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杏林居士
《金瓶梅》全书共出现多达五次的元宵节叙事,具体分布在15、24、42、46以及78回。
五次元宵构成一个完整的五边形结构:
1. 第十五回(起)——欲望萌发
2. 第二十四回(承)——伦理崩坏
3. 第四十二回(转)——盛极而衰
4. 第四十六回(折)——天意示警
5. 第七十八回(合)——繁华散尽
这种刻意设计的循环叙事,与佛教“成住坏空”的劫灭观形成共振。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之死紧接最后一个元宵节,形成“灯火阑珊处,白骨如山”的震撼对比。
Part1
初绽的欲望之花(第十五回)
西门庆与李瓶儿在狮子街的私宅里共度元宵,潘金莲登楼望月时"把银箸儿敲着栏杆",这段看似闲笔的细节暗含情欲流动。李桂姐的烟花巷宴饮与吴月娘的家宴形成双重镜像,昭示着西门家族即将展开的财色兼并。
丧德的暗涌(第二十四回)
陈经济借着"走百病"民俗,在众目睽睽下捏潘金莲的脚,宋蕙莲却穿着大红遍地金比甲招摇过市。这场元宵夜游中,主仆界限在灯笼摇晃的光影里逐渐模糊,预示了日后伦理崩坏的必然。
虚妄的巅峰(第四十二回)
官哥儿寄名仪式与元宵盛典并置,西门庆攀附权贵的野心在烟火表演中达到顶点。但乔大户娘子"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的卑微姿态,暗示着这场阶级跃升终究是镜花水月。
衰败的前兆(第四十六回)
卜龟卦老妇人的谶语与妻妾们的调笑形成诡异反差,春梅冷眼旁观众人占卜,这场被雨雪打断的元宵游赏,恰似命运给西门家族敲响的警钟。
残灯的挽歌(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死后首个元宵节,吴月娘强撑门面宴请周守备娘子,林太太却仍在偷欢。昔日辉煌化作"烧糊的卷子",连妓女郑爱月都借口避雪不来赴宴,繁华散尽的苍凉扑面而来。
作者以元宵节为时间枢纽,构建起"五元结构"的叙事框架。每个元宵节点恰似话本中的"得胜头回",既标记时间流逝,又在重复中形成镜像对照。从李瓶儿初入西门府到庞春梅嫁入守备府,五次元宵串联起整个家族的盛衰曲线,形成螺旋下降的悲剧轨迹。
元宵节作为官方许可的狂欢场域,为各色人物提供了逾越礼法的绝佳借口。但兰陵笑笑生刻意消解了节日的神圣性:烟火绽放时总有阴谋在暗处滋长,灯市辉煌处必见道德在阴影中溃败。这种"反节庆"书写,将传统节俗异化为欲望展演的舞台,暴露出晚明社会价值体系的深层危机。
Part2
不单含义深,《金瓶梅》的结构更高级:
元宵节的灯火在《金瓶梅》中具有独特的视觉隐喻。
第十五回潘金莲手持的“湘妃竹泥金面扇子”在灯火下忽明忽暗,恰似其飘摇的命运;第四十二回西门庆定制的“仙鹤衔灵芝”烟火,绽放时照亮半个清河县,却在硝烟散尽后留下刺鼻的硫磺味。这种“光明与污秽并存”的意象,暗合着全书“以乐景写哀”的美学追求。正如张竹坡所批:“灯市愈热闹,人心愈荒凉。”
小说对元宵节民俗的呈现充满解构意味:
走桥度厄:本为祛病消灾的“走百病”,在第二十四回却演变成陈经济与潘金莲的调情契机。
拜月祈福:李瓶儿在第十五回对着“一轮明月”许愿,三年后却死于血崩之灾。
燃灯敬佛:王姑子们在第四十六回兜售的“消灾灯”,反成为加速官哥儿死亡的催命符。
这种对传统民俗的祛魅,暴露出晚明社会信仰体系的空洞化。
中国元宵节的场景位移暗藏权力更迭:
狮子街灯市(第十五回):新贵西门庆初露锋芒。
西门府庭院(第四十二回):权势达到顶峰。
守备府宴席(第七十八回):权力易主春梅。
灯市从公共空间向私宅再向权贵府邸的转移轨迹,映射着财富与权力逐渐固化、封闭的过程。而宋蕙莲在第二十四回元宵夜佩戴的“金灯笼坠儿”,终成其自缢时的索命白绫,揭示底层人物在空间争夺中的悲剧性。
小说对元宵节物质细节的铺陈堪称极致:
李瓶儿房中“六十斤重的香毬”昼夜焚烧 ;
西门庆定制的“金屏风灯”价值二十两 ;
宴席上的“酥油泡螺”需八道工序制作。
但这些精致器物在叙事中总与死亡意象相伴:香毬熏得官哥儿窒息,金灯映照着来旺被发配的惨状,酥油泡螺成为李瓶儿临终前的最后念想。这种“物欲狂欢—生命消逝”的对照,构成对消费主义萌芽期的深刻反思。
Part3
与《红楼梦》元妃省亲时的元宵盛典相比,《金瓶梅》的节日书写更显“去神圣化”:
大观园元宵制灯谜暗藏命运谶语,西门府元宵宴饮直曝肉体欲望;
贾府衰落始于中秋夜宴,西门家族崩解锚定元宵节点 ;
《红楼梦》以“白雪红梅”洁净意象收束,《金瓶梅》终章却是元宵残灯映照着妓院账本 ;
这种差异凸显《金瓶梅》作为市井文本的特质,其元宵叙事不追求诗意升华,而是执着于展演世俗社会的生存本相。
当第七十八回吴月娘在冷清宴席上强说“今年灯比往年热闹”时,中国文学史上首次出现了主体对自我认知的怀疑。这种在节庆虚假繁荣中的自我欺骗,恰似晚明社会集体无意识的缩影。元宵节的五次复现,不仅完成了家族衰亡的叙事闭环,更在无意识间叩响了现代性启蒙的前奏——那些在灯火迷离中醉生梦死的人们,终将在黑暗降临时直面价值的真空。
文字丨汲古生
图片丨网络
红楼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