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8月,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虽然只是省内的一所普通大学,却也是我们村改开以来的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
对90年代的内地农村而言,即使97年时,大学已经开始收费了,名义上也不再分配工作了,但考上了大学依旧还意味着跳出了农门。
父亲捧着我的通知书看得老泪纵横,全家都为我开心不已。但短暂的开心过后,我们全家、甚至包括我自己,随即就陷入了惶恐与焦虑之中。
于是就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几乎全村人都在为我高兴,唯有我们家、我这个当事人却郁郁寡欢。
原因很简单,我们家太穷,3000块的学费,对我父亲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因为这些年送我上学,已经让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山穷水尽。
18岁的我,已经开始懂得了生活的艰难,更懂得父母的不容易。看着父母布满皱纹的脸,我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爸、妈,要不我还是不去读了吧。
父亲瞪了我一眼,短暂的怒意之后,紧跟着的就只有不甘。
母亲迟疑地说了句她自己都没有底气的话:要不,我下午去找你舅舅商量一下,看看他能想想办法不……
父亲没有兄弟姐妹,遇到这样的大事,既找不到可以分享喜悦的人,同样也没有帮他分担的人。
母亲的娘家虽然有两姐弟,我们家和舅舅的关系也很和谐,但从家底来说,如果我们家算是一穷二白的话,舅舅家只怕就是二穷四白了。
父亲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同意了母亲的建议。于是,母亲收拾了一下就出发,去了八里外的娘家。
父亲起身,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先别急,学费的事,我和你妈会想办法的……
父亲扛着锄头出门去了,不善言辞的他,遇到困难能做的并不多,去给地里的庄稼除草,或许就是他唯一排遣内心焦虑的途径。
我小心翼翼地收好通知书,使劲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吁了口气:天无绝人之路,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就算不上大学又如何?
顶着烈日,我去了自家的晚稻田里,刚刚开始满田的晚稻,正是“抓草”的时机,我戴着斗笠,把凉鞋甩在田埂上,弯着腰就开始了。
头上的太阳好毒,田里的水都有点烫脚。虽然我从小就习惯了干农活,但这样的酷热,没几分钟就让我全身冒汗,后背很快就湿透了。
但我不肯停下来,唯恐一停下手里的活计,内心那种不甘就会脱缰而出。
突然,隔壁田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小关子,听说你考上大学了,怎么还在这里抓草干活?
不用抬头我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那是我们村的小英,她也是我的发小,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
只是小英的成绩很不理想,很多年前就知道自己基本和大学无缘,但她有个当支书的好爹,才得以从小学到高中顺利读完。
小英的父亲我叫陈叔,我们村基本都是姓黄的人家,也只有陈叔一家姓陈。但支书的帽子在他头上戴了几十年,却从来没有人有过异议。
我和小英的关系一直很不错,在学校的时候,小英就经常找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接济”一下我。要不就是给我几张菜票,要不干脆就把碗里的肉菜挑给我,美其名曰自己要减肥。
聪明如我,岂能不知道小英是在帮我?虽然不至于拒绝发小的好意,但总是会说几句不客气的话:
你对我这么好,我将来怎么回报?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我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每当我这么说,小英就会啐我一口,嘴里说着“谁要你以身相许”,姑奶奶只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发小饿肚子而已……
在我心里,对小英从来没有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
因为我知道,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家的穷,她家的富,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她可以放下身价帮我一把,但我绝对不能痴心妄想。
突然听到她调侃的声音,我却不愿意抬头,只是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声:上大学也不能忘本,这晚稻可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口粮……
听出了我话里的不善,小英竟然踩着泥巴到了我家的田埂上,丢了一团泥巴在我附近,溅起一片泥水。
我抬头,看到她刚好站在一棵老大的欧美杨树荫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过来,刚好是一幅天然的丁达尔滤镜。
而远处流淌的沂溪河就是背景,那一刻,我眼里的小英,恍惚看到有一种圣洁的光辉。
即使我如今有了“准大学生”的身份,但在小英面前,却没有任何的优越感。
如今被她丢的泥巴溅起的泥水溅了一身,我心里却没有任何的怨气。
抬头看了她几眼,见她在朝我招手,于是便在水沟里洗了洗手上的泥,上了田埂,在她身边的树荫下坐下。
小英依旧那副不羁的神态,从小到大,我似乎从来没有看到她着过急。见我来了,她竟然有点不自然地问我说:收到通知书了,要多少学费?
我有什么事从不隐瞒她,但还是嗫嗫嚅嚅一阵才说出:三千。
小英的神态有点凝重,她当然知道,这个数字对我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即使对她父亲而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叹了口气,随后还是说了自己的打算:我妈去舅舅家了,不过我估计也没有什么希望。如果实在不行,我不去上学也无所谓,去南方打工去,到时候捎上你咋样?
我故作轻松,小英也佯装生气地锤了我一下:出息!
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小英也显得意兴寥寥,直到太阳下山,我俩也没有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流逝。
眼见得天黑了,小芬站了起来说:不陪你发闷了,我还是回家做好吃的去。瞧你可怜,要不今晚去我家吃咋样?
这些年来,去她家吃饭倒不陌生,陈叔和陈婶也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不满。但我今天却毫无兴趣,摇了摇头说:不了,我还得把这丘田弄完,你先走吧。
小英走后,我继续回到田里,太阳下山之后,水田里开始有了蚊子,但我还是坚持把整丘田抓完草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