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童,闹得不只是海,还有整个中国电影业。
《哪吒之魔童闹海》,正在打破多个影史纪录。
其一,仅用8天,就成为最快达到50亿票房的影片(发稿时已破56亿);其二,加上第一部的票房,小哪吒成为影史首位3岁百亿影人;其三,猫眼专业版的预测总票房超过90亿,若能实现,将成为中国电影票房TOP1,且是遥遥领先的那种。
打磨剧本两年,制作三年,除了叙事讨喜,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还是特效。《哪吒之魔童闹海》有1948个特效镜头,参与制作人数超过4000人。
相比前作,制作难度升级——
电影第七场,龙族带领海底妖兽通过虚空裂口穿越到陈塘关,无数妖兽的铁链交互容易穿帮令特效师们叫苦不迭,一分钟大戏的分镜画了半年;哪吒冲破穿心咒的短短十秒,既要让观众感到哪咤的疼痛,画面同时又要具有美感,历经几十个版本,团队花费一年时间。
导演饺子在采访中透露,他本来寄希望于找到一些国际制作团队助力重点镜头,尝试外包后发现效果并不理想。有传闻,本来“哪吒2”交给了泰国特效公司MONK,MONK交来的demo也不错,但制作过程令饺子不满意。最后,由中国的特效公司们承接下来,完成了这场视觉盛宴。
“哪吒2”并非中国特效技术崛起的首次证明。
2019年和2023年春节档,《流浪地球》与《流浪地球2》上映,标志着中国电影工业化迈上新阶;2024年8月20日上线的游戏《黑神话:悟空》是中国首款“3A”游戏,并在同年获得Steam大奖“年度最佳游戏”,成为中国游戏走向国际的新标杆;如今,《哪吒之魔童闹海》正在冲击中国影史票房冠军位置。
2023年11月,「文娱春秋」发表《特效业生死劫》一文,引发业界巨大反响,留言区里,也有不少从业者诉苦。而今,《哪吒2》爆冲影史第一,现象级爆款诞生,中国特效行业的生态,会变得更好吗?
|票房大卖,与特效从业者无关
《哪吒之魔童闹海》爆了,社交媒体上,很多年轻人都关心,动画或特效行业值得进入吗?评论区里,却收到了很多“前辈”的劝退。
一位疑似出品方可可豆(也是导演饺子的公司)前员工爆料,虽然两部“哪吒”都取得了高票房,但公司薪资“是真的低,奖金真的少”,“哪吒1”制作结束后,走了很多人。
「文娱春秋」向接近可可豆的人士求证,说是“分几年发奖金把人都气走”确有其事:“哪吒1”上映后,公司给制作团队的奖金,分三年发放,如果中途走人,就拿不到了,“不像‘追光’体面,挣了钱就发了。”
第二个问题,“哪吒2”的票房这么高,能分到承制的特效公司身上吗?答案是,“票房和制作公司是没有一分钱关系的。”而且,制作公司接包动画电影,通常都会遇到周期长,预算少的情况,基本上都会亏损。
“哪吒2”的制作过程中,一直资金紧缺,甚至导致一些外包公司曾发生欠薪的情况,“不知道第一部赚的钱去哪儿了,”电影上映后,也没有结完后期款项。
更有甚者,一家特效公司负责人在朋友圈发声,声称没有得到“正常署名”——53名为电影日夜努力的工作人员,都被“挪”到“天工”的字幕里去了。
一般来说,后期字幕由制片人决定,正常环节下,不会犯这种错误。
饺子,是2009年前后,在国内最先独立全流程做动画短片的导演之一。
2008年饺子独立制作了反战动画短片《打,打个大西瓜》,片中的镜像对战,在“哪吒”系列里,演化成了哪吒与敖丙的红蓝CP,《哪吒之魔童闹海》里也藏有一句“打个大西瓜”的台词;
2009年,《雄狮少年》系列导演“包子”孙海鹏也全流程独立制作出了动作类动画短片《包强大战寿司人》,片中致敬李小龙,有大量武打动作,在《雄狮少年2》中,孙海鹏再度让阿娟站上擂台,用中国功夫赢下比赛;
2009年12月,李阳也奉出独立制作的动画《李献计历险记》,后与郭帆合拍成同名真人电影;
2010年毛启超也独立做出了短片《佳人》,虽不如以上几部精美,也得到认可。2024年12月,光线出品了毛启超自编自导的《小倩》,画面仍以古典美学为底蕴。
几位有全流程能力的导演,在电影项目中,能统一审核,高效把控环节。但饺子的“哪吒”系列,仍是一个极端个例。
例如,2024年12月14日上映的《雄狮少年2》在业内备受期待,其武术设计和美术场景水准都很高。传闻其制作与宣发总预算超过2亿元,但截至目前,票房仅突破8000万元。
就制作难度来,“哪吒2”的难度肯定高一些,两部动画电影的制作水准差距不大,业内人士说,从画面品质看,“能做‘雄狮’的公司就能做‘哪吒’,而且两部电影的外包很多是同一公司。”
《哪吒2》的故事更加迎合市场,但片中宏大的特效场面,并非反映中国特效行业的技术瓶颈。
而大部分动画电影项目都很“卡”。一位动画制片告诉「文娱春秋」,目前手上跟进的两个动画电影项目都和中国传统文化相关,每次开会想推进流程都“卡壳”。其中一部的导演前后换了十几位编剧合作,甚至淘汰了一位拿过金马奖的编剧;另一项目由于两名导演意见不统一,也在美术风格反馈上“卡”了一年多。
一家动画电影发行公司的制片告诉「文娱春秋」,他们目前遇到“动画电影行业整合周期太短”的难题——不知道为什么给的宣发周期只有一两周的时间,导致无法做点映、整个宣发流程也很慌乱,很难达到预期票房。也导致了电影上映三个月后,宣发人员项目工资还是欠薪状态。
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哪吒2》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同行的衬托,因为近年来,大导演交出的特效大片,成绩多不尽如人意。
|特效大片频繁失手背后
2024年上半年能称得上视效大片的只有《哥斯拉大战金刚2》,票房9.56亿,在2024年进口片里排第一。进入下半年,唐季礼导演的《神话》续篇《传说》,乌尔善的《异人之下》,陆川的《749局》陆续登场。
《传说》里的AI成龙换脸特效制作方是深圳有元人文化科技使用3D+AI技术,尽管“有元人”自称是内地唯二能实现大银幕AI换脸的公司,但做出的AI成龙面部表情僵硬,未获得市场的认可。最终《传说》内地票房8000万,比十年前《神话》还少了1600万。
乌尔善的《异人之下》改编、选角失败,同时创飞原著党和路人,视效堪称“光污染”,被还原较高的剧版秒杀。一名业内人士向「文娱春秋」透露,本来《异人之下》想赚点票房去贴补《封神》后续制作费,结果传闻的2亿预算,票房仅1.19亿,分到出品方手里只有不到4000万,巨亏。
一家特效公司的老板向「文娱春秋」透露,两年前《异人之下》曾来询价,看了素材觉得不太好,没接。同时,一位知情人告诉「文娱春秋」,来自新加坡的老牌特效公司VHQ因为做《异人之下》而解体,没能做完项目。
业内人士透露,其实VHQ早在做剧集《与凤行》时,已经元气大伤。彼时VHQ发现《与凤行》成本不够覆盖,想追加项目预算,但追加得过多,最后由“时光坐标”的视效总监沈旭锋重新找了几家特效公司用原来的预算做完了。同时,VHQ还欠了一些外包公司的制作费没有结算,“群里有很多找VHQ讨薪,讨外包款的。”
「文娱春秋」从天眼查发现,VHQ内地公司处于“失信”状态,截止到2024年12月17日被执行总金额为42.18万元,截止到2024年1月15日,身为被告总欠款金额是826.12万元,其中69.35%的案件集中在2024年。
在《与凤行》《异人之下》后,VHQ参与了《金庸武侠世界》项目,与特效公司泰然若晴合作,后者曾是儒意影业出品电影《逆行人生》的联合出品方之一(或是技术入股)。而VHQ在2015年则获得过儒意的投资——业内人士透露,本次现金流危机中,VHQ很可能也得到了儒意的帮助。
另一个巨亏项目,是陆川的《749局》。这部电影是陆川八年磨一剑之作,属于科幻三大类——“太空科幻”“未来世界”“怪兽科幻片”中的后者。
陆川找到的特效团队是DNEG,为《哈利波特》《星际穿越》《沙丘》等视效大片贡献过许多经典镜头的特效公司。《749局》的视效总监Ferran Domenech,正是DNEG的视效主管。
陆川一直强调,自《749局》启动后,就一直面临资金困境。他如何能请到好莱坞的顶级特效团队?
网上传闻,DNEG只收取了一半的特效制作费,另一半当作《749局》的投资款。片尾字幕中,第一梯队的特效公司是“双重否定(深圳)文创投资有限公司”。双重否定是DNEG(Double Negativ)的中文名,该公司的简介为DNEG集团在中国的独家授权合作伙伴,全权负责其在中国的业务推广及影视项目管理。
最终《749局》没有扛起“怪兽科幻片”的大旗,成了拼凑其它科幻片的怪物本身。豆瓣喜提全年最低评分3.2。预算传闻6亿,最终收获票房3.75亿。
至于有DNEG把关的特效,《749局》的怪鸟与《封神1》玉虚宫里的龙,都因为造型丑陋,精度欠佳,被网友评为一对卧龙凤雏。
陆川在接受央视新闻时直接把电影失败的锅甩给了特效,认为《749局》的瑕疵“主要是视效方面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得更好”。令人感叹,陆川戏里戏外,都没有善待过特效从业者。
|影视主创与特效团队的沟通难题
为什么中国导演们用了顶级好莱坞的特效团队,也有最先进的技术,但成品不尽如人意?
大多数时候,特效都不是用来展示的,好的特效,就是你看不出它是特效。特效和其它技术一样必须融入剧情,为故事服务。
《千与千寻》中,小千的爸爸变成猪以后,右前方有一个盘子被掀掉的镜头,为了让盘子掉落得更有“意外感”,宫崎骏没有直接用赛璐璐绘制它,而是单独给盘子建模,将其融入在背景画面中。这里观众沉浸在剧情中,是无法发现特效存在的。
宫崎骏善于运用技术来服务创作,使动画效果变得“自然”。但大部分中国导演在特效创作的细节意识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大多数仍停留在刻意展示特效的阶段。
追溯到十年前,国内的电影主创们对于视效并不了解,不清楚视效对创作起到什么作用。开剧本会时,特效团队被称为“电脑老师”。也会有不礼貌的导演在片场直呼特效师“电脑,你过来一下”,一般也只有挂蓝绿布的时候会想到特效师。
哪怕到了近两年,也有少数后期统筹,在项目刚开机阶段,会仗势对特效公司进行“服从性测试”,带“脏话”沟通工作,把现场的特效师当打杂人员使唤,试探项目合作中“权力”的边界。
一家特效公司负责人告诉「文娱春秋」,“我们所接触的‘大导演’里,特别尊重技术的还真没有。”因为感到不受尊重,有特效公司老板告诉「文娱春秋」,自己只想做剧,不愿意“伺候”电影客户了。
另一种情况,大多数做分包镜头的特效公司,面临审核流程复杂。镜头从特效师,项目组长,视效总监确认的公司内审,再交到客户手上,再到项目视效总监、导演审核。
不但沟通流程复杂,与客户的交流时,还要带有服务意识,为其提供情绪价值。因为有时候客户提反馈,也想加入自己的创作想法进行发挥,而这些内容和电影最终呈现镜头所需关系不大,但分包公司需要给足“肯定”。
甚至,有时,也许导演和视效总监都不再关注某个特效问题,客户为了彰显自己的专业度,提出修改意见。“揪着一些没必要的问题不放,我们只能说‘好的,安排’,像淘宝客服一样”。
而如果是方向出现问题,可能整场戏都需要改——这涉及到几十上百个镜头的改动。这样的改动,被影视制片人认为“是很正常的”,一家特效公司的老板感叹“很可怕”。但回归特效镜头的专业度上,各家特效公司的老板,为了大银幕做出的奉献,都是不计成本的。
一家特效公司高层告诉「文娱春秋」,公司承接了春节档某部电影里5分钟的重要戏份,为了保证品质完成这场戏,公司的实际预算,超过了成本非常多。原因是,这家公司超过一半的项目是游戏CG,无法署名,作为公司更希望员工的名字能出现在电影院里。
“不计成本的项目太多了,有时候为了公司的品牌门面,我会进入偏执的状态。”另一家特效公司接到的项目,几乎都是以口碑赢来的,合作多年的客户。
特效公司心中理想中的导演,是“懂后期,尊重技术,能听得进专业建议”。然而,主创和导演们有时也会对外表达他们在与特效公司合作时遇到的问题。
《哪吒:魔童降世》上映后,导演饺子曾在一档播客采访中吐槽国内的特效公司——沟通成本很高,有时候“气得跳脚”,各团队实力参差不齐,软件标准也不统一。
比如他想在片中表现敖丙用夜叉在冰面上砸了一个坑,特效公司和他确认,坑长什么样,哪种风格?饺子回答得很笼统,他说:砸了以后显得真实一些就好。
饺子不满意于,为什么特效公司需要自己给出特别具体的画面描述,为什么不能特效公司自己想点子,找参考来做,为什么要导演一点点去指导他们,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好莱坞的特效公司一样,设计几种选择给自己,让导演在沟通特效上实现一种“享受”的过程?导致自己现在在特效沟通上耗费了大量的精力。
导演和特效公司之间的良性沟通变成了两个方向:一是有特效师、动画师经验的导演,直接与特效团队沟通,二是,搭建出先进的制作流程。
前者的案例,国外有不少。
2024年第9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视觉效果奖的悬念,在《哥斯拉-1.0》与《A.I.创世者(The Creatot)》之间。两部电影的导演都是特效师出身,身兼编剧,也都拍摄过“哥斯拉”系列电影。
《A.I.创世者(The Creatot)》的导演加雷斯·爱德华兹,对故事、后期、特效都十分确定。大胆地先拍摄,完成剪辑后再制作特效。特效师将画面进行二维修复,把数字元素整合进已经剪辑好的镜头里。
工业光魔在其中完成了1700个镜头,旗下特效师直言,自己的工作是“添加而不是替代”,最让人惊艳的是,机器人的机械头骨都使用了工业光魔自己开发的面部追踪系统,是CG鼎盛时期技术的重演。
这种清晰又节省的工业化技术流程把控,让本要花费3亿美元的预算的《A.I.创世者》,实际只花费了8000万美元。
相比之下,最终获得奥斯卡最佳视效的《哥斯拉-1.0》,124分钟的片长里,特效镜头不多,610个,可特效团队人更少,仅35人。
要完成这个奇迹般的体量,得益于山崎贵身兼导演、编剧及从影以来几十年特效工作经验的优势,他能用最低的沟通成本制定流程,让35名特效师们在8个月制作周期里,没有疯狂加班、太多熬夜,甚至保留了周末。
先进的制作流程,在好莱坞已经标准化。而在中国,也有两个例子——《雄狮少年2》和《流浪地球2》。导演孙海鹏的“易动”和MORE VFX的TD(技术主管,Technical Director)张志翔,都把USD(通常场景描述,一种能够表述精准物理模型的通用标准)用到了电影上。
在制作《流浪地球2》时曾面临单一场景资产量过高的问题——仅带动地下层的发动机半径就达到60公里,城市、机场、轰炸机,都是非常复杂的场景,涉及庞大的贴图体量及特效元素。张志翔在《流浪地球2》制作手记中介绍,他运用USD解决这些问题,对《流浪地球2》的整个Pipeline框架进行升级、重构。
一位接近“易动”公司的业内人士告诉「文娱春秋」,能搭建成USD流程还是因为其创新基因很足,很“敢想”。也得益于团队里的几位核心人员,会在承接导演需求之后,组织实现与提升方案,相互之间也尊重信任,能理性沟通。
|“工业化”在电视剧领域走得更快?
近几年,国内出现了对标国际工业流程里的“视效制片人”和“视效指导团队”,作为导演和特效公司之间的“翻译”桥梁。这让影视主创和特效团队之间具备了良性沟通的渠道。
视效制片人李星(化名)向「文娱春秋」表示,“导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大多数导演不会那么深入了解具体的技术细节,也不需要那么了解特效。”
李星告诉「文娱春秋」,大概有两到三年的时间里,自己一下午要见好几拨主创,跟他们聊自己当时作为一个晚辈,在行业中看见的问题,比如——
-主创团队里通常有摄影指导、美术指导等,但缺少一个具有导演思维的视效指导,能理解导演说“一个杯子要做大一点,实际上是为了什么”;
-特效作为影视工业流程里的一环,如果想让他们在健康生态里实现良性循环,导演不能反复变卦,不断修改创意;
-当特效师想要的是这一颗镜头里面“你要我怎么动,节奏快两帧还是慢两帧,往左10米还是往右2厘米”这样非常明确的指示时,应有一个“翻译”,能帮助导演表达,再用导演熟悉的语言去跟导演反馈。
“那几年我每天都在跟不同的制片人、导演解释,什么是视效制片人,什么独立的视效指导,视效指导跟特效公司的视效总监区别在哪”,李星说一直坚持在行业里推广特效流程的规范化。
“工业化流程,我觉得剧可能会走得快一点。”许多成熟的制作公司,已经把“剧”的生态,产品类型的流程做得非常清楚了。从创作、制作周期到预算全方位监管的全流程视效团队,也在电视剧业应运而生。
电视剧的小屏幕面向普罗大众,它是流行文化的娱乐产品。在这个商业体系中,电视剧的分工越来越精确,大家不会把所有的“审美点”都拴在导演一个人的身上。
|消失的大项目和不确定的周期
然而电视剧市场,对于特效公司来说,并没有立即进入温暖的春季。
以前每年横店都会开拍几个大戏,各家特效公司都知道,这些项目自己今年一定能参与,心里有底,不会慌。然而这两年,以特效为主的大型剧集项目少了很多。
特效公司老板老陶(化名)满腹苦水,大概2020年底,很多项目都没有开工,老陶的公司在业内体量稍大,制片方就拿捏他必须接活,故意压低价格,第二年游戏公司来挖人,又导致薪资大幅度提升。2022年,公司排期的项目突然提档一个月,意味着多了一个月的工作量。很多场次不好拆分,紧急外包,公司基本不赚钱了,提档后也没有严丝合缝的项目衔接,再空挡亏损一个月。
最可怕的,还是未定剪的项目,想提前安排周期都定不了,工作人员无法输出有价值的镜头;还有一些定剪很晚的项目突然要上,要求在一个季度内完成超过1000分钟的特效制作,而且质量还不能降低。团队在巨大的压力下,日夜加班加点完成。
有的项目的剧本没有给全,平台和制片方就找特效公司要预算方案,“有时候就只有两三集,就要做预算”,老陶只能去确定对标哪个项目,以大概的质量标准和体量做预算,但估算预算后,平台会直接说太贵了要砍价,“像菜市场买菜一样,剧本都没有,贵从何来?”
现场拍摄时,常发生机器不规避穿帮,美术道具需要后期更换,绿布没有挂到位等问题,视效总监发现后,有时不但无法及时制止,还可能和主创起争执。这些拍“超了”的镜头,在定剪后都会算在特效公司身上,制片人能弥补的“预算追加”与实际成本相去甚远……
老陶告诉「文娱春秋」,“特效的量不由特效公司决定,特效公司却必须把所有的‘雷’和‘损失’都扛下”,老陶感叹,大多数特效公司老板都是技术、制作出身,都很单纯“只能任人任人宰割”,平台的提档、晚定剪、延期和增加制作内容,所造成的成本,全部由制作公司承担,“有时候一个项目就足以把一家特效公司‘搞死’。”
特效作为影视工业中重要一环,它不仅是电影科技,现在还是数字化制作,虚拟化制作,产业里应该有一些对应的扶持政策才对。几年前,老陶去了温哥华考察,“那边政府按照人头退税,补贴30-40%,我们都是民营企业自己去承担,怎么可能呢?”
他特别希望特效公司能有一个发声出口,这些信息应该让平台的老大们像是龚宇等人知道,老陶说,“行业预算有问题,平台之成为平台,你需要打造一个健康的生态。”
行业生态,波及业内的每一个人。
2023年底,一位特效从业者阿树(化名)联系到「文娱春秋」,他所在公司是被聚光绘影(《特效行业生死劫》一文所述主角)欠款的公司之一。所欠外包款中,包括了2021年《大宋宫词》的三个项目,共计21万元。
阿树告诉「文娱春秋」,聚光绘影欠款的公司大概有十几家,他们联名对聚光绘影提起商业仲裁时得知,聚光绘影连律师费都拖欠。虽然商业仲裁在一年前已经胜诉,但聚光绘影的资金早已转移,阿树等人无处索赔,自己还花了4万元律师费。
有业内人士向「文娱春秋」爆料,一般来说外包公司会先提供带水印的小样以审核,付款后再交接清晰镜头。在聚光主控的项目《墨白》里,因无法偿付后续款项,直接把小样放在正片里用了。
提到聚光绘影,许多业内人士五味杂陈。聚光绘影没有出问题之前,大家的合作得很愉快,聚光和平台的沟通很好,片子较少反复修改,结款也快。大家被聚光的欠款都出在“尾款”上。“聚光绘影也是被骗了,外面有人欠他们几千万。”
「文娱春秋」从天眼查发现,2021年底,聚光绘影曾诉海宁华丽视听影视文化有限公司欠下投资收购款2000万元。华丽视听的法人刘毛毛,对外总欠款超过2亿元。法院判定她与聚光绘影案件中,执行标的21,157,384元,全部未履行。
聚光绘影曾参与《三体》的特效制作
|尊重特效从业者,从让他们挣到钱开始
特效师的英文Visual Effect Artist,是视效艺术家。特效是技术与艺术结合的行业。
一位资深特效师向「文娱春秋」展示了一组聊天记录,内容是同行向他求助,如何制作一种闪光效果,没有一句废话,他直接转发给对方一个PDF文件,里面详细描述了操作步骤。
这样的文件,是他熬了许多个夜,经过无数次试错才研究出来的,但在别人求助时,他愿意立即无偿分享。
中国以前没有很好的专业院校来培养特效人才,从业人员大多是美术专业的学生,主要通过自学软件。一些特效公司也会开设假期培训课程,尝试吸纳新生力量。
特效公司在招人,做测试时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一位老板告诉「文娱春秋」:“很简单,把测试镜头和好莱坞电影放在一起,看效果、感觉和精度。”
可影视做到最后比的是审美,这是不同的考量方式。
譬如,视效制片人叶子在解决画面问题时,解决的还是绘画问题——是透视,是黑白灰关系,是构图。
做特效镜头,就像在绘画,只不过拿的不是笔。
“5毛特效”,有时候是合成的问题,也可能是光的问题。
学美术的人,第一节课就是画石膏,老师教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明暗交界线,其实这就是开始在研究光了。
行业中,有美术经验的特效师能走得更远。
一位学院派的资深特效师说,要从基础的色度、亮度、对比度,光照阴影,镜头光晕,景深、运动模糊、深度、距离、透视、运动视差、空气的影响等去看镜头的细节问题,就会知道哪里不足,再按照你观察的真实的世界去修改。
这几年,叶子和老师宁瀛导演在央美推动了“特效专业”的设立。叶子采访了许多制作公司,做了本《视效行业白皮书》,向央美的领导们展示行业状态与美育的契合度,终于金石为开。
目前,叶子执教于中央美院城市学院的电影与视觉特效工作室,主要负责视觉特效专业的教学。专业内容分三个方向:一是视觉开发,概念设计,央美的学生擅长的部分;第二是视效创作,视效制片人和视效指导,是陈叶子主带的方向;第三部分是三维等模型制作,向数字艺术家发展的方向。独具设计的是,课表即为“项目流程”的模拟过程。
“很多特效公司听说我们要开这个专业都很开心的,他们会说我们真的是需要有审美的(专业人才)。”叶子说。
专业人才的接续很重要,另一方面,像叶子这样的女性从业者,也逐渐被看见。
十年前,叶子做广告导演时,曾感受过性别歧视。
当时,如果告诉客户自己是导演,客户常常不太“放心”。后来她只能对外称自己是“策划”,找个男生来扮演“导演”——当然,活还是她干,拍还是她拍。
但现在,叶子又认为自己仿佛吃到了“女性红利”,大家觉得她参与的《苍兰诀》《永夜星河》等作品很有新意,符合女性审美。一些片方会主动寻求她的意见,想知道如何迎合女性市场。
这种「看见」,宫崎骏早在九十年代初,制作电影《红猪》时,就表达过。这部电影不仅幕后女性工作者规模超过了日本以往的动画制作项目,电影内容也打破了传统男性叙事下的女性形象:女二菲儿·保可洛是一名17岁的天才飞机设计师,呈现的工厂场景里,飞机都是由女性工程师,女性工人制造的。
成稿过程中,“哪吒2”的票房不断上涨着。
电影上映5天后,出品方可可豆动画也开始招聘TD、特效艺术家EFX等人才。
特效行业不但需要更多的“流浪地球”“哪吒”和“黑神话”,还需要被尊重,需要顺畅的流程;最重要的是,需要片方提高特效预算,让行业里的特效师们收入增加。
因为,只有从业者赚钱了,越来越多的人才会加入,特效业才能更好。
撰稿 | 水方人子
策划 | 文娱春秋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