。咱俩下一盘野外的棋!赌注也不是那么不值价的,怎么样?”
“要是我赢了的话——”伦士弗沙哑地说。
“如果我到第三天的半夜还没有找到你,我就会欢欢喜喜地认输,”扎洛夫将军说。“我的单桅帆船会把你送到陆地的一个市镇的附近。”
伦士弗望着扎洛夫,扎洛夫看出了伦士弗的心思。
“啊,你可以相信我,”哥萨克将军说:“我给你上流人和运动家的诺言。当然你也必须相应地同意,保证不把你在这儿的经历向外散播。”
“我不同意这一类意见。”伦士弗说。
“啊,”将军说,“要是那样的话——但是我们为什么要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呢?三天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边喝酒一边细谈的,除非——”
将军啜了一口葡萄酒。
然后一种公事公办的神情使他活跃起来。“伊凡”,他对伦士弗说,“会把猎装、食物和刀子给你送来的。我建议你穿鹿皮鞋;这种鞋留下的脚印比较轻淡。而且我也建议你避开岛子东南面那个大沼泽。我们叫它‘死亡沼泽’。那儿还有流沙。有一个傻瓜到那儿试了试。遗憾的是拉扎鲁斯也跟着他去了。你可以想象得出我的感情,伦士弗先生。我喜欢拉扎鲁斯;它是我狗群里最出色的狗。”
“好了,我现在向你告别了,我吃过午饭之后总要睡一个午觉。我担心你怕是没有时间午睡了。毫无疑问你是希望先出发的。我要到黄昏才开始追踪。在夜间打猎要刺激得多,你相信么?aurevoir(法语再见)伦士弗先生,aurevoir。”
扎洛夫将军有礼貌地深深鞠了一躬,从屋里潇洒地走了出去。伊凡从另一个屋子走了进来,一条胳膊下面夹着一套咔叽猎装,一袋食物、还有一个带着皮刀鞘的长猎刀。伊凡的右手摸着一把插在红腰带上的毛瑟手枪,手枪的大小机头张开着。
伦士弗在灌木里已经艰难地走了两个小时。“我一定要沉着,我一定要沉着,”他咬着牙,从牙缝里说。
当别墅的大门在他身后砰、砰地关上的时候,他的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起初的整个想法只是把他自己和扎洛夫之间距离卡开;因此,他死命地往前赶,催他前进的只是一种非常近似慌乱的情绪。他现在已经控制住了自己,停下了脚步。他把目前的处境和周围的情况作了个估计。
“我得兜出个大圈子让他来追踪,”伦士弗喃喃地说。于是他从刚才所走的一条荒僻的小径上转入全无道路的荒野。他绕出了一连串十分复杂的圈子。他一再从走过的路上倒了回去。他回忆着狐狸的一切故事,回忆着狐狸逃跑的一切花招。
晚上,他来到一处密林的山梁上,两腿疲惫不堪,手和脚也受尽枝条的抽打。他明白在黑夜里到处乱闯是发疯,即使有那个力气也不行。他迫切需要休息。他想道:“我已经当过狐狸,我现在要来做寓言里的猫了。”他身边有一棵大树,树干粗大,枝条舒展,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树去,不留下最轻微的痕迹,然后在一条树干上一定程度地伸展开了身子,开始休息。
休息给了他信心和差不多一种安全感。他对自己说,就像扎洛夫将军这样的打猎迷也是找不到他的。黄昏以后只有魔鬼才能在密林里追踪他所兜的那些圈子。但是,万一扎洛夫将军真是个魔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