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天多穿点,我看天气预报上说气温要断崖式骤降,还下大雪,把你那双加绒雪地靴穿上,听见没有,啊?”
灯火通明的卧室内,ENFJ正靠在床上一边刷手机一边对身旁伴侣循循善诱。三尺开外,黄短发美女正对着梳妆镜取下金属耳环,没了高领毛衣的遮挡,这玩意甫一接触皮肤就激得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再说吧,此地的天气预报向来没个准,明天要是不下了岂不尴尬?“ISTP随意拢了拢耳鬓碎发,“这里毕竟地处江南,零下5度算顶了天了,冷不到哪里去的。”
“那可未必,08年那次雪灾不记得了?当时我上学的学校都直接停课了。寒从脚下起,你现在不穿,莫非要像美国佬一样等到三伏天再穿?到那时候寒气可都侵进骨髓了,想导出来就难了哦。”
ISTP没有回话,只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机,在屏幕上敲敲打打。看着她不理人的架势,绿眼男人就知道这行为是对自己思想主权的无声捍卫。为什么她总是这样不领情呢?一副生病无非硬扛的样子,好像自己多么健壮强悍一样,明明自己是在真心为她着想啊。ENFJ叹了口气,看看墙上逼近转点的挂钟,招呼人赶紧上床睡觉,他知道这时对着伴侣硬讲道理是不合适的。
七点整,ENFJ凭着作息优良的生物钟准时拉开窗帘,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整排悬在雨棚檐下足有半米多长的冰坠。鹅毛大雪下了一夜都未停歇,雪片依然在路灯光柱下纷飞乱舞,地上已为白色所覆盖,还掉了好几根树枝,只有零星几行脚印从各单元楼栋里延伸出来在主干道上汇集。出于社区工作者常年为居民服务的直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今天活计恐怕不少,果不其然,打开手机,工作群里消息已经刷屏。
“外头好亮堂,几点了…等下,你头顶上,那是冰凌吗?”ISTP不知几时已经醒来,缩在被窝里眼神发亮。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南方姑娘,这种严寒天气下才会出现的产物对她而言的确是个稀罕玩意。
“是啊,这东西在北方挺常见的,我以前还跑外屋地里去把它掰下煮水泡茶喝呢。不说了,我得赶紧起来弄饭,社区书记大半夜发消息,让我们统统七点半上岗给居民铲雪捡树枝呢。你也别起太晚了,这个鬼天气不同以往,路上肯定要费时多些的。”
ISTP抬头看窗外一片白皑皑,暗暗收回了自己昨晚睡前坚持不穿雪地靴的逆反心,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他的预判能力确实比自己的更强。
热腾腾的早餐用毕,夫妻二人各自披上加厚款战袍,奔赴单位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出门前ENFJ自然免不了千叮咛万嘱咐,ISTP则应以略带别扭欲拒还迎的几声“知道了,就你话最多”。没办法,丈夫工作的单位离家不远,走着去也没关系;但她不行,硬性的通勤距离让ISTP只能骑着电动车在已经结了一层坚冰的马路上小心翼翼地穿行。
刚出社区,走到日常通勤的必经之路上,ISTP就发现此路已经被结满亮晶冰坠的樟树枝给封死了。一夜之间钢筋水泥的城市变成丛林世界,跟二战打完后一样到处都是残兵败将,街旁行道树被连根拔起的、拦腰劈断的、变成光杆司令的应有尽有,只得掉头绕行。就在骑行当口,一团雪直坠到她脖子后头,冷得她一个激灵赶忙刹车。等等…是我的错觉么?上头什么声音,咔吧咔吧的?
出于某种本能反应,正在整理衣服的ISTP瞳孔骤然紧缩,条件反射地往旁边猛转车把。还没等她看清楚,一根带着冰霜凛冽气息的大樟树枝贴着车前身重重摔下来,飞溅她一身雪花,断裂横截面足有碗口粗细。骤然失去平衡的ISTP连人带车向右侧翻,右半边身子顿时一阵疼痛,眼冒金星地爬起来才发现电动车的车灯玻璃摔裂了,衣服上车子上文件袋上也全是泥点,跟了自己好几年的斜挎包孤零零躺在地上,连接背带与包体的挂钩也被这下震荡给弄断了,不愧是二十来块的夜市地摊货。
妈妈的,算是从阎王手下捡回条命。她学着阿Q语气暗骂一声,恨恨地抬腕看表,这个月全勤奖指定泡汤了,不过无所谓,也就百来块罢了,人没出事就行,回去还得记着修包。哎呀突然又记起,公司还有年终总结和述职报告的DDL等着赶呢,一天到晚的除了事就是事,想歇一下都难!
黄短发美女好容易在九点前连滚带爬进了办公室,自己隔壁工位的ENTJ早就开始对着电脑嚼起新开封的一袋超大包薯片。这位金拱门前任门店经理正忙着给自家才上小学的闺女做精确到小时的寒假日程表,Excel页面上五颜六色满当当一大片看着都触目惊心。
“我跟你说,ISTP,”肚子上足有两层游泳圈的中年妇女把已经空掉的薯片袋甩进垃圾桶,又拆开一包奶油味瓜子,顺便朝她对面空空如也的工位抬抬下巴,“知道INTP为啥没来吗?”
“怎么…?”
“她今天早上出来到马路对面的小区去取快递,刚把东西拿出来就听着脑袋上头的树响了一下。结果反应慢了没跑开,那大树杆子一下把她给砸中了,断了好几根肋骨腿骨脚趾骨。她老人家现在躺医院里,说都是物业的责任,谁叫他们没锯树枝,闹着要打官司让物业赔钱呢。”
ENFJ长长吐出一口气,云雾在夹杂着雪花的寒风中顷刻就消散殆尽,他停下手中动作站直了腰,打算借此回复一下体力。饶是坚持锻炼体格健康如他,这接连数小时的铲雪——更准确说是凿冰——再加上搬运巨大树枝也实在让他有些吃不消了,早上为赶时间本就没吃多少,现在肚子更是咕咕直叫。但说真的,这景色实在是美如仙境,要不是直属领导就在后头盯着督工,他都恨不得当场吟诵一首郑板桥的《山中雪后》了。
“别站着,快干活,赶紧收拾!也不看看都几点了,等这茬完了还要去上门慰问孤寡老人呢,不搞完了统统不准回家!”ESTJ的咆哮声立刻传至耳畔,这位社区主任向来见不得哪个手下在工作时段偷奸耍滑。ENFJ只得继续动作起来,费劲地拖起尚带冰珠的巨大树枝,再扔进搁在地上的垃圾车翻斗里。随着粉碎压缩垃圾的隆隆响声,翻斗自动起来,把新鲜树枝一点点吞进如同深渊巨口的垃圾箱中。并不是所有树枝都会在地上安分躺着,还有正好倒挂在电线上头的,一个戴安全帽穿反光衣的中年男人拿着加长杆电锯,从小到大从下往上地逐层分解,听到电锯呜呜声他就记起夏天来临时割完青草那股直冲鼻腔的辛辣味道。等人家锯完小枝子,他就得和同事一起把这‘光杆司令’向上尽力推举起来好让其脱离电线,旁边还有好多现在来不及弄又处于危险状况的树枝,其下方被围上了红白相间的塑料警戒带,以免误伤行人。ENFJ跟同事闲聊时顺口估算了一下,这一车能装完的垃圾量换成普通卡车来的话起码要十几车,还是现代科技的力量大啊,他感叹道。
一众人等终于累死累活勉强清理完道路之后,ESTJ又带着他们跑前跑后上门入户做卫生。张奶奶家住马路边上的一楼,花园里一整面墙的壁挂植物都结满冰坠,最长的足有快两米,晶莹剔透煞是好看。一开大门,一股暖气夹杂着老人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长满褐色老人斑的太婆个子小小的,看见来人便微笑,挤出满脸皱纹与缺了几颗牙的粉红牙床。
“奶奶,您冰箱里还有吃的吗?要不要我去取快递?就有一个在快递柜里是吧,得勒您别动,我去拿回来哈,取件码说一下就成!”绿眼男人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嘴巴抹了蜜似的甜,当然不忘把最重要的表演场合留给直属领导,好供坐办公室的同事将其光荣事迹编辑采写为上新闻报道和公众号的稿件。正因如此出众的亲和力他才被顶头上司另眼相看,逢年过节就把他拉去伺候老头老太太,保准比谁都能讨欢心冲业绩。
“对了奶奶,我看您那临街铺子的顶棚已经给大雪压塌半边下去了,我们帮您维修,好不好?”
“不要紧不要紧,现在还照常营业呢。“太婆连连摆手,”莫担心,年轻娃们都精得很,看到这个鬼样子早躲远远的,哪还会特地往这里头钻!”
“但这种事情谁预料得到,万一正好塌了砸到无辜路人可怎么办?那说起来不还都是您的责任么?”
“哎呀没关系哦,修了又要额外花一笔钱!本来手上钱就不多了,今早上孙女还打电话来说自己住院了,让我独个过年,哎呀一家人的哪能不管呢,这不又是一笔开支?人进了医院,还指望荷包能留底么?”
好话讲尽嘴皮磨破,他们终于让太婆答应维修事宜。饥肠辘辘赶到单位食堂已是十二点半,ENFJ迫不及待甩下已经换到第三双还脏得像从灰堆里扒出来的工作白手套,也顾不得满身灰土与冻得发红的鼻尖面颊耳廓了,端起属于自己的一次性饭盒就呼噜猛干,一盒米饭一盒红烧基围虾一盒清炒花菜再一根香蕉都给收拾得一点不剩,就差连盒直吞了。吃饱喝足才想起要不要回家换个装备,毕竟脚下鞋袜已经被冰冷雪水泡得透湿。走到一楼政务大厅时他看到外头好几个民工打扮的人正围着负责劳动监察的同事,顶风冒雪言辞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欸ENFJ,你看这几个就是对面楼房项目部里的民工头子,这不马上要回家过年了人家还没打款,搁这要账呢吗。“ENFJ在单位人缘极好,见他露出困惑的神色,立马有同事上前给他解释,“不过也不能怪人家施工单位心太黑:如今经济烂成这个鬼德行,到处财政都紧张,连我们单位加班都没加班费呢,有的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工地上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能拖一天是一天呗。”
“工资不都是按月发的吗?就算这个月暂时拖一下,他们也不至于连回去过年的家底都没有吧?”
“哪里的话,他们这种泥瓦匠干活都是按平方米来算的,干多少活才给多少钱呢,累死累活还一点保障都没有!况且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政府还有政府的想法呢:一来项目没竣工,这就意味着不可能把全部的款都拨给他们;二来项目还没完呢,自然轮不到工程质检——谁知道他们造出来的玩意质量过不过关,要不要返工,工钱料钱是不是还得另算?他们把钱拿了趁早提桶跑路了,要返工时政府去找谁?——所以尾款也就迟迟不打,非要等到竣工了质检过关了再给他们补全尾款,这样政府才没有后顾之忧了。况且工地上还压工资呢,一压动辄就是几个月,生怕人跑了呗!早上上班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们了,呆在临时窝棚里冻得跟个筛糠一样,连取暖设备都不舍得开,毕竟烤火也要花自己的钱哪——欸门卫盯着点,别叫他们往楼上窜,这要是哪个想不开跳下来可就麻烦大了!”
“对了,今天怎么没看到隔壁社区的书记ENTP?他不是每天吃完饭后都要出来散步消食的么?“
“哦,就那个比你小两岁的?他今天上班路上摔一跤,肋骨断7根,进医院了呗,这说起来还是他自己的全责,走不得工伤保险呢。如今这个单位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喽:成天到晚大喇叭里宣传居民不准违规用电防止失火,结果到头来自己员工下班之后忘拔插头搞失火了!幸好只是冒烟没烧起来,保安在楼下值班也没发觉,等第二天早上整个屋子都烧得一片黑了,办公家具一个也没留下,灭火车静悄悄来静悄悄走,还严令禁止往外说咧。自那以后领导就被这一把火给烧怕了,神经天天高度过敏,临下班前一切插头不管有用没用的都要拔。上次ISFP不就是,恰好就那么一个插头没拔,又恰好被巡检领导看到了,把他吼得像个鬼一样还得当众念检讨咧。“
“早知如此,当时还去啥子尔滨哦。”饭桌上吊灯下,ISTP小心剪开背带的缝合处,将备用挂钩套入其间,还不忘跟丈夫东拉西扯交流感情,“雪没湖北的大,冰凌子没湖北的长,没有湖北漂漂亮亮的冻雨景观,还玩不了所谓丛林探险,有啥去头么!”
“今天真累死我了——下午2点算是勉强回家换了个湿透的鞋,然后从早7:30到晚8:30这一整天都在干活,雪还没铲完呢,不过至少勉强把路给清出来了,明天的工作量会少些吧。”
“Sorry,要是没全都铲干净的话,工作量只会更大哦——我之前冬天在贵州那边待过,那个冻雨可不好铲,你要是不趁新鲜刚下时候都铲完,等到晚上车碾人踩的把冰都压结实了,第二天早上可就死活都铲不动了,跟个铁坨子似的!不过说真的,这回老天爷倒省了市园林局不少工作,不然他们到夏天时不还是得累死累活趴树上头锯枝子么!单位附近那些红马甲大哥大姐好辛苦呀,一天都蹲在那全手动锯树枝,还是用普通货车来人力搬运,就一个人站车厢里,旁边还得有人给他递,都是纯体力活呀,下班时候都听见他们在那讲‘累死了累死了’,哎!”
“我们那边还动用大推土机把主干道和人行道都推出来了呢——不过也只能铲去表面浮雪,跟地面固结在一起的冰层它就没法了,还得靠人力来一点点地凿。”ENFJ看着自家爱人在橘黄灯光下熟练地飞针走线,心头不由得泛起温暖之感。
“欸你看,这是我们公司楼下不知道谁堆的雪人,足有一米多高,上面是个塑料模特头,脑袋上还围条绿丝巾,看起来就像个穿大白裙子的姑娘一样。下班那会不是天黑了看不清嘛,我跟INFP一块走,她还差点以为这是个真人呢,把她给吓一跳。对了,我今儿下班路上还去公园里摘了几个橘子:都是景观树结的,吃吧又酸又苦,放着不管吧又觉可惜,干脆精挑细选几个品相好的,回家和蜂蜜腌在一起,等以后泡茶喝,岂不美哉?”
“不是,你知道公园里都成史前世界了吗你还敢去?!那个大树枝子悬在头顶上咔咔的,要掉下来把你砸了这可怎么办,咱家负担得起么?现在外头多危险哪,别人都是巴不得不出门,你倒好,哪儿危险你往哪儿跑,生怕自己不出事是吧!还有,你刚回来时我就想问,结果打个岔给忘了:你那鞋上怎么搞这么脏,都是泥点子?”
“哦,上班路上给摔一跤…”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多让人担心呐你…”
绿眼男人还想继续教训下去,但头顶没有任何预兆就黑掉的吊灯让客厅中的气氛瞬间陷入了沉默。
“肯定是坠下来的树枝子把电线给压断了。”ENFJ翻出包里手机提供微弱光源,顺便步到阳台落地窗边。不出他所料,社区其他楼栋也是一片漆黑,楼下小学操场上的长明灯也陷入了黑暗。ISTP则去工具箱中翻找强光头灯,好把手头忙到一半的活计做完,倒也不是连个包都买不起,只是好几年过去都用出感情来了,也挺好使的,实在舍不得换。“这才九点不到呢,把活干完了就洗洗睡吧。你平时都是熬到凌晨的队伍,这回可真是老天爷让咱睡个早觉!”
“是是,睡个早觉,明天还一堆屁事侯着呢。大年三十还得上班,这个年过的真行,春节硬是给掰成了劳动节!本来公司里搞迎新年活动,发了书法家特地写的福字春联卷轴呢,还想着今天黏门上的,不整了不整了,横竖不差这一天。”
ISTP看着窗外结满冰晶的树枝,突然恶作剧上头想开个谐音玩笑:“这天气适合来碗糖汁刨冰。”*
“那是的,就你最能耐,等着救护车把你直接拉进ICU里吧!这个鬼天气还敢吃什么刨冰,我看你是不把家里的钱给折腾完就不罢休!“
“开个玩笑,何必这么严肃嘛…对了,我看五楼李大娘最近天天提桶脏水下楼去倒,应该是家里下水道堵了吧,要不我去帮她清理?”
“她又不是没儿没女,让她自个儿家里人来管,你操这个心干什么!亲爱的,我晓得你是好心想帮人,但这种烂好人绝对做不得——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她家里人指不定还把锅都甩你头上呢!”
暴雪冻雨在持续几天后终于宣告结束,自那以后就是一连数日的大晴天。气温逐日攀升,碧蓝天空万里无云,冰凌融水在屋檐上滴滴答答连绵不断宛如春雨降临,出门都得避开满地雪水,融化成小块的白雪零星点缀在冷绿碧草间,再配上摄氏近20度的高温,真让人有春回大地的错觉。趁着夜色漆黑,他们用年终奖买了成捆烟花爆竹,呼朋引伴来到长江边,边听滚滚东逝涛声边看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烟花接连炸开,黄与绿的缤纷在夜幕中交相辉映,把前几年禁鞭的份额一口气弥补完毕。伴着欢闹与喧腾,夫妻二人相视而笑,将连在一起的十指扣得更紧,掌心中传来属于彼此绵绵不绝的融融暖意。
“新的一年,也烦请夫人多多指教啰。”
“如你所愿。”
*日语中“霙”(みぞれ)释义有二:1.雨雪交加,雨夹雪,冻雨。指雪在空中融化,夹杂着雨降下。2.糖汁刨冰。在刨冰中加上蜜的一种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