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的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李有福蹲在村头土地庙的门槛上,把褪色的军大衣又裹紧了些。
庙里供桌上的蜡烛早就已经被风吹灭,香炉里只剩下还在冒着青烟的三支残香。
李有福摸出裤兜里那张泛黄的照片,借着月光看妻子秀兰温柔的笑脸。
三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夜,他背着铺盖卷走进张家大门时,秀兰就站在堂屋灯笼底下这样冲他笑。
"老李头,真的在这儿窝着呢?"村支书打着手电筒照过来,光柱里飘着细碎的雪沫子,"你家建军把门锁都换了,说是......"
支书的话说到半截又咽了回去,掏了根烟递过来。
李有福没接烟,把照片小心地塞回内兜。冰凉的铁皮饼干盒硌着胸口,里头装着户口本、存折和秀兰临终前按手印的遗嘱。
李有福还记得,那天窗外飘着柳絮,秀兰枯瘦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声音像游丝:"有福啊,西屋衣柜顶上的饼干盒......"
村支书的叹息散在风里:"要不去我家凑合一宿?"
"不用。"李有福撑着膝盖站起来,膝盖骨发出咯吱响。
李有福望见远处张家小楼二层还亮着灯,新过门的儿媳妇王美凤的影子印在窗帘上,正指着楼下比划什么。
三天前,就是这女人,把装着衣裳的蛇皮袋扔出院门,尖着嗓子说:"入赘的也算爹?"
后半夜,外面的雪越发下得大了,李有福蜷在供桌底下打哆嗦。突然听见庙门外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一道黑影举着伞冲进来,棉鞋在青砖地上拖出两道水痕。
"大伯!"侄子李强抖开军大衣把他裹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眼眶通红,"他们真把你赶出来了?我今儿在地头听二婶说还不信......"
李有福感觉,有热水珠子砸在手背上,那是侄子的眼泪吗?
这孩子打小就爱跟着他在果园转悠,开春剪枝、秋末培土,总说"大伯教我的本事,比学校老师讲得明白"。
去年李强爹妈车祸走了,孩子守灵时攥着他袖子哭:"我就剩您一个亲人了。"
"回吧,啊?"李强要背他,"咱家老屋虽说漏风,总比庙里强。"
李有福按住侄子的手。饼干盒里的存折贴着心口发烫,那是秀兰攒了半辈子的六万八千块,存单上用圆珠笔写着"有福养老钱"。
去年,建军说要翻修民宿,他咬牙取出两万,结果钱花了楼盖了,新房里却没他的屋。
"强子,帮叔找个律师。"
天刚蒙蒙亮,张家院门口就聚积起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乡亲。
李强搀着大伯李有福往台阶上走,后头跟着戴金丝眼镜的周律师。
新换的防盗门吱呀开了道缝,王美凤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扒着门框:"哟,搬救兵来了?"
"根据《老年人权益保障法》第二十二条......"
周律师刚开口,二楼窗户砰地推开。张建军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晃着个牛皮纸信封:"律师同志,看看这个再说话!"
纸片雪片似的飘下来。李有福弯腰去捡,老花镜滑到鼻尖——是公证书复印件。
秀兰清秀的签名旁按着红指印,写着将果园收益权捐赠给县福利院,落款日期正是她去世前一周。
"不可能!"李有福浑身发抖,饼干盒哐当掉在地上。
存折滑出来的瞬间,他忽然想起那晚秀兰弥留时的呓语:"钱要藏好......留给强子......"窗外的柳絮扑在玻璃上,像一场迟来的雪。
王美凤的嗤笑刺得人耳膜生疼:"当咱妈老糊涂了?这可是在县公证处......"
话没说完,李强突然弯腰捡起飘落的另一张纸。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纸面上,显出下面还有张泛黄的信笺,秀兰的字迹工工整整:
"果园留给有福和建军,存款六万八,交给有福养老,如果建军家里有什么不测,由侄子李强......"
"公证员只公证了捐赠协议。"周律师推推眼镜,"这份补充遗嘱虽然没公证,但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的亲笔......"
张建军冲下楼时撞翻了博古架,他媳妇的尖叫声中,李有福看见供在架子正中的全家福摔得粉碎。
照片里的建军,那天刚好是十岁生日,李有福蹲在蛋糕旁给儿子系红领巾,秀兰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都别吵了。"李有福弯腰一片片捡照片,"果园......给福利院吧。"
他摸着玻璃碎片里妻子温柔的笑脸,"秀兰最后那几天,总念叨当年在福利院当过义工。"
李强忽然蹲下来帮他捡碎片:"大伯,我承包了后山三十亩荒坡。"
年轻人从背包里掏出规划图,泛黄的图纸上画满桃树苗,"您来当技术指导,咱种水蜜桃。"
北风卷着碎雪掠过院墙,折断的枯枝上,一点绿芽正悄悄拱出来。
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秀兰会把果园捐赠给福利院。
但李有福清楚,秀兰和福利院,可不仅仅是义工的关系,而是有一份更深的缘分……
很多年前,秀兰去福利院做义工,遇到了一个叫妞妞的小女孩。
妞妞才十岁,已经在福利院住了三年了。
准确说,她七岁那年就被送进了福利院,因为她有很严重的自闭症——因为一场车祸,父母当场去世,而妞妞目睹了全过程,从此患上自闭症,不肯再和别人说话。
秀兰看到妞妞的第一眼,就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但不管她如何温柔、怎么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妞妞都不肯和她说一句话。
但秀兰也是个不肯轻易放弃的人,看到眼前的小姑娘,就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家里是那么的穷,乃至秀兰在孩子们面前从来不敢大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