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童年隐寓着一生。童年藏着一生的密码。
时光没有界限,童年延展终身。
也许是五六岁时,曾在某机关做过秘书的父亲,给了我两三枚铅字和一张蓝色复写纸。父亲因为在“文革”中“站错了队”,一直受到排挤,后被上级调离了秘书岗位,当了一名那时不被人看重的地产(地产,指地方土特产品,不是现在的房地产)物资采购员。
在复写纸上蹭几下,铅字沾着蓝色,完整地印在白纸上,能使我一天乐在其中。蓝色,像大海,像天空,像童年一样清澈。我把铅字和一小块复写纸装入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每天入睡前,都会把它放在枕边。
作家管桦说,童年是一个人的心性吸收养分的第一个春天。
童年的路标带有指向性,有时引导人的一生。
童年,我爱蹲在地上看蚂蚁,看它们搬家,看它们用触角互相打招呼,看它们忙忙碌碌地爬。有的小伙伴用水浇它们,用尿泚它们,用脚碾它们,用放大镜的碎片聚焦太阳光烤灼它们——这事我参与过,可是极少。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残忍。
地震,把送我铅字的父亲永久埋瘗在大地深处。地震,葬送的还有我盛着铅字的小铁盒。地震,砸碎了我童年的摇篮。
诗人说,童年的世界是宁静而美好的,因为那是半梦半醒的世界。我的童年是在大地强烈的震撼中惊醒的。同时,毁灭与残缺,也使我提前认识了生的困厄与艰难,并使我产生了快一点长大成人,希求早一点改变自身命运的想法。这可视为我最初的梦想。只是人的一生会有多少梦想?又能实现几多?命运和幸运,机遇与努力,扎挣与煎熬,期盼与失望......纠缠一起,自己与自己无休止地较量着——“斯人独憔悴”。
背着书包,有时会俯身看地上的蚂蚁——依旧在地上爬着,忙碌着。人类遭遇的空前劫难,对蚂蚁没有产生丝毫影响。它们依旧按时出工,衔出泥土,营造巢穴。它们依旧在大雨来临前,拖家带口地逃离。
震后不久,我又得了一枚新铅字,是一个大大的“剿”字。这枚铅字,现在比较起来,大概是印标题用的二号字。
我出生的时候,“抓周”的习俗被当成“封建”,早已扫进了生活的犄角旮旯。后来我想,“剿”字,好比是我“抓周”时的手欠,成了我的宿命。一个“剿”字,给了我甘苦混杂的“果实”;给了我安身立命的种种“巢穴”:家庭,单位,还有书;利刀旁,赠与我写字的“刀笔”;而“巛”(“川”本字)带来的却是我一波三折的多舛命运.......
《正字通·刀部》说:剿,绝截也;殺也。好在我内心的希望与憧憬,一直是那样的皮实,没有被生活的杀伐所剿灭。这么多年,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小蚂蚁,在空气,阳光,月华,树木之下不知疲倦地蠕动着爬行着。成年后读《庄子》,读《南柯太守传》,“庄生晓梦迷蝴蝶”“南柯一梦终须醒”,也许就在那时的某一刻顿悟,人与蚂蚁何异?人和蚁族一样,不过是在循环往复地爬行之中,完成挖掘自己容身“巢穴”的使命罢了。穆旦说,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是的,喜欢看蚂蚁的我,不知不觉间渐渐变成一只蚂蚁,背负着早已讲和的沉重生活,好在生活对我围而不“剿”,我也只好匍伏在大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他人眼中三家村内的“冬烘先生”。
蚂蚁卑微但不秽浊,它顽强,勤劳,有时也不免盲目,我像。
喜欢铅字和蚂蚁的我,顺延着时光的小路弯弯,像蚂蚁一样在张张稿纸上爬啊爬,留下我一串串爬行的轨迹。。
“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这些年,出于一种忆念时的悸动,一种伴着时光流露的温情,一种可惜流年的怅惋,握笔而行把卷而读,像蚂蚁般以自己的勤劳追逐他人的勤劳,大快朵颐地品咂他人精雕细刻如磋如磨铸成的“铅字”,吐出自己粗粝的、然而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习作。尽管这些文字跟“先锋”背道而驰,表现手法也从不“新锐”,但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世界,所以,我觉得,还是有一点意思和意义的——至少对我。同时,亦是对过去时光、生活的深入骨髓不曾忘却的纪念,对灵魂对内心的自我剖析与拷问,对远去时光的虔诚遥祭,表达出对自身与周边、他人与世界、欲望与情绪的感知、体悟,当然仍兼顾着对未来可期的梦想的翘望。它们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点缀物与装饰品。原本切切嘈嘈的时间之流,经过书本与文字的涤滤,每一天都变得清澈与动听。
一位摄影家告诉我:那些波澜不惊的日复一日,会突然在某一天让你看到坚持的意义。
流光从不欺人,只有人负韶华。蚂蚁般爬行在大地上,没有撼树的狂想,没有缘槐的痴梦,时时都在忙碌着。一只小蚂蚁,从物质享受、安逸舒适的角度看,也许没有多少幸福可言,多少有些惨淡,假如有书与文字的巢穴可以安身,就能以精神的满溢填补生活的罅隙,成为一只精神畅快、长了翅膀的幸运蚂蚁——“这么近,那么美,天天在唐图,时时有书读”是我想要的生活,是我变成现实的梦。
曾不止一次想过,假若没有与书的厮守,假若没有文字充盈时间,我会不会是一个精神畸零之人?惟愿我黄茅白草的余生与字纸每每相晤、分分振荡、时时酣醉,持续绾钮成不解之结,持续接受“耐”字的考验。
谁言日向暮,桑榆犹启晨。童年的脐带,延伸到黄昏,一生都无法也无需剪断。尽管我还是像苏珊·桑塔格笔下行走在漫长而累人的旅途上的小孩子一样,不停地问:我到了吗?—— 一只蚂蚁“眼”中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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