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在语言的绳索上走钢丝,既困难,又需要勇气。”当诗人弗罗斯特·甘德如此指称诗歌时,他或许指向的是语言之后诗歌与历史、记忆、当下瞬间与未来的关联。作为2019年普利策诗歌奖得主,他的诗歌风格独特而多元,对于世界具有洞察力但始终谦卑的态度使得他的诗歌有一种深层次的美,“声音不大但余音不绝”。
诗人弗罗斯特·甘德(左)
甘德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莫哈韦沙漠,关于出生地他曾如此写道,“我出生在莫哈韦沙漠。我去过也写过很多别的沙漠,如利比亚的撒哈拉、中国的戈壁、智利的阿塔卡马、美国的索诺拉、印度的塔尔等。像空白的一页,沙漠让我彻底谦卑。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能让沙漠或是文学那一页变得更好。”在新作《莫哈韦沙漠之魂》中则有这样的诗句,
莫哈韦,无论他是什么,
都来自于它的冲刷。
还有什么比这虚空的
无端奢华更神圣的呢?
小的时候,甘德的母亲带他在沙漠里漫步,沙漠的岩石、在岩石上变幻的光线触发了他对于世界的兴趣,他后来读的地质学,写的诗歌都来源于此,今天的“他是什么”,正是来自于沙漠的“冲刷”。
收录了长诗《莫哈韦沙漠之魂》的新作《魂与结》,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
事实上,沙漠确实给予了甘德最初的诗歌训练,他对此进行了具体的阐释。“沙漠是空阔的,这里什么都没有,你需要完全投入自己的注意力,你的感官才会被完全激活起来。沙漠也容易让人感到无聊,人们往往在边缘停下车来、走进沙漠但很快又回到自己的车里。但沙漠教给人的东西和诗歌教给人们的实际上是一样的——只要你以足够长的时间来凝视它,这种无聊就会消散,一些新鲜的、有意思的东西将会出现。”在妻子和母亲相继去世后,甘德徒步八百英里回到莫哈韦沙漠他出生的那个荒凉小镇,内心波澜起伏的情感和沙漠的风景融为一体,他重新凝视沙漠,沙漠仍如往常一样,给他以答案。
“我和一位伟大的诗人C.D.莱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她是我见过的最具美德、慷慨、诚实、热心的人。我们在物质世界里的感官生活和书本里的精神世界不可分割。”C.D.莱特是甘德的妻子,在共同生活中他们塑造了彼此,妻子离世后,他写下关于情感也关于记忆的诗句。
这时我的悲音跳出了语言。
像一群漂流的蜜蜂。
这时接着重重的沉默。
我被蜜蜂击晕,失去意识。
这时也没有我的出路。
这时她的声音固定在了蒸气色的背景上。
这时沙丘鹤的尾羽亮了。
——《招魂》
诗歌深沉、不动声色但又涌动着一种抓人的力量,这或许正是诗歌的魔力所在。甘德说人们惧怕阅读诗歌又不由自主被吸引,也正因为此,“诗歌当中有一种沉默的力量,那沉默在当今这样一个感官刺激充斥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一切景观仿佛是经过快速剪辑涌入我们的脑海和眼帘,这时诗歌里沉浸的力量反而能够给人们一些不一样的感受。它可以触及我们内心深处那个叫作灵魂的东西。”
甘德获普利策诗歌奖诗集《相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
甘德的很多诗歌涉及对家庭亲密关系的探索,因为他认为人很难正视周遭世界对我们的影响,“我们仿佛认为自己与其他一切生灵之别云泥,放言肆行中显露出‘我就是世界’。”然而,周遭的世界影响我们的感知、与世界的互动,人的内在风景与外在风景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对于家庭亲密关系的探索,也正是他向世界探索的一个触角。他的诗歌里常有温柔的轻吟,
你能否听到黎明慢慢靠近,
听到·柔和的光和它真空的
指尖·扣住卧室的墙壁,
一句轻描淡写的·什么?
是欣喜?你能否听到那些声音,
·如果可以叫声音的话,
那些红眼雀·在院子里抓挠着,
然后是·咯吱、低沉、
沙哑的·声音在你床边裹着点点睡意·娓娓道来
说着一个梦
——《晨曲》
甘德写这些温柔的时刻,因为他觉得人的亲密关系、人与人之间小的交往定义了“我之成为我”这种生活的本质。诗歌中特意加入的圆点,也是为了打破固有的节律,“这个圆点会强迫你停止下来,强迫你想一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你需要伸出手去够一够才能够得到你想要的句子的完成性,这个完成性在这个圆点的另一侧。”
由此,也可以一窥甘德的诗歌中大量看起来毫不相干的意象和诗句的跳跃,这种组织方式是他的有意为之。“我作为一个诗人感兴趣的,是构成诗歌多种多样的层次,也就是说我构筑的诗歌世界里,读者能够看到什么。诗歌意象之间都是有缝隙的,但它们在我的头脑当中是关联起来的,这当中的缝隙正好是让读者加入进来,以他们的知觉、意识去填补的所在,他们加入了诗歌意义建构的过程。”这当然也跟我们对语言的认知相关,“现在人们使用语言的方式就仿佛它仅仅是用来交换语义的,是完成某一桩交易、某一件事情的工具,我们期待我们说话的方式是完全符合逻辑的,但在每一种文化当中语言都不是这样一个单向性的工具,在所有的文化里语言都曾经被赋予魔法,甚至具有疗愈作用,甚至跟人类的先知有关。语言的境界广阔无边,可却被禁锢,不自觉中,自己的思维和感受也由此从自然而丰富的状态,转入了贫瘠。诗歌的一个作用,就是重建人们关于语言的认知。”
甘德摄影作品
这种实验性,一方面在于甘德对于诗歌形式和语言认知的探索,另一方面则来源于他对于世界诗歌的兴趣,对于与其他艺术形式跨界的兴趣。他对翻译着迷,推介过一批中国当代诗人,与人合译过日本诗人的作品,更翻译了许多拉丁美洲和西班牙诗人尤其是西班牙语女诗人的作品。“人类的语言有某种共通之处,当人们在接触到一种语言发出的声音的时候,哪怕你没有理解它语义上的意思,但是它声音本身已经对你产生了影响。”他也乐于和电影、摄影、陶艺和雕塑等领域的艺术家合作,“在人类的交流当中,最终有意义的是情感的交流,你所能做的可能并不是智识上的任何成就,而更多是与人类情感相关的东西。那么,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有责任发出声音来,不管是以跨界的艺术合作形式还是单一的艺术形式。这种合作是我所希望的开放敏感地生存在这世上的方式,也是人与人之间交互的理想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