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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天涯》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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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天涯》2025年第1期“散文”栏目,“人间·父亲”散文小辑中赵荔红、高凤华、杨姿分别讲述自己父亲的平生,三位父亲的社会身份各异、选择不同,各自经历种种的变迁,他们的个人史也组成了一部小型时代编年史。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赵荔红的散文《江河水》一文,以飨读者。

江河水

赵荔红

某年夏天,我和先生在布拉格小住。房子在伏尔塔瓦河西岸。登上山顶公园,顺台阶下到河畔,河水湍湍地流淌,站在桥上远望,城堡耸立在灰白层云之下,一朵一朵的云从天空浮到桥上,浮过去,掉落到桥下,化作了浮沫,随水流逝……过桥即是老城广场,泰恩教堂黑尖顶的沉默、披檐阴影的青幽、栏杆窗台的明丽,全都坠落在亮白广场上。扬·胡斯塑像披着大麾、耸着肩,顶天立地,一大片黑色鸽影掠过,如风扬起灰烬,万国的人影都在他身边簌簌移动,聚合,散开,如星辰或流沙……环绕这个广场的,有卡夫卡的几处故居,他诞生的“塔楼”,写下《饥饿艺术家》的房子……若是沿河畔行,可一直走到查理大桥。圣约翰·内波穆克主教就在这座桥上被国王扔下河去,如今,他的雕塑立在被扔下去的那个位置,雕像的一角已被游人摸得溜光铮亮。唉!无论怎样平庸的时日,无论如何惊心动魄的人生,都如河水流逝,一去不复返了……

有些天,我们一大早登上山顶公园,那里有个露天餐厅,挑个可俯望伏尔塔瓦河的位置坐下,重读《城堡》和《美国》。上午的河水呈湖蓝,中午转成明绿,成片起伏的红色屋瓦中,不时冒出教堂的乌黑顶子、碧绿顶子,阳光满溢,云影转移,面光的河好似跳跃着无数银鱼。不知何故,即使是大晴天,这个城市也似乎笼罩着一层暗哑雾霭,一层诗性、忧郁的烟蓝。午后,半城年轻人都聚集在山顶公园餐厅,陌生语言在周围嗡嗡作响。我们起身,穿过草地和树林,顺公园小路,一直走到城堡去,走到城堡附近的霍特克维花园,那是卡夫卡经常散步的地方,他常带一本书,坐在树下读。

有一天,从城堡转回来,天已昏暗,河面黑蓝,只剩薄薄一抹夕光染出山下屋瓦的红,路灯也亮了,草地绵延着融进暗黑树林,归林的鸟啾啾叫个不停。我们坐在一棵花树下,紫红花瓣不时落下来,身上椅子到处都是。远处,那个露天餐厅灯火辉煌、人影绰绰……突然,低哑的二胡曲哽咽而出,穿破夜幕,如一个人在倾诉,一句一顿,时而幽咽叹息,时而缠绵悱恻,时而悲怆激越,情绪抑抑扬扬,节奏顿顿挫挫,如河水,在清晨、午后、黄昏,或柔情流淌,或如漩涡回旋,或遇礁石激起浪花。是《江河水》!在异国他乡,听见这支二胡曲,泪水瞬间涌出……斯美塔那结束流亡后,回到故土,磨难、病痛、孤独,没有减少他的爱与激情,他写下《伏尔塔瓦河》,这首深挚、宽广、诗性,沉郁而壮阔的交响诗,是献给二战后他那苦难深重的祖国。在这布拉格晚暮中,伏尔塔瓦河在脚下湍湍地流淌,缠绵哽咽的二胡曲,令我泪水盈眶——在这里,我终究是一个过客,一个漂泊者,一个异乡人。遥远的东方,那里,有我的祖国,我的故乡,我的父亲——


伏尔塔瓦河

在黑暗花树下,在远处的灯光人影中,遥遥屹立的黑色城堡的上空,好似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我听不见黑暗的河水湍湍地流,《江河水》曲声却潺湲流淌在我的耳边、我的心中。在这二胡曲中,父亲的银白头发,清瘦多斑的面庞,深情温暖的眼睛,骨节嶙峋的手指,全都浮现在我的面前。我分明看见,在那湛蓝星空之下,在涌动起伏的伏尔塔瓦河之上,父亲搬一把凳子,端正坐着,二胡立在他的腿上,他一手扶着琴杆,一手颤动着弓弦,《江河水》曲声,在他的手指颤动间悲怆激越缠绵悱恻地流淌,他的身子随着曲声有节奏地俯仰,好似那起伏的伏尔塔瓦河水……

这首《江河水》,最早描述的是一个女子在新婚丈夫被抓去当劳役后,无助地在河边恸哭,滔滔河水,好似能带走她的哭声,宣泄她的痛苦。后被黄海怀改编为二胡曲,在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第一场“苦难岁月”中作为配乐,二胡的喑哑、呜咽很能传达曲子的痛苦、凄婉、悲愤而又沉思的情绪,如泣如诉,催人泪下。父亲很喜欢这支曲子,每到内心忧愤不能自已时,就会拉这支曲子。我是听着他拉这支曲子长大的。

回国后,给父亲打电话。当时他听力尚好,只要我给他打电话,总会聊许久,似要将平日没说的话,在电话里一下子说完。我说:“爸爸,想听听你拉《江河水》。”听我说想听他拉二胡,还是他喜欢的曲子,父亲高兴地说:“你等着——”他将电话一搁,接着,好长一段时间,就听见电话线那端,拉凳子的刺耳声,翻动曲谱的窸窸窣窣,转动琴轸调音的吱吱嘎嘎,弓弦擦动琴筒颤出的几个试音,忙了好半天,中间是长长的空白,我耐心等着,知道父亲在酝酿情绪——好一会,一个幽怨、清凉、喑哑的曲句,透过细细的电话线,从父亲那端,传到我这端——

窗外,盛夏,明晃晃的烈日,猫在睡觉,鸟儿也躲起来。清凉、幽暗的二胡声,从电话线那端传过来,像幽暗、深沉的河水,慢慢地席卷过来,淹没了我。

寒露才过,山上早早下了霜。天空高远黑蓝,很小几颗星子,闪着钻石的光亮。一弯薄薄下弦月,如镰刀般,锐利,洁白。远山、近树,全都黑魆魆沉默着,收割后霜冻的稻田、茶园、弯曲的公路,泛着模糊的灰白,试图分割黑暗。在远处的黑暗中,闪现一二点灯光,传来一二声狗吠,表明那里有人家,但狗吠和灯光,也很快隐遁进浓黑混沌中。

农场的几排土墙平房,静静站立在天地间,微弱的月光勾勒出模糊影子。黑瓦上落下薄薄一层霜,在弦月下,清寂地泛着白光。鸡们猪们全都进窝了,只有一二只狗,踩着凝霜的泥地,孤单地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家家户户已闭门,几个小小的木窗户,透漏出昏黄灯光。

母亲和我已上床,捂在被子里,隔着蚊帐看父亲走来走去。卧房只有一盏15瓦带铁罩的电灯,薄薄灯光,在房间圈出一小块昏黄。父亲收拾完,闩好木门,倒了杯热开水,捂着搪瓷杯走进卧房。他取下挂在墙壁的二胡,搬了把方凳,对着小木窗坐下。父亲用松香反复擦拭着白色丝弦,一边调节琴轸,一边试拉了几下,直到音调准了,这才端严地坐直了身子,闭眼静默良久……我和母亲等待着……

一个喑哑的乐音颤抖开来,好似一个人长长叹了口气,接着,如怨如诉的乐音,在小小的灰墙锁住的空间回旋、辗转,浓郁得无以化开,似要突破木窗,飞到外面世界。这是《二泉映月》!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支曲子的名字,并了解到作曲者阿炳(华彦钧)的生平,也曾去无锡拜访过阿炳故居。父亲拉出的第一个乐句,是《二泉映月》的引子,这一句低低叹息,凝聚着阿炳几十年生涯的长长辛酸。年过半百后,我再听《二泉映月》,体会到更多复杂思绪:随乐句的潮起潮落,主题被反复变奏,传达出悲苦、沉思、骄傲,有时又是逍遥徜徉的情绪,是阿炳的自言自语、自我追问,他将自己对生命的追寻思考凝聚在这支曲子中;我听懂了它的悲苦,也听到它的诗性、沉思、追问;尤其是尾声,情绪由扬转抑,慢慢回落,越来越弱,细如游丝,意犹未止,满怀对生命的无限流连、无限惆怅。

父亲拉二胡时,微闭双眼,沉浸在阿炳描述的最底层最苦难的人生里,一如他所经历体会的。但年幼的我,尚不能理解《二泉映月》的主题,只觉得拉二胡的父亲很帅。我后来常常回想当时的情景,回想父亲拉胡的姿影——音乐在房间流动,鄙陋的日子,乏味的空间,沉重的生活,贫瘠的物质,因为这二胡曲,黯淡的一切似乎退隐了,小小的泥屋似乎闪闪发亮了。那是神的手啊,他恩惠的灵降到这个小屋,慈悲的手抚摩着沧桑劳累的凡尘的心,在这个瞬间,将美善、温暖的光亮和馨香的希望一起种下。

父亲生于1943年,1961年他十八岁,高中毕业,高考成绩优异,俄语尤其出色,心仪的是清华大学。落榜原因之一是家庭成分及成员关系复杂。父亲从小为自己的才华感到自豪,没能考上大学,怕落人耻笑。高考不成的城市青年,似乎只有两条出路,或当工人,或参军,但这两条出路,也要有门路、要看出身。当时闽北有个农场来招知青,说是户口放在个人口袋中,来去自由。年轻的父亲,不知前路艰险,瞒着家人,偷偷报名。他成了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青。父亲怀着年轻人一腔热血,大概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随一批南方沿海城市青年,来到高峰农场。这个农场,因建在高山上得名。高峰属于武夷山脉,再远点,属于括苍山山脉,当时只有少数原住山民,尚有虎、狼、野猪、狗熊出没,遍布密林、荆棘、山石。往后时日,这一拨十八九岁的城市娃娃,靠一双手、一腔热情,硬生生在荆棘悬崖间开辟了公路,挖出了农田、茶园、竹林、鱼塘……

到农场一年后,父亲,这个才满十九岁的海边城市青年,无法忍受蚂蟥的叮咬,现实日子与想象的如火如荼革命生活大相径庭,便偷偷从农场跑回家乡。但此时,并非如最初允诺的“户口放在口袋里”“来去自由”,他的户口已落在农场;又逢“三年自然灾害”,城市人的口粮是根据户口供给的,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父亲回到城里,没工作无收入,平添了一张嘴,全家原本紧张的口粮更不够吃,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父亲只能又回到农场。在农场,稻米、蔬菜、水果、鱼,全是自给自足,至少有饭吃。

几年后,在莆田海边农村无以为生的母亲,也随其父兄,被招工到农场,因为农场有饭吃。我的父母就此相遇、结婚,随后有了姐姐和我。年轻的父亲,理想破灭,不再踌躇满志,从此就在农场“扎根”下来。父亲是“国”字辈,名“森”,他说命中注定他要在祖国的森林中度过一生。他消了志气。恢复高考后,他也想过再去考大学,农场不开具证明,他也没能义无反顾坚持下去。改革开放后,他也想过放弃农场一切,下海做生意,如同那些离开农场的人一般,但看着正在上学、嗷嗷待哺的姐姐和我,前路又不明朗,父亲终于没有下定决心。就这样,犹豫着、蹉跎着,父亲就老下来,到了退休年纪。

在农场贫乏、艰苦的年月中,除了母亲和我们,父亲还有一个寄托,就是二胡。父亲说他并没有专门学过拉二胡。当时农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出工、下地干活外,没什么娱乐,有人拿一把竹制二胡拉起来,大家就围着听。父亲借来二胡,自己摸索,不懂就问,这样就学会了,还学会了看简谱。父亲的二胡水准,很快超过别人。1966年末姐姐出生时,父亲因为二胡拉得好,作为农场文艺宣传队一员,去邵武市其他单位巡演,节目是《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逛新城》等,还有些自编的小品、歌舞,都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父亲在后台拉二胡伴奏,在各个宣传队中颇有名气,有一回,父亲拉二胡与一把京胡二重奏,拿了演出比赛第一名。晚年,父亲已忘记当年他也曾在插秧、采茶、伐木、修路中成为标兵、夺过第一,唯独对这场二胡比赛津津乐道。


《江河水》《赛马》作曲者 黄海怀

劳作之余,父亲会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拉二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在质朴的母亲眼中,父亲拉二胡的样子很好看,有别于其他青年,但她不明白这二胡声传递出来的苦痛、悲切、对人生的迷惘,姐姐和我还小,自然也不明白。夜深人静,父亲一个人坐在木窗前,拉着二胡,如同一个人在呻吟、叹息、倾诉悲愤。他最喜欢拉的曲目,就是黄海怀改编的《江河水》,还有

阿炳的《二泉映月》、刘天华的《病中吟》,这些描述底层生命的苦难、困境的曲子,其中苦痛、悲切、缠绵又不甘,暗合父亲内心,所幸当时没人理解这些曲子,不会注意到这种与如火如荼革命格格不入的调调。 后来,能在收音机中听到闵惠芬拉这些曲子,父亲总是仔细倾听,一边听,一边做笔记,一边默默地流泪。

1987年,我考上复旦大学。父亲颤抖着手捧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沉默不语,泪水盈眶。那些天,父亲走在农场泥路上,遇见的人都祝贺他,一路上都是阳光、星辰,如同他自己考上大学一般。父亲打算亲自送我去上海,却在出发前一周闪了腰,只能低头躬身走路,一直身,就疼得厉害。但他还是和我坐上颠簸的公交车从高山下来,到邵武市去转火车,因为是中间站,没有座位,他让我坐在行李包上,自己一直站到上海。接新生的校车开往复旦路上,他一路东张西望,兴奋地大声与我说话;下车时,因不能直身,又要提很重的行李,站立不住,就跌倒在水泥地上。我去拉他起身,他只是笑容满面仰头看着校门说:“这就是复旦大学呀!”父亲在复旦招待所住了三天,为了省钱,住的是十五个人一间的大通铺。他扶着直不起的腰,帮我去买住宿用具,将我安顿停当。我当时并不体贴父亲的心情,一心只想离开家人,开始新鲜的、自在的、小鸟一般无人管束的生活,就说:“爸爸腰闪了,赶紧回家吧。”父亲离开上海前一晚,和我在复旦校园里散步,绕着一块块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父亲说:“像切豆腐,我们切了一块,又切一块。”

父亲退休后,回到家乡莆田。我问他是否留恋他工作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农场?他说:“一点不留恋!做梦都不想梦到。”而那个特定历史时期建立的国营农场,也日渐荒芜、濒临倒闭——年轻人或读书或打工或做生意,基本离开了,如我父亲一般的老工人,或退休后返回家乡,或到城市买房定居,留在农场的,寥寥无几;农田、茶园、茶厂也多由外来人承包,勉力维持农场开支。当年,如我父亲一般满怀理想的那批年轻人创建的那个农场,随着创建者的衰老、过世,他们开辟的那个“世界”,也自生自灭,终究被扔进历史垃圾堆。所有的现代人,都忙着拥抱“新”事物、建立“新世界”,奔向新的一天去。千千万万如我父亲这样的普通人,在时代大浪中,他们如海边的沙子,轻易就被席卷、被遗忘,他们的生命,不留一点痕迹。

尽管父亲说,做梦都不想梦见农场。若有农场人来,还是很高兴。有一次我回家,碰到杨澄来拜访父亲。杨澄也是莆田城里人,当年一起去农场的那批城里知青,只有四个在农场干到退休,其中一个就是杨澄,他比父亲混得好点,转干后任副场长,退休后在邵武市区买了房子。杨澄还是父亲的演奏搭子,父亲拉二胡,杨澄拉京胡。那天饭毕,父亲搬出两把二胡,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一起合奏了一曲《赛马》,马蹄快乐奔踏着,嘶鸣声声,父亲和杨澄,两颗银白脑袋,随着曲声晃动,好似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你追我赶,一起割稻穗,一道拖大锯砍伐树木,一起搬石头修公路,一起追野猪,一起捞塘鱼……那天,父亲话特别多,精神矍铄,母亲手脚麻利地做菜、端茶、切水果,与父亲、杨澄说话时,竟有一种少女的俏丽神情,好似她依旧是那个留长辫的姑娘。那是杨澄最后一次到我家。

父亲退休回家乡后,有两件消遣的事:一是写钢笔字,自学自练,特别秀气;再就是拉二胡。我与父亲去散步,见区政府前大榕树下围聚一群老人,有二胡、笛子重奏的,有京胡、二胡合奏的,也有二胡为人歌唱伴奏的。表演者坐在小方凳,将二胡支在腿上,随曲子俯仰自得,一曲终了,围观者鼓掌、喝彩,好生热闹。父亲个子高,背着双手远远站着,倾身、抿嘴、专注倾听,似不为所动。我鼓动父亲也拿二胡出来,与他们一起表演,大家好有个交流。父亲一口回绝,说:“那几个人拉得不如我好,都是最简单的曲目,技艺单一,揉弦都不会,我和他们交流不来。”我又鼓动父亲参加老年大学器乐班,禁不住我聒噪,他报了名,几天后又不去了,说:“那里都是初级班,教二胡的老师,只有二三级水平,我的水平,都超过二胡课程十级了,学不到新东西。”父亲就是这样,生性孤僻,清高自许。他宁可一个人,在家里自拉自听。

我每次回家,都会央父亲拉二胡来听。其实父亲器乐上的天赋,丝毫没遗传给我,我五音不全,读不来曲谱,记忆与模仿能力极差,总之是毫无音乐细胞,儿时,父亲就想教我拉二胡,见我双手僵硬,哈欠连天,只得放弃。但父亲似乎忘了我极差的乐感,觉得既然我文化高,鉴赏力自然就好,所以,我说想听他拉二胡,就很高兴,觉得是知音。

夜饭罢,天色昏暝,母亲出门散步。父亲收拾完碗筷、摘下围裙,换了一件干净衬衫,这才去取挂在墙上的二胡。他将方凳摆在客厅正中,对面再摆一张靠背椅,靠背椅上搭着一整本二胡曲谱。我一定要强调一下,我用“一整本”二胡曲谱,会让人误解,以为是十六开或八开大小的二胡曲谱书。不是的,这是父亲自己手抄的二胡曲谱,且是抄在挂历背面。在新年互赠挂历的年月,每年我都会寄新挂历给父母。元旦那天,挂上新挂历,是个重要仪式,意味着新一年的开始。旧挂历,父亲收起来,统统没扔掉,用来抄写二胡曲谱。一是“敬惜字纸”的习惯;二是这种挂历足够大,可以搭在靠背椅上,在上面抄写的二胡曲谱,字也足够大,便于眼睛老花的父亲边拉二胡边看谱。有一点令人惊叹。请你试试用钢笔在一张空白A4纸上抄写一段话,你会发现,渐渐地,字就歪斜了,何况要在一张长60公分、宽40公分没有打横竖线的空白铜版纸上抄写。父亲就是在这样的纸上抄写二胡曲谱,且每张曲谱极其工整,行行整齐,简谱的每个数字大小一样,节拍、技法、情感全都标识得一清二楚。一行不斜,一字不乱,一个错误也没有,像是刻印出来的!父亲抄写了好多本二胡曲谱。

父亲的这个本事,一来,有赖于他长年练习钢笔字,对汉字书写的控制力;二来,是他在农场任会计二十多年的训练,父亲做出纳也好,做会计也好,本本账册都是手抄,在没有电脑的年代,再没有比他的账册更清晰更工整的了;三来,则是父亲天性的专注、认真。父亲连切西瓜都要严格等分、连劈柴都要大小均匀,仿佛长短粗细一样的柴,烧出来的火,也是均匀的。父亲的性情与专注力,是一个科学家的天赋秉性,假如当年他考上了清华大学了呢?假如他从事科学研究了呢?我相信,父亲一定会是一个极其投入且极其出色的科学家。

父亲再移动一下凳子和靠背椅,确认已摆端正了,这才坐下来,将二胡支在左腿上。他开始擦拭琴筒,父亲的这把二胡,琴杆、琴筒是乌木的,他最早学琴用的是一把竹制二胡,声音效果自然打折扣,这把乌木二胡,伴随他三十多年了,琴筒一端是六角形的,蒙着蛇皮,已开裂、翘皮,用透明胶粘着,另一端是圆形雕花音窗,漆皮也略脱落。父亲开始用松香来来回回擦拭丝弦,一边说,他喜欢丝弦,虽然容易断,且要反复调音,但声音柔和,表达细腻,钢丝弦虽牢固,但音色太亮、缺乏阴影,拉二胡如人在一句句说话,有明亮,有阴暗,要有层次。接着,父亲开始调音,左手转动琴轸,转几下,右手拉弓弦在琴筒擦出几个音,仔细听听,又转动琴轸,如此反复再三——

我就叫起来:“爸爸,你都忙了大半小时了,我肠子都等直了!”父亲朝我咧嘴笑笑,门牙缺了一个:“起鼓了——第一曲,《赛马》——”他将曲谱翻到《赛马》那页,其实谱子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照例是要摆在跟前。他俯首凝神拉了一段,弓弦擦出一段欢快、跳荡的旋律,父亲说:“这里,要活泼地,要像马儿欢快地踏着蹄子、奔驰在草原上,要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父亲说,《赛马》是黄海怀在1964年创作的二胡曲,拉的时候,跳弓得富有弹性,颤音得强弱分明,才能表现出赛马盛况,他用拨弦来表现马蹄声,用颤指音模拟出一串马儿嘶叫声。

父亲接着又拉了一支《良宵》。1928年除夕夜,刘天华邀请朋友来家中小聚,室内其乐融融,室外鞭炮声声,作曲家为欢乐氛围所感,边拉琴边记谱,即兴创作了这支曲子,故而又名《除夕小唱》。父亲微眯着眼睛拉这支曲子,身体随之俯仰,周身洋溢着祥和的喜悦。我也很喜欢这支短曲,因为它特别温雅,是属于东方的温柔敦厚的喜悦,快乐而不放纵,欢喜而文质彬彬,有一种“华枝春满”的感觉。

父亲最后拉的是保留曲目《江河水》。随着曲句展开,父亲脸上时而悲切痛苦,时而缠绵多情。父亲说,拉这支曲,关键在直音和揉弦的灵活交替,以呈现时隐时现的哭腔效果;运弓虚虚实实的把握最难,既要呈现人物哭诉时若有所思、精神恍惚之状,又要准确地表达情绪转化。我一直觉得,我身上的浪漫多情,是来自父亲,他不善于言说,也无法用文字表述,但在拉二胡时,他尽可以坦荡无遗地表达情感。每在深夜无法入睡时,父亲就会拉《江河水》,又怕吵醒母亲、惊动街坊,拉琴时,他会在琴筒上夹一块木板,压制住声音,让音色不那么高亢,因而,深夜里,他拉的《江河水》,就是哽哽咽咽,如多情的河水,在礁石间磕磕碰碰,无法畅快流淌。但是那天,父亲也没能畅快地抒发情绪,他努力地拉弓、推弓,试图提高音量,表达强烈悲切、激越之情,声音却越拉越细,挣扎着向高处伸长,最后好似一把尖刀切割在坚硬石头,发出难听的尖利的声音。父亲试了几次,高音就是无法正常上去,最后只好放弃,无奈地咧咧嘴,说:“阴雨天,二胡回潮了,松香都不管用,丝弦太涩了——”

我暗想,这把二胡到了年限了。应该给他买一把新的二胡。

父亲七十大寿时,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在上海福州路一家中国民乐琴行,挑了一把二胡。我无法鉴别二胡品质,就只挑价格,挑做工,琴筒、琴杆都是花梨木的,蒙琴筒的是蟒皮,据说蟒皮厚,比蛇皮效果好。父亲生日在农历十月。我将琴盒打开,父亲看了,微微笑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兴,也不着急拿出来试拉,依旧将琴盒盖上,说:“一定很贵吧。”我说不贵的,父亲一再说:“我看看木头、蟒皮,就知道很贵。”然后,他就抱着琴盒,藏到自己卧房去。第二天,父亲说要拉琴给我们听。但他并没拿新二胡出来拉,依旧支着他那把旧二胡,反复地用松香擦拭润滑丝弦,咿咿呀呀转动琴轸调音。我心中嘀咕,他是否不喜欢新二胡呢?偷偷去问母亲,母亲说:“老头子肯定喜欢的。他要等你们走了,自己安安定定去摸索新二胡。你们在,他不好意思。”

真的,他大约要等我们走了,自己一个人去摸索那把新二胡,就像一个新郎,第一次见到新娘,会不好意思,会回避,即便那个新娘很美丽,很合他的心意。他要慢慢去亲近她,慢慢去品读她的气味、体态、声音、笑容。另外有一点,是专业上的,我后来才知道,一把新二胡,并非一开始就能拉出好曲子,要拉二胡人慢慢去“煲”新二胡,等到拉二胡人与二胡“合二为一”了,才能“出”好的声音效果。

父亲生病时,我没在他身边。等我到家,他已出院了。推开门,见父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开灯,整个人陷在阴影里,似乎缩小了一截;他沉默地看着我,有点委屈地瘪瘪嘴,白发短短地贴着头皮,脑袋也小了一圈,原本端正的国字脸瘦削、散布着老人斑,牙齿掉了,嘴唇瘪下去,眼窝深陷,只有那双大眼睛,依旧深情、明亮。早年在农场的艰辛劳作留下了后遗症,父亲才过八十,就佝偻着,腰疾发作时,疼得难以入睡。次日若是晴天,腰没那么疼,父亲会勉力直起腰,他年轻时很英俊,向来爱美,向来自尊,不愿意我看见他佝偻的样子。父亲牙齿掉了,咀嚼艰难,就让我们和母亲先吃饭,他自己一个人在厨房,用杵臼将菜饭一道捣烂,慢慢吞咽,一顿饭要吃一个多小时。

父亲的耳朵也不大好了,似乎只听得见母亲说话,我大声叫,他也常常听错。耳朵不好,父亲就更加沉默寡言。他也不拉二胡了。两把二胡静静地并排挂在他卧室墙上,没什么灰尘,大约他常常擦拭。他手抄的二胡曲谱,整整齐齐叠在一起,挂历那么大的有二三本,八开大小有几本,以及各种各样纸张散页,有些是抄在菜单、黄历、售楼广告的反面。全是工整秀气的钢笔字。我想用文件夹将散页曲谱放起来,父亲不让,说怎么放他都是有规矩的,我一整理,就找不到了。大约父亲还想着什么时候拉二胡。

有一日我午夜醒来,客厅灯还亮着。我起身,见父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小灯昏暗,电视机荧光闪闪。我问父亲为什么还不睡,他指指电视说:“我在听二胡曲,闵惠芬拉的《江河水》。”电视上的确在播放闵惠芬拉的《江河水》,父亲将音量开到最小,怕吵醒我们,其实就算开到最大声,他也听不见。但我知道,父亲是“听”得见的,他用心在倾听,他的心在吟唱,这支他所爱的《江河水》,不知在他脑海、心中,演奏过多少遍。父亲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孩子气地笑着说:“闵惠芬拉得太好了,我最喜欢她拉的《江河水》了,一声一声都撞在我心口。”他捶了捶自己的胸脯,他的眼睛依旧多情、秀气,泪水盈盈的……那条生命之河哟,在父亲心中流淌,或呜咽回旋,或悲切激愤,或愁苦郁闷,或孤独沉思,也有舒缓徜徉的时刻……

赵荔红,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意思》《回声与倒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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