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写写大蒜
黎荔
没有人为大蒜写过什么吗?那么今晚我就来写写大蒜。
在香料的国度里,大蒜,是一个奇特的品类,热烈又温情,让人爱恨两极。又因为不友好的气味,常年占据社交黑名单。然而,人类又被这种风味所吸引,常常欲罢不能。大蒜,辛辣的性格,满点的技能,虽有刺鼻的味道,却饱含生命的火热。可生食可熟吃,可醋泡可糖腌,可晒干可储存,可拍蒜蓉可捣蒜泥,一杀菌二去腥三增香四驱寒,即使有点气味不佳的小瑕疵,谁又能拒绝得了它一身闪闪发亮的优点?
二千多年前,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将大蒜引种长安,落户中原,之后繁衍九洲。大蒜传入中原,最早的用途是用以疗病和辟邪的。《三国志》里记载了名医华佗巧用大蒜的事例,曾用大蒜治愈蛔虫病患者。《三国演义》第八十九回载,诸葛亮亲率数万蜀军南征时,误饮瘴泉而中毒,形势危急。多亏一老叟献计:西去数里有草庵,庵前有一等草名曰“薤叶芸香”。人若口含一叶,则瘴气不染,丞相可速往求之。诸葛亮依言而行寻得,解救了患病军士。后令全军官兵每人口含一叶,自然瘴气不侵,大获全胜。征服南蛮后,诸葛亮从一郎中口中得知,“薤叶芸香”即是大蒜。——原来要应对瘴气的侵袭,口噙大蒜即可。可见,大蒜是消炎解毒的“天然广谱抗生素”。
至今,农村一些地方还有用大蒜辟邪驱祟的习俗,如有的人家将大蒜编成长长的辫子,挂在院墙上、屋檐下,也有将大蒜辫盘绕在身子羸弱的小儿颈脖上以保平安,皆是取大蒜“辟邪崇”之意。此外我发现,中世纪欧洲也有把大蒜串成项链驱魔的习俗,让吸血鬼保持社交距离的大蒜驱祟魔力,看起来得到全世界人民的普遍认同。
后来,大蒜作为调味品,在中国饮食文化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可谓是“国民调料”。想象一下,大蒜捣成蒜泥,油烧到非常热泼到蒜泥里,听到滋滋的声音,倒入盐、酱油、醋、芝麻酱搅拌均匀,可以做成非常好用的蒜泥料汁来拌面条。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旁,搭配一碟香气四溢的蒜泥蘸料,每一口都充满满足感。逢年过节,饺子端上桌,蘸点蒜汁,蒜香四溢,口感更佳。此外,糖蒜酸甜爽口,是早餐桌上的经典搭配;黑蒜口感软糯,风味独特,经常出现在精致菜肴中;腊八蒜更是春节餐桌上的传统小菜,翠绿的色泽让人食欲大增。
蒜薹、蒜苗、蒜黄、大蒜……这些葱葱蒜蒜到底啥关系?这些叫你分不清的蒜家族,其实都是大蒜在不同时期的生长状态。青蒜,是大蒜幼苗时期的产物,具有大蒜独特香辣口感。每年五月初,返青的蒜苗抽出的花茎,碧绿绿、青秀秀的,这就是清脆脆、甜辣辣的蒜薹,是夏初时节的时令蔬菜。蒜黄与蒜苗相似,是一种大蒜幼苗,通过大蒜鳞茎于黑暗环境中进行软化栽培生长而成,相比其他蒜类蔬菜,辣味较淡。
许多中国菜的烹饪方式,就是一把菜刀,一只炒锅,无论什么肉类菜蔬,猛火起油,加干辣椒、花椒、姜、蒜片,大开大合地爆炒,最后淋入香油或者勾芡,起锅装盘。只要一到饭时,在中国人的厨房中,统一的动作就是剥蒜切姜剁椒,中国菜总是裹挟花椒、辣椒、葱、姜、蒜的味道,这是构成中国菜复杂味觉系统的底层逻辑。
哪怕市井普通人家,下饭菜只是一把小青菜,可绿油油的鲜嫩小青菜,用凉水洗去表面尘土,摘成小叶,直接放入烧热的菜籽油里爆炒,用碎蒜的爆香增加口感和风味,那清甜回甘的菜蔬滋味,足够就着一大碗米饭,吃光光了。中国人是全球绿叶蔬菜消耗量最大的国家,除了我们民族的种菜基因、国家的菜篮子工程支撑起巨大的供给市场,也和中国人的猛火蒜香爆炒的烹饪方式有关,否则让你像牛马一样去生吃这么一大盆青菜(最多调点色拉油、沙拉酱),你想你咽得下去吗?
当然,有人说“蒜香”,就有人说“蒜臭”。大蒜毕竟是有强烈气味的。前赴后继为人们奉献的大蒜,自古以来也顶着“不洁”、“污秽”之名。道家以韭、薤、蒜、芸薹、胡荽为五荤,佛家以大蒜、小蒜、兴渠、慈葱、茖葱为五荤,不管“五荤”分别所指何物,总之,在古代时的“荤”,并不是指肉食是肯定的。在古代,葱、蒜、韭、香菜等这些有气味的菜,在很多地方人们是不食用的,被认为是有秽之物。
到了今天,有人认为“有蒜才有灵魂”,也有人对此避之不及。社会是分层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街边小面馆,一边“呼噜噜”吃面,一边“咔嚓咔嚓”啃大蒜,有人会有更奢华、更讲究的餐饮方式,去得起米其林餐厅,雇得起私人厨师。有些食物就像有些人生,注定不会交集,短暂一瞥的美好来自相隔千里。如同流行的热红酒和围炉煮茶,与十元盒饭和乡村流水宴席,就像一首歌中所唱,是“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
大蒜也是一种装饰。带秧的大蒜并排放入手掌,取一棵大蒜用它的杆,缠绕其它蒜头的杆绑起来,分别从左右,中间分成三路,像编辫子一样编起来。中间不断添加,三路编成粗细一样,编制约有1米时,即可收尾,收尾时打一个死结。这就是可爱的大蒜辫子,挂到树上、门楣窗口进行晾晒即可。有韧性的蒜杆和蒜叶打成一个长长的辫子,看上去既整齐又好看,一串串紫皮红皮白皮的大蒜辫子曾经照亮过多少门前屋后。
我还记得童年记忆中的端午,是色彩斑斓的日子——以硬纸折成小粽子,用五色丝线包裹,串成五颜六色一串串,再以彩色丝线织成小网兜,兜一独头小紫蒜,挂在蚊帐上。到了五月端午的中午,家家户户要把整头的大蒜放在锅膛里烧熟给孩子吃,一个孩子独吃一头,不能分吃。为什么必须是独头蒜(整头不分瓣)为最好呢?也许因为“独”谐音“毒”。吃了烧独头蒜,夏天不拉痢疾,腹内不长虫。这就是仪式感拉满的中国民俗,其实是一种代代传承、过日子的心情。
一个个大蒜,扁圆形的身子,白嫩嫩、圆滚滚,轻轻掰开,一枚枚蒜瓣儿皮薄如纸、清白似玉,瓣瓣相拥。大蒜被拍碎的瞬间不是死亡,而是香气的破茧成蝶。我们平常说什么事情无关紧要,会说这都是“鸡毛蒜皮”,可是,生活不就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琐碎日常吗?只要不被眼前的蝇营狗苟、患得患失占领心智一一其实很多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不将鸡毛蒜皮现实到密不透风、现实到锱铢必较的地步,这恰恰是中国人过日子的实在和热烈,充满着世俗生活的盎然情趣。你和生活的相遇,即使心怀大梦,却也免不了和鸡毛蒜皮短兵相接。放下身段,走进菜场,生活才能露出柴米油烟、劳碌奔波的本来质地。这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它们在对你说:Hey ! 欢迎重返人间。
夜已深,不再想关于大蒜的事了。思绪像是把大木杵,把脑子里的睡意像捣蒜一样捣得支离破碎、汁液横流。到了午夜光景了,肉体疲惫已经压服精神亢奋,就此掷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