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2月21日上午,一对农民打扮的夫妇抱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孩来到阿城市医院,说是被狗咬的,阿城市医院看了后判断小孩已经失血性休克,情况危重,本院条件有限,建议去大医院。随后这对夫妇又开着手扶拖拉机把孩子送到哈尔滨儿童医院,结果哈尔滨儿童医院也表示情况危急,自己搞不定,建议送去哈尔滨市第一医院(今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手扶拖拉机

这对夫妻来自阿城市料甸满族乡穷棒-子屯的农民王占河和他的妻子那某某(满族叶赫那拉氏在清朝灭亡后改姓那),那一脸血的男孩是他们三岁的儿子王刚。一听哈尔滨儿童医院也搞不定,于是又把儿子抱上手扶拖拉机,前往哈尔滨市第一医院。

哈尔滨市第一医院毕竟是哈尔滨最好的医院,眼见小王刚病情严重,医护人员立即开展抢救——经过清创、缝合、输血、输液一系列措施后,孩子的情况逐渐平稳下来,神志也逐渐清醒。

第二天,第一医院外科主任,黑龙江省医学界著名的颌面外科专家章教授在查房查到王刚时,看见小王刚脑袋上横七竖八的创口,又翻看了一下病历,然后就对值班的住院医大发雷霆:“这不明明是刀伤吗?怎么说是狗咬的呢?怎么不向公安局报案?都不想干了是吧?



老照片,儿科病房查房

此言一出,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从一起意外事故变成了刑事案件。章教授的话受到跟着他查房的一众医生的一片附和,纷纷指责王占河夫妇:“你们这爹妈是怎么当的?孩子被残害成这样怎么还说是狗咬的呢,太不像话了!

王占河和那某某直接就懵了,回过神后才结结巴巴地说:“孩子出事的时候我们都在地里不在家,是邻居把孩子抱来,说是被狗咬的。

12月22日上午,那某某就抱着小王刚去哈尔滨市妇联哭诉,请求妇联为孩子做主。当时正是全省妇联开展保护妇女儿童权益专项活动,面对“送上门来的活教材”,平时存在感近乎透明的妇联瞬间就不困了,于是就在12月23日这天,哈尔滨市妇联和阿城市妇联的领导就亲自拎着慰问品到医院看望小王刚,各种嘘寒问暖,同时打电话给阿城市公安局,要求他们从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高度对此事进行立案侦查,查出谁伤害了小王刚,并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阿城市公安局高度重视,立即指派身为技术科长的主检法医师来到哈尔滨第一医院亲自为小王刚验伤,她是阿城市第一位女法医,工作认真负责,且泼辣无比,深得局里的信任,再说身为女法医,就避免了男法医得出的结论妇联方面不认账的麻烦。同时,阿城市分管刑侦的魏副局长亲自带领一队侦查员赶往穷棒-子屯调查情况。

女法医在检查小王刚的伤势后,认定符合动物咬伤的特点,绝对不是刀伤;而魏副局长则带人把穷棒-子屯翻了个底儿朝天,目击群众反映小王刚确系被狗咬伤。



然而,章教授对狗咬伤这一说法坚决反对,并斥责女法医是庸医,直接把女法医给惹毛了,两人当场“激情互喷”起来,要不是旁人拉得及时,绝对会动起手来。

稳重起见,哈尔滨市公安局奉哈尔滨市政府的命令对此事开展调查,并派法医为小王刚验伤,结果侦查和验伤的结果和阿城市公安局的结果完全相同。

可是,章教授一口咬定孩子头面部的伤口是刀伤,鉴于章教授是颌面外科的权威专家,没人敢质疑他的诊断,因此舆论对阿城市公安局和哈尔滨市公安局的法医验伤结论大加攻击,认为公安机关有意包庇罪犯、有意掩盖事实,法医水平太低,连刀伤和咬伤都分不清,怪不得很多案子破不了,原来都是法医无能所致。公安法医们不甘示弱,反唇相讥,和哈尔滨第一医院整个颌面外科“对喷”起来。

事情眼看越闹越大,惊动了黑龙江省公安厅,由省厅四处的车德仁法医亲自出马,会同哈尔滨市公安局、阿城市公安局的法医再次复检小王刚的伤势并再度前往穷棒-子屯勘验现场和走访群众。

车德仁验伤后认定:“小王刚神志清醒,智力欠清,查体合作;头面部的二十一处损伤比较集中,多数创痕呈弧形,两处呈线形,有一处呈点片状,用放大镜观察,有的创口创缘不整;头部损伤深达帽状腱膜下,创缘不整齐,颅骨无损伤;其余损伤表浅,有撕裂伤,可排除系刀类锐器砍、刺、割所致。

现场勘查结果认定:“现场位于场院与住房之间的横道上,一棵老榆树下。经勘察,榆树下横竖堆放树枝、树枝上粘有狗毛、树下泥土上发现两颗牙,经对比与王刚口腔缺失的上门牙大小相符,检验牙的血型和王刚的血型相同,认定道边榆树下受伤现场。

结合验伤和现场勘查情况,认定王刚头部损伤系被犬科动物咬伤、抓伤无疑。

此外,车德仁还意外的回忆起一段往事:二十年前,他在哈尔滨医科大学读书的时候章教授还曾经给他讲过课(车德仁在被五常县公安局局长“抓壮丁”当法医之前,曾经是五常县战备医院的外科医生),章教授贵人多忘事,但是车德仁并没有忘记。此外,车德仁想不通的是:章教授作为颌面外科专家,是怎么得出刀伤这一结论的?他是否真的认真验过伤?



老照片:哈尔滨医科大学校门,这里是车德仁法医的母校

然而,章教授对车德仁的检验结论不屑一顾,车德仁的一位目前在第一医院当颌面外科副主任的大学同学偷偷托人给车德仁带话,说章教授对车德仁非常不满,意见很大,曾经在办公室里对他讲:“法医懂什么?!他们是专门跟不会说话的死人打交道的,在死人身上横切竖割的,和杀猪的有什么区别?

章教授这么说,车德仁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可以侮辱我车德仁,但我不允许你侮辱全体法医,哪怕你当过我的老师,哪怕你是颌面外科的大专家也不行!

然而,还没等车德仁想好怎么回应自己曾经的老师的挑衅,哈尔滨市妇联就在自己的内部刊物上刊登了一篇题为《一起罕见的残害儿童的案件》的文章,全盘照搬了章教授的观点,说王刚是被坏人残害至此,是公安机关故意包庇罪犯,故意做出被狗咬伤的结论。

此文刊出后,惊动了省委,时任黑龙江省省委书记孙维本亲自做出批示,要求黑龙江省公安厅和黑龙江省妇联出面,召集意见双方代表进行座谈,希望通过讨论或者辩论的方式搞清事实真相。车德仁代表公安法医方面的代表参加了会议,直面他曾经的老师章教授,一场昔日师生之间的擂台赛终于要上演了。



孙维本

在会上,章教授先声夺人,情绪激动地声称:“我搞了近四十年的颌面外科了,我教过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有许多都已经成了很有成就的专家……我这四十年的实践经验就是替人治伤,有刀伤,有狗咬伤、猪咬伤,还有熊啃伤!在我的行医经历中还没有犯过误诊的错误,更没有把刀伤和动物咬伤混为一谈的记录!我可以以我的医术和人格作保证,那孩子的头面部伤口绝对是刀伤,而非什么狗咬伤……

我也说两句!”说话的是一名姓高的主治医生,是小王刚送到哈尔滨第一医院时的接诊医生,给小王刚的抢救也是他主持的。“我是颌面外科的主治医生,王刚这个患儿是我收治的,伤口也是我手术缝合的,患者头面部伤口有直角形,也有略呈弧形的,而且边缘较整齐,与外科手术切口相似,因此我完全同意章教授的意见,患儿的头面部伤口是刀伤而不是什么狗咬伤,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对不起,我想先提一个问题。”高医生话音刚落车德仁就开口了:“据我们调查所知,高医生你在为接诊患儿的时候所下的第一个诊断就是狗咬伤,为患儿的清创以及手术也是按照狗咬伤的处置方式去做的;一直到第二天章教授查房并做出刀伤的断言后你立即改了口,并一口咬定是刀伤,我想问这180°的大转弯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你!”高医生瞬间涨红了脸,“这和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无关,我拒绝回答!

那好,我再提第二个问题。”车德仁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想问问,医院方面诊断孩子头面伤为刀伤,能讲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是什么吗?

依据?还要什么依据?患儿的伤口就是依据,我四十年的临床经验就是依据,我不明白你还要什么依据?!你是在质疑我的诊断吗?到底是什么居心?!”章教授把桌子一拍,用手戟指着车德仁大声质问道。

车德仁看都没看章教授,直接对高医生道:“我想请问高医生,请问你在为患儿清创和缝合之前,是否观察到创腔有否组织间桥?

这……当时、当时患儿情况紧急,我忽略了。”高医生的表情明显不自然——

我相信你是忽略了,因为我在手术记录上没有看到相关记载。其实,在清创伤口进行缝合前,只要观察创腔是否有组织间桥,钝器伤和锐器伤就一目了然了,而高医生你可以忽略,但我们法医却不能忽略,因为对法医来说,区别钝器伤和锐器伤是最基本的基本功。

高医生瞬间脸又涨得通红,窘态显露无疑,眼看自己的得意门生被车德仁怼成这样,章教授的脸上也挂不住,尴尬地干咳了一声。

车德仁也适可而止,没有对高医生穷追猛打,而是及时转变了话题:“至于孩子头面部的伤口到底是刀伤还是狗咬伤,我想从一个法医的角度谈谈我的个人看法。首先,我觉得要搞清楚这个问题,需要从解剖学、组织学和法医学的基础理论谈起;要从创的各部位名称和钝器创、锐器创的特点来区别……

章教授面露不耐:“车法医扯远了吧?

对不起,我只想说离开了法医的基础理论,就很难认定损伤的性质。患儿的病历上有记载:患儿头部右侧有两处创口位于额结节、顶结节间略呈斜形,分别长3厘米和4厘米。这两处创口的病历记载:深达颅骨,颅骨没有骨折。我们知道,头皮的解剖分层为:头皮、皮下组织、帽状腱膜、腱膜下位疏松的结缔组织、颅骨外膜和颅骨……

这种常识性的知识我看就不要讲了吧?”章教授不耐烦地打断道。

车德仁再度无视了章教授的傲慢和无礼,“我想说,患儿头顶的两处创口帽状腱膜的损伤形态是什么样的?病历上没有记载,而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钝器伤还是锐器伤的,为什么没有记载?只能认为临床医生还没有明确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区别。患儿头面部一共有二十一处创口,每一处创口的创角、创缘、创底、创壁和创腔的形态一处也没有记述,每个创口的基本特征也没有记述,那么又是根据什么一口咬定是刀伤呢?仅仅只凭借直觉或经验吗?

高医生顿时坐不住了,眼睛求助性地望向他的老师章教授,而章教授则坐在原位一言不发。

实践证明,仅凭直觉和经验往往是不可靠的,又怎么能认定损伤性质呢?虽然创口已经缝合,但是从缝合后拍摄的照片上看,仍然可以看出有的创角钝,有的创角呈撕裂状,有的创缘不整齐,这都证实伤口是动物撕咬形成的,而刀伤是不可能形成这样的创痕现象的。当然,有的创口狗咬伤和刀伤很相似,这就需要凭借法医的经验来判断了。可惜我们的争论发生的太晚了,我刚才说过,如果在清创缝合前观察创腔有否组织间桥,这场争论就可以避免……

这时,章教授面色难看地推开椅子站起身子,抬手看了看手表:“对不起,我还有课,先走一步了!”说罢就夹起皮包离开会议室,高医生匆忙站起身,面带歉意的向大家看了一眼,然后匆匆跟着老师离开。留下一会议室的人面面相觑,车德仁则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场擂台他算是打赢了。

最终,黑龙江省省委一锤定音,宣布小王刚的创口系狗咬伤,而非刀伤,并向社会公布结果,迅速平息了舆论。

此事后,已经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车德仁的名声又上了一个台阶,就有媒体记者找到车德仁,希望他就这起案子写一篇文章,题目他们已经拟好——《名医不是法医》。

但是,车德仁拒绝了,他没有穷追猛打的习惯,毕竟章教授曾经在20年前给他上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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