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的返程注定了是一场车流滚滚的艰难旅程,因为到2024年,中国已有1.94亿户家庭拥有汽车。
初七在返回广州的路上,被拥堵的车流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时候,突然看见永州的路牌时,我决定歇一晚再走。也许过了当日24时的高速免费时段,车辆会少一些吧!就这样,我第一次到了柳宗元笔下的永州,也到了我多年以来一直想探访一次的道县。
对道县印象深刻,是因为多年前看见过关于道县大屠杀的资料。后来无意中知道我的邻居,一个湖南老太太,竟然刚好是道县人。当我告诉她,我知道道县,是因为1967年那里曾经发生过罕见的大屠杀。
老太太的反应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突然就像被子弹击中一般——整个人一愣,接着就老泪纵横......她断断续续告诉我:她父母、爷爷、妹妹,一家五口都被大队里的人捆到山上砍了脑壳,她背着最小的弟弟被好心邻居搭救,昼伏夜出避开大路走田埂钻山林,粒米未进三天三夜才获救......老人的女儿告诉我,她妈不能听“道县”两个字,一听到就会大哭,她们已经N多年不回那个地方了......
我的副驾驶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小县城那么感兴趣,我不得不对她“科普”一下关于“道县大屠杀”这段历史。
对于曾经饱受杀戮、凌辱、灾难深重的华夏儿女而言,每每听到“大屠杀”,总会想到枪杀、砍头、活埋、强奸、开膛破肚等种种禽兽暴行,更不由自主地与丧心病狂的侵华日军、野蛮残忍的满清铁骑联系起来。倘若知道曾经制造这场“大屠杀”的不是别人,而正是刚刚翻身得解放,当家作主人的人们,送给血浓于水的家乡父老乡亲们罪恶的回报时,你定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这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诬陷、抹黑。
遗憾的是:这是真的。
这是将被记入史书,当时甚至惊动了国务院的一段史实。
1967年8月,道县的造反派声称破获了两个“反革命组织”:“农民党”和“新民党”,都是反动地主组织的,不仅人数众多,还有电台呢。他们要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搞暴乱,口号是“先杀党,后杀干,中农杀一半,贫下中农全杀光”(当然,这些都是别有用心者编造的谎言)。
于是,道县的创造发明和特产——“贫下中农最高法院”被启动并变成了杀人利器。
《1967年夏末秋初湖南道县农村大屠杀纪实》的文章说:
道县杀人事件从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历时66天,涉及10个区,36个公社,468个大队,1590个生产队,2778户,共死亡4519人,其中被杀4193人,逼迫自杀326人。
受害者多死于枪杀(含步枪、猎枪、鸟铳、三眼炮等)、刀杀(含马刀、大刀、柴刀、梭镖等)、沉水(沉潭和沉河,沉河又称“放排”)、炸死(又称“坐土飞机”)、丢岩洞(一般都辅以刀杀)、活埋(基本上是埋在废窖里,故又称“下窖”)、棍棒打死(含锄头、铁耙、扁担等)、绳勒(含勒死和吊死)、火烧(含熏死)、摔死(主要用于未成年的孩子)。他们中有的被公报私仇,有的被谋财害命,有的被见色起意,但更多的是因被错划成分冤枉致死。
有一位幸存者叫周群,前几年还健在,今年应该89岁了。她的悲惨遭遇非常典型。
1952年的5月2日,周群正在道县的省立七师读书,被通知去参加全县的“宣判大会”时,猛然看见自己的父亲被五花大绑跪在台上。不久就听见审判员宣判了父亲和另外五个人“死刑”! 其实她父亲的身份只是个乡绅小地主而已。父亲被枪毙后她母亲带着一群年幼的孩子艰难日。
周群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偏僻的瑶山中教书,与同为地主家庭出身的蒋汉镇结婚。相依为命的两个人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1965年“四清”开始,夫妻都被清退出学校赶回瑶山深处一个偏僻的名叫小路窝的小村庄,那是她前夫的老家。
1967年的8月,道县杀人风起,周群的村子附近的蚣坝河里丢满了尸首,河水一片血红。田埂上,路边上,到处可以看到被杀者的尸体……
1967年的8月26日半夜,周群和三个孩子被叫起来,押到队里的禾场上去。发现丈夫蒋汉镇已先捆绑在那里了。禾场上火把通明,几十个民兵拿着马刀、鸟铳,把村里的地主富农分子及其子女押着朝山上走。
周群女儿牵着她的裤脚,大儿背着4岁的小儿,都不敢哭,就这样高一脚低一脚地被押到一个天坑(溶洞)边。
治保主任唐兴浩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喊话:“现在,我代表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宣布你们死刑!”
就看到有人拿着一张纸,喊名字。喊一个,民兵就从人群中拖一个人出来,押到天坑边,挥起一刀,朝脑壳砍去。或者拿铁棍朝脑袋打一棍子,一声惨叫,血就喷出来了,再一脚踹到天坑下面去。
周群的丈夫蒋汉镇排在第三名,一个民兵在他头上打了一棍,推下洞去。
周群是第八个! 三个孩子终于开始撕肝裂胆地叫“妈妈——”,周群哄他们:“乖,你们别动,妈妈过一会儿就回来。”
当时周群还心存一丝幻想,想着他们杀大人,孩子是来陪看的,不会杀孩子。所以自己不能反抗,做什么都配合他们。
周群走到天坑边,等着死亡到来。只觉得脑后一阵冷风,一根硬硬的东西打在头顶上,没有痛,一阵天旋地转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被救出来以后,周群才知道,打她的东西是开山打炮眼用的钢杆。
直到暮年,周群的头顶正中、白发下面、头骨仍有一个骇然的凹陷!
周群被丢进去之后,民兵们又将她三个可怜无辜的孩子抓小鸡一样,丢进了天坑。
这个天坑真是个“吃人”的天坑啊,仅这一天就扔下了25个人!
但周群全家5口竟然都没死,爬到一起来,在黑洞洞的天坑里又相见了!
身旁冷冰冰的,都是被杀者的尸体。几天时间里,没有吃的,尤其是没有水喝,她们就这样一步步等待着死亡来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怕的死前症候出现了。4岁的小儿拼命叫着:“妈妈,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周群的丈夫也突然从昏迷中站起来,口里念:“高梁,高梁,好多高梁……” 他已经疯了,在尸体上走来走去,跌跌撞撞,突然“扑通”一声倒下,再没有声音。
8岁的大儿不住地嘟哝:“妈妈,我为什么还不死啊?我想早点死,妈妈……”
女儿死得慢些,她也要水喝,周群就在洞里四处乱摸,摸到一个小水凼,就用嘴含着水去喂她。谁知她刚喝了水,头一歪,倒在她爸爸身边,也没气了。
周群知道,马上要轮到她了。
她很平静,把丈夫、两个儿子和女儿都拉过来,四个亲人并排躺下。静静地等待死亡。黄泉路上,一家人同行……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听到头顶的洞口上有人叫她的名字!原来,驻军部队下来制止杀人了,周群于是被人从天坑中救了上去。
获救后,人们问周群:“周老师,你去哪里?”
一句话让周群泪如泉涌:丈夫死了、三个孩子死了、家,没了。她孤单单一个女人,能去哪里啊?
这就是道县大屠杀的一个案例。
这惨绝人寰的事件发生于1967年,那时我还只是一个3个月大的婴儿。我的副驾驶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对这个小县城如此印象深刻了。
我们在道县老城区破败的街道走着,即使是2025年,仍能感觉到这里的贫困和落后。初春的暖阳下,有不少闲逛的老年人,我告诉副驾驶说:“这些老人里也许就有1967年参与杀人的民兵......”
副驾驶吓得小脸煞白:“杀人犯难道不用抵命的吗?”
是啊!现实就是那么残酷,有些杀人犯真的不用抵命啊!
当时所谓的处理原则是:“宜粗不宜细,宜宽不宜严,宜少不宜多”和“组织策划者从严,奉命执行者从宽;个人品质恶劣者从严,被影响者从宽;国家干部从严,农村基层干部和群众从宽”。
据调查,全零陵地区参与策划、部署、指挥杀人者及凶手近两万人,按《刑法》有关规定,属故意杀人,应判重刑。但最后追究刑事责任的仅201人,其中判无期徒刑12人,判20年徒刑21人。
因为处理太轻,当年的凶手们不仅毫无悔意,他们甚至说:“杀几个‘四类分子’有什么了不起”,“你们不能‘长阶级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个别的甚至说“悔不该当初没有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他们手上带血,终生无人敢惹。
差不多同一时期的1965年,印尼发生过恐怖的排华事件,30万华人横尸街头,数万华人女性当街受辱。
我在强忍不适观看近年拍摄的印尼排华事件的纪录片时,发现对华人大屠杀的那些印尼凶手们在几十年后已经垂垂老矣,但他们对自己年轻时曾经犯下的罄竹难书的罪恶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仿佛他们杀死的不是人类,而是鸡鸭猪狗。
看来,魔鬼的思想倒是相通的。
因为大量的凶手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道县的那道伤口至今仍深如大瑶山里的沟壑。
不用奇怪我为什么总是关注这些所谓的大V们从来不会提及的题材,因为灾难产生的土壤还在;因为制造灾难的罪恶并没有肃清;因为我不记录更多的人就觉得是天方夜谭;因为在百度上关于道县大屠杀的记录已经越来越少......
因为我,拒绝遗忘。
一想到我们这个社会还有可能发生类似的灾难,我就禁不住浑身颤抖、坐卧不安。尤其是当成千上万人为哈马斯将以色列籍婴儿放到微波炉里杀死而欢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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