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我要穿过大片休耕的土地,碾过秋天遗留的滚滚落叶,撇下斗室,撇下他人如海和一切杂芜,抵达寂静的长白山麓,接受树的指引,一步一步,踏上古代的大地。

我心意虔诚,步伐笃定,因为知道真正的古代从来不在我的周围。它以人的意志存在于书本,它是每一件考古发现和害怕氧化变色的文物。它消失于柏油路、自来水管、信号塔和电线杆。虽然大地永远托举着河流的身躯,虽然大地与河流的姻缘地老天荒,但对于我来说,古代已远,远成不能渡越的时空,远成长白山深处的千年古树。

我无法拜访古老的时空,但好在能拜访古树。它们生于山野,深谙冬藏春发之道。经年累月,它们牢牢抓住大地,一天天地渗入深处。它们淋过唐宋元明清的雨,并在雨水的催发下触摸大地最深的思想。它们与大地有着深刻的骨肉相连。它们的生命之根一旦离开土地,便是一场轰鸣般的谢幕。

我在和龙林业公司的荒沟林场,果真访到了一棵根须粗壮的谢幕的古树。我感知着久远的某一天,曾有一场风暴落下,催促它成为刀斧或火焰。我在心中把它扶起,献出我意念中如春天般松软的泥土,为它续上时光。它不着一语,却在我接下来的一路上,回报我以一棵又一棵昂然挺立的古树。它还托付林间穿梭的寒风告诉我,在北方,荒芜是冬天的馈赠,只有荒芜的树木才不会彼此遮挡。

随后我听见寒风敲击一棵老树的声音,那么细小,那么绵韧。可这声音是欢快的,坦然的,不卑不亢。这是伏羲氏造的瑶琴吗?是战国的编钟还是笛箫或木鱼?我侧耳倾听,悄然靠近,神奇的声音向我泄露着年份——这是一棵2800岁的树,这是一棵诞生于西周王朝的东北红豆杉。


新华社概念图

“西周是我国继夏商之后第三个王朝,是中国远古社会的鼎盛时期。”这行史料在眼前这株红豆杉面前变得不够具象,没有血肉,有失饱满,远不及红豆杉用身躯阐释的“远古”和“鼎盛”更令人震撼——它高达13米,胸腔1.85米,冠幅9.45米。它的年轮真真切切地镌刻着西周、东周、秦、汉、两晋南北朝、隋唐……所有这些朝代,如今都是它年轮里一道道纤细的纹理,在这个高可参天的生命面前,真实的历史化成本真的两个字:“生”和“死”。王朝、天子、臣民等,都平等为历史的一缕青烟。

在这棵红豆杉下,我伸出冻得僵冷的手,抚摸它锈红色的皮肤。红豆杉没有“问汝平生功业”,也没有询问你来自何处、要到哪里去。它就那样默默站立。北风呼啸,那是时间浩浩荡荡的激流。它们一次次涌来,企图吞掉这棵古树,但无可奈何,古树已超越了季节、寒冷、孱弱和贫乏。它的庄重和沉默属于礼数分明的古代,那时人们尊崇谦谦君子和“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闺秀。“在一个时代回望另一个时代,感觉更是诧然如梦。我很惊诧那些人长的样子,淳朴中隐有聪慧,荒古中微透俊秀。”我向一棵古树描绘我所心仪的古人,我相信它懂得我的主张——一个民族的基因之美、文化气韵之美,超越一切皮相之美。

红豆杉显然听到了一个现代人的喃喃低语,它需要一些时间,把我的话传递给摩天的树冠和每一根枝杈。那是一段通往远古的征程,不知要穿过多少钟鼓齐鸣、万马奔腾,才能看到西周的风云,才能看到雷电一次次劈过红豆杉的残痕。那里距我13米,那是我无法跨越的永恒的距离。

东北红豆杉别名紫杉,又名赤柏松,是第三纪孑遗珍稀植物,迄今已有200多万年历史。素有“植物活化石”和“国宝级植物”之称。红豆杉的价值早已昭然天下,这并非我写它的理由。作为一棵远古的树,它独立、自洽、恒久、坚韧且安宁。它并非圣哲,可它乐于与甘愿倾听者对话。它不用教条和手段传道,不关心琐碎,只用自身的朴素、深邃、坚定、自信,彰显古老的真理。它体内藏着光亮和思想,这一切都借助于沧桑的树皮和每一块结疤,成为一个生命最为生动的表达:真正的古代已经被它化育为依旧在每个初夏欢舞的球花、在每个秋天成熟的果实。

正是那来自生命又超越生命的精神的引领,让我来到古树身边,就着北风、新雪、白日、山岗,再次觉悟何谓生命和追求,再次思考我们该如何感激、如何热爱这有苦有甜的生活。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来源:作者: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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