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她到底会不会来?”三婶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没吭声,盯着灵堂里那口停在门口的棺材,心里乱得很。
那棺材是姥爷活着时找人打的,木料是从几十里外的山上拖回来的,说是留给姥姥百年之后用的。
结果,姥姥没用上它,倒是先给了别人。
当时,舅妈气得和姥姥整整七年没说过话。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1978年的春天。
那时候家里穷,吃饭都成问题。
舅妈一个月的工资也就补贴点家里开销。
当时,姥姥顽固得很,认死理,那棺材她说了算。
舅妈急了,直接跪在姥姥炕前,哭得眼睛都肿了,姥姥却一声没吭。
后来,两人就彻底不说话了,谁也不肯让一步。
灵堂外的风越来越冷,天也快黑透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远处村路上的灯光,心里发慌。
天黑之前,一个陌生女人来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手里提着两袋苹果,脸冻得通红。
一进门,她就扑通跪下了,哭得撕心裂肺:“老祖……俺来看您了!”
我愣住了,那是林家村的林红,小时候总在我们家鸡窝转悠的那个孩子。
她咋来了?
姥姥是前几天走的,走得安静,连声招呼都没打。
那天正午,家里收到山东二舅的电报,说是姥姥在二舅家没了。
舅妈当时正在织毛衣,听完电报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扔下毛线,转身就往屋里跑。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去翻姥姥留下的那个小木箱子。
这事儿其实谁都没想到。
姥姥和舅妈的关系,早就闹得全村人尽皆知。
三婶没少在背后冷嘲热讽:“这赵家娥呀,天天和老太太对着干,偏偏还有脸说自己孝顺!”
村里人也都说,舅妈是姥姥的克星,天生来克她的。
可姥姥是真倔,舅妈也是真“硬”。
一个要守着老规矩,什么鸡蛋攒够八个才许捡,什么家里来客送的礼品,谁吃了什么都得记账;
另一个偏偏要破旧立新,非得改了这些规矩不可。
两个女人撑着一个家,谁也不肯让谁。
那口棺材的事,算是把两人之间的裂缝彻底撕开了。
1978年夏天,林家村的林老太太去世了。
那时候,林红才十二岁。
她家穷得叮当响,林老太太没钱买棺材,林红她爹拐刘本想着用草席裹了就埋。
姥姥知道后,直接把家里那口棺材拉了过去。
舅妈知道后,气得发狠,说那棺材是她攒了好几年的工资打的,姥姥却二话不说就给了别人。
“娘,咱家也不富裕,您咋能把棺材给人家呢?”舅妈当时是又哭又吼,可姥姥却只说了一句话:“人家没得选,咱家还有指望。”
那天晚上,舅妈一个人坐在炕上哭了一夜,第二天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了学校。
再后来,她和姥姥就再没说过话。
可是今天,林红居然来了。
她跪在灵堂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没俺老祖,俺早饿死了!俺爸也早没了!老祖啊……”
她哭得让人心里发酸,我转头看了一眼舅妈,她站在灵堂外,脸色白得像墙。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不是真的恨姥姥,她只是恨自己没拗过姥姥,恨自己没能改变很多事。
第二天,舅妈召集了家里人开会。
说是开会,其实就是定去山东送葬的人选。
姥姥一辈子威严惯了,走了之后,家里人都觉得这个送葬的名额得慎重。
家里人多,票数也多,最后舅妈和三婶争最后一个名额。
三婶哭着说:“那是俺亲娘,我不去谁去?”
舅妈却没说一个字,只是低着头。
全家投票的时候,结果不出意外,三婶赢了。
晚上,我去找舅妈,见她一个人坐在姥姥的老屋里发呆。
那间屋子里还挂着姥姥缝的布幔,炕上铺着姥姥最喜欢的褥子。
舅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我走到她身边,她才哑着嗓子说:“你说,娘在山东冷不冷?”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走到炕边拿起姥姥留下的木箱子,打开后翻出了一本厚厚的账本。
她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页对我说:“你看,这是1978年,娘记的账。那时候,林家常来咱家借粮食,娘每次都说‘别记了’,可她还是记了。”
我接过账本,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谁借了什么,借了多少。
我忽然明白,姥姥并不是只懂坚持那些老规矩,她只是习惯了用自己的方式守着这个家。
第三天一早,村里人都说舅妈疯了。
三婶早上去地里干活,舅妈却背着包去了山东。
她坐了整整一天的车,到姥姥的坟前一跪就是一下午,哭得连声音都哑了。
后来,二舅说,那是他第一次见舅妈哭得这么狠,就像要把心里压了七年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林红后来跟我说,那一年她家没吃的,姥姥每次都会悄悄塞几个鸡蛋和一点荤油到她的篮子里。
她奶奶临死前还念叨,说是“老祖救了咱们一条命”。
林红说完,眼圈红了,又低下头说:“俺家没啥能报答的,俺爸托俺一定来送送老祖。”
姥姥走了,家里也分了家,各过各的。
可是,每年过年,我都会看到舅妈一个人坐在姥姥的屋子里,翻那本账本。
她说,姥姥这一辈子,没亏待过谁,哪怕是对她最倔的时候,她也没亏待。
有一年,我问舅妈:“你当年为啥非要去山东送姥姥?”
她愣了一下,过了好久才说:“因为她是咱娘啊。”
那天晚上,舅妈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捂着脸哭得像个孩子,却一句话也没再多说。
后来,每次给姥姥烧纸,舅妈都会多烧一叠。
她说:“娘在那边,肯定还要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