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下岗了?”

老李话音刚落,我手里的茶杯差点没端稳,茶水溢出来烫了手,却没觉得疼。

“真的假的?”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当年咱仨一个车皮来的部队,他不是混得最好吗?”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脑子里翻江倒海,全是当年的事儿。

那是1982年冬天,天冷得像刀子割,北风呼呼地刮。我们仨——我、大勇、二虎,提着各自的铺盖卷,坐上了那趟开往部队的绿皮火车。车厢里人挤得像下锅的饺子,头顶的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脚底下也都是人。炉子里烧着煤,车厢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味儿和冻土味儿,呛得人直咳嗽。

大勇坐在靠窗的位置,抱着他妈做的窝窝头,嘴里还不闲着:“等咱当了兵回来,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村里的姑娘都得抢着嫁咱!”

二虎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你就吹吧!也不照照镜子,瞅你那黑脸盘子,村里的老母鸡都比你白净!”

一句话把我们仨逗得前仰后合,连对面打盹的老伯都被吵醒了,睁开眼瞅了我们一眼,摇摇头继续睡。

那时候的我们,哪懂什么是生活的难?年轻气盛,觉得天高地远,未来的路全是光。

到了部队,仨人被分到了不同的连队。训练苦得像刀子剐,但我们谁也没喊过一声累。大勇是最能折腾的一个,每天跑五公里都带头跑,拉练时背的枪和子弹袋比我们都重,走得却比我们还快。每次集合,他总爱站在第一排,胸口挺得老高。



“我跟你们说,”他一边擦汗一边吹牛,“将来咱们退伍了,我一定得混个样子出来!”

二虎抹着脖子上的汗,瞥了他一眼:“我看你啊,退伍了还得回村种地!”

大勇不服气:“咱大勇这人,命硬!”

五年后,我们退伍了。那天早晨,军营里飘着炊烟,食堂的馒头香味儿混着清冷的空气,闻着格外让人心酸。卸下军装的时候,我看见大勇的眼圈红了。他拉着我和二虎的手,声音发抖:“咱仨记住了,谁先混出头,就得带着剩下俩!”

说得轻快,可心里都清楚,部队之外的路,没一个好走的。

回了家,我进了县邮局,当上了邮递员。每天骑着邮车,挑着一大麻袋的信,穿街过巷。日子虽然清苦,但还算安稳。二虎有点门路,托了亲戚的关系,进了县信用社,从柜员一步步熬成了副所长。大勇呢?他最有干劲,直接去了省城,听说进了一家机械厂。

刚开始,逢年过节我们还能聚在一起喝顿酒,可后来联系越来越少,也就只剩下过年的一两句电话问候。听说大勇混得不错,后来还进了银行,当上了行长。我们都挺替他高兴,心想这小子当年吹的牛,竟真让他给实现了。



可谁也没想到,再听到他的消息时,竟是“下岗”这俩字。

2002年的秋天,我骑着邮车路过街口,远远看见一个人蹲在墙根抽烟。背有点驼,衣服也旧得看不出颜色。那身影让我心里一紧,是大勇。

“大勇?”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我,愣了两秒,随即咧嘴笑了:“哟,老王!”

我走近了才看清,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头发乱糟糟的,鬓角还有些白。他看着我,眼神躲躲闪闪的,像是怕我问什么。

“咋回事儿?你不是银行的行长吗?”

他低头掐灭了烟,半天才闷声说:“厂子倒闭了,银行那边也没留我……后来找了几份零工,可年纪大了,干不动。”

“二虎知道吗?”

他摇了摇头,叹着气:“丢人啊,哪好意思说。”

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该说啥。回了家,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信用社,把大勇的事儿跟二虎说了。二虎听完,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不吭声,不代表咱不知道!走,晚上咱就去他家!”

大勇家住在县城边上的一片老旧平房区,房顶盖着厚厚的塑料布,四周围满了破旧的砖瓦。推开门,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灶台上放着几根发蔫的青菜。

大勇正蹲在灶前烧火,看见我们俩,愣了一下,手里夹着的柴火掉在了地上。他老婆在灶台边忙活,见了我们赶紧擦了擦手,招呼我们坐下。屋里摆设很简单,墙角堆满了旧纸箱,显然是大勇出去收废品拉回来的。



二虎瞪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一拍桌子:“你小子咋回事?咱当年一辆车皮来的部队,你现在混成这样,咋不找兄弟帮忙?”

大勇低着头,嘴里嘟囔:“我……我不想麻烦你们……”

“屁话!”二虎瞪了他一眼,“咱们仨的事儿,算麻烦吗?”

那天晚上,我们仨喝了好几瓶酒。大勇喝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哭了出来。他说这些年太要强,摔了跤也不敢让人知道;他说自己觉得对不起老婆孩子;他说自己连我们俩都不敢联系了。

二虎听完也红了眼,伸手拍着大勇的肩膀:“兄弟,咱们仨这感情,比啥都硬!你要是再这么想,我第一个不答应!”

后来,二虎托人帮大勇在信用社找了份安保的活儿,工资虽然不高,但好歹能糊口。看着他慢慢把日子过回了正轨,我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又过了几年,大勇的儿子考上了大学。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骄傲:“老王,咱家娃争气啊!这次多亏了你们兄弟,要不然我哪有脸见人!”

听着他的话,我忽然想起了1982年的绿皮火车,想起那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人生的路上,总有坎坷,可兄弟的手,总能把你拉起来。

“大勇下岗了?”老李的声音再次响起。

“嗯。”我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不过现在,他过得挺好。”

说完,我掐灭了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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