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识桥,但未必识廊桥。廊桥,顾名思义,就是桥上有廊屋的桥。桥梁和廊、屋、亭巧妙结合,正如清朝《闽小记》中所述:“桥上建屋,翼翼楚楚,无处不堪图画。”
寻廊桥,自然要去山水相逢处。我国现存木拱廊桥100余座,主要分布在闽浙边界山区,“闽中桥梁,最为巨丽”。论精巧别致,又以浙江泰顺、庆元和福建寿宁等地为最。在这些地方,廊桥不仅仅是交通设施,还具有社交、观赏、祭祀等多重功能。春节时,福建连城的村民们会聚集在村里的云龙桥前,巡游、舞龙,排场盛大,极其热闹。
我们去寻访这些古老的廊桥,这些被誉为世界桥梁史上“活化石”的山间飞虹,一头贯穿山水,一头连接古今。
泗溪是浙江泰顺县的一座古镇,得名于四条溪流汇聚于此。步行一段长长的村道,北涧桥轻盈地出现在眼前。远远望去,北涧桥如一道飞虹,身姿优雅地跨越泗溪河。桥身是漆成赤色的木质结构,桥面上有数间桥屋,灰瓦屋顶,斜斜的屋脊翘出,似鸟儿悠然展翅。两岸斑驳的树影,随着天光在桥上摇曳,如诗亦如画。
踏上北涧桥,木板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配合河水的潺潺声、穿桥而过的风声、枝叶的摩擦声,这是一种独属于山间的交响乐。
北涧桥始建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后经多次重修。全桥长51.7米,宽5.37米,高11.22米,桥屋29间,正中间的三间突起,傲然矗立,桥头数间厢房拱卫,整体匀称、和谐。从桥底抬头仰望,结构极其精巧,全桥不用钉子,只靠木头纵横相置、互相承托、逐节伸展、编织成拱——这正是木拱廊桥的独特之处,“架木为拱、跨溪成虹”,是一件不折不扣的木衣锦绣。
桥头两棵古树,一棵桐树,一棵樟树,繁茂的树冠遮蔽下的石板路是村子中心,建有多间小商铺。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坐在附近休憩,摇着折扇,操着当地方言聊天。桥头还有义茶铺,行人走累了,可以来免费歇脚喝茶,让人感受到这里淳朴的民风。
朝泗溪河下游方向走十几分钟,可见另一座廊桥——溪东桥。两座桥的构造基本相同,遥相呼应,被当地人称为“姐妹桥”。泰顺县是我国廊桥之乡,境内现存明清廊桥30多座,其中北涧桥、薛宅桥、文兴桥、三条桥等最为有名。之所以有这么多桥,是因为县内多山,沟壑纵横,有“浙南屋脊”之称,又多水,俗话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里能孕育出丰富的廊桥文化,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北涧桥向西北方向驱车约20公里,就到了泰顺筱村镇的坑边村,文兴桥横跨玉溪之上。桥身同样漆成红色,廊屋檐下挂着两排红灯笼,崭新醒目,和古朴的桥体形成鲜明对照。桥屋中间供着三国英雄刘关张,前面摆了一个写着“神公判吉”字样的签筒,行人可以自助求签、解签。
文兴桥最大的特点是两头不对称,桥身中间倾斜,被称为“歪肩扭脖桥”,这种样式在浙南地区是独一份。传说当年两位师傅从两岸同时开工,当地师傅意图刁难对面的外地师傅,故意把桥基抬高,想让外地师傅无法合拢。没想到对方技高一筹,把中间部分建成倾斜的,顺利把两头衔接在了一起,最后居然天衣无缝。
当然这只是传说。实际上,因为文兴桥位于河流转弯处,两岸河水冲击力度不同,一旦山洪暴发,弯道外侧的桥体更容易被冲坏。所以,把这头的桥基适当抬高,就可以减少被冲击的面积,保护桥体。小小一座桥,凝结了我国古代工匠的智慧。
以前,由于偏僻闭塞,泰顺的廊桥文化很少为外人所知,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末才日益引起重视。如今,泰顺打造了廊桥文化园,以泗溪镇的“姐妹桥”为核心,修整“泗水廻澜”水系景观,还能体验提线木偶戏、碇步龙舞等非遗文化。人与自然、自然与文化,正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从泰顺沿龙丽温高速一路向西,跨省界,就到了另外一座廊桥之乡,福建宁德的寿宁县。寿宁境内现存木拱廊桥19座,其中杨梅州桥、鸾峰桥等6座廊桥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杨梅州地处闽浙交界,因盛产杨梅而得名。杨梅州峡谷是国家级森林公园,这里有奇峡深潭、峻山怪石、古老驿道,不过,最有名的还是廊桥。
我到访时是初夏,漫山皆绿,蜿蜒澄澈的溪流犹如一道玉带,水山一色,难怪杨梅州有“江南小九寨”的美誉。两山对峙,一水相隔,古老的木拱廊桥横卧水面之上,40多米长的桥身纤长秀美。朋友爱极了杨梅州桥,给它取了个绰号,“木婉清”。听说晚上会有驴友在廊屋里露营,枕着这一潭碧玉,会做怎样的廊桥遗梦呢?
杨梅州桥始建于清乾隆六年(1741年),现存建筑为民国期间重建。抬梁式木构架,顶梁和斗拱上布满雕饰,各色吉祥图案,还有工匠、捐款人信息等丰富的人文资料。过去,杨梅州桥是浙江泰顺、平阳、苍南等地通往福建寿宁至闽北的交通要道,来往的挑夫、商旅络绎不绝。站在桥上,遥想当年盛况,更平添一分古意。
如果说杨梅州桥代表了静美、温婉,那么鸾峰桥则体现了险峻、刚强。鸾峰桥位于寿宁县下党乡下党村南,桥长47.6米,单孔跨度达到了惊人的37.6米,是全国现存单孔跨径最大的木拱廊桥。廊桥的两头,一头建在峭壁上,另一头由石头砌筑桥基,河滩上遍布巨石,风光绝险。鸾峰桥就像一位怒目金刚,双腿跨在河流两岸,用矫健的身躯守护着村落。
在寿宁寻访古廊桥,最适合自驾。建有廊桥的村子如星斗散落山间,每座桥都有各自的韵味,如果时间充裕,不妨多看几座。寿宁寻桥的整体难度要比泰顺高出许多,道路难走,有些地方山高林密,需要耐下性子,车道断绝处,再步行至山的深处,但当古老的廊桥惊鸿般出现时,你会觉得一切跋涉都是值得的。
为了寻访到这些遁在深处的廊桥,我们在山野小路上徒步,被群蚊袭击,在绝壁边的碎石子路上颠簸,生怕对面来车,而终于抵达这些目的地时,更会赞叹、珍惜这些遗世独立的美好。回头再品沿途的辛苦,只会愈加觉得此行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在一座我已经忘记名字的山中廊桥里,我和朋友倚坐在长椅上享受阴凉,方才的辛苦渐渐散去。一位老奶奶颤巍巍拄着拐杖走过去,从这头,到那头,脚步声缓慢、渐渐远去,我们也都跟着安静了下来。透过窗孔向外望,我们嵌在青山碧水间,是多么的不起眼。世界步履匆匆,廊桥从容自若,任百年风吹雨打,只在青山绿水间浅吟低唱。我们的内心,也应葆有这样一方安宁。
寻桥之旅收获的馈赠不止于此。在闽浙交界的山区,可以吃到大量地方特色美食,尤其是山珍。泥鳅汤、红烧野生溪鱼、爆炒溪螺、鱼头面、草药小肠汤……不胜枚举。因为食材本身足够新鲜,纯天然,所以不用什么花哨的烹饪技法,只要做出食物本身的味道就够了。
在探访大宝桥的坑底乡,镇子上一家小饭馆里,有村民带着新鲜的牛肝菌见手青来找老板煮面。我们被香味吸引,也去路边买了早晨才从山里采来的菌子,结果尝到了此生最美味的见手青炒辣椒。蒜片、辣椒在热油里炒香,再把切成片的见手青倒入锅中翻炒,慢慢煸出水。锅铲翻腾间,青色的菌片眼看着变成诱人的焦黄色,爆出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最后除了少许盐巴,什么调料都不用放,一道人间美味出锅。
美景,美食,画境,心境,都在这寻桥之旅中。
山民们喜欢建桥,一方面当然是为了交通便利,另一方面,水代表财,建了桥,就能把财气锁在村里。而建廊桥,则是因为南方多雨水,桥上廊屋可为行人遮风挡雨。从一开始,廊桥就和人们的生活、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
很多廊桥都是村民集资修建的。如2022年起火的福建屏南县的万安桥,桥墩上写着“弟子江稹舍钱一十三贯又谷三十四石,结石墩一造,为考妣二亲承此良因,又为合家男女及自身各乞保平安。元祐五年庚午九月谨题”。意思是宋代有个叫江稹的人认捐了一个桥墩。
造桥和后续维修都需要木材,于是,村民们还会捐资造林,这种专供造桥的山林称为“桥山”,木材不能挪作他用。同样位于屏南县的百祥桥,1984年从重建到后续修缮,所用杉木都取自当地的桥山。
廊桥和庙的结合也是一大特色。《华严经》中讲,“广度一切,犹如桥梁”,桥从此岸沟通彼岸。在闽浙一带寻桥,会看到很多廊桥的桥屋、桥头设有神龛,供奉的多是地方特色神明,外人来了往往不识。还有些是祖宗里的圣贤人士,后来也荣登神位,世代端坐廊桥上,庇佑后辈子孙。
有趣的是,这些地方神祇的风格各异,囿于桥上空间,个头不大,再加上本地工匠水平有限,造型千奇百怪。若你见惯了大庙里庄严的神佛菩萨,一下子看到这些廊桥上五花八门的小小神祇,甚至会觉得有点滑稽。
但这丝毫不影响廊桥和村民之间的联结。逢节日,村民们总要带着各色贡品来到桥上,同神明念叨一下最近的生活,插上几炷香,既祷告岁月太平,又祷告阖家老少平安。在福建连城县罗坊乡,每年正月十四、十五,村民们在云龙桥前走古事,七夕节,女孩子们到桥上乞巧,中秋节,桥上挂灯笼,村民们观灯赏月。
在平时,廊桥也是村民们社交、休憩的场所。从浙江到福建,我们走访的每座廊桥上,几乎都有老人在纳凉,热络地聊着闲话,或是有村民在桥上摆摊,做些小生意,有些廊桥上还有戏台。可以说,廊桥早已成了当地最重要的公共空间,也是当地人最亲密的朋友。
一位老人告诉我,过去没修水库时,山里一下大雨,水势往往涨得很快,村民们会搬着石头,甚至自家的床、桌子,压到桥上,防止编木结构的廊桥被洪水冲散。桥护着人,人护着桥,人与桥密不可分。
密集探访廊桥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深刻感受到,廊桥的魅力不仅在于建筑本身,更在于和村庄的关系。在年轻人纷纷离开的当下,古老的廊桥仿佛还替村子收着一口气,一份集体记忆,一缕灵魂和念想。设想一下,一位游子远行后回到家乡,远远看到村头那座廊桥时,熟悉的童年回忆是不是立马浮上心头呢?
告别廊桥后许久,闭上眼睛,我的眼前还能浮现出那一座座山间飞虹。更神奇的是,我的味蕾似乎被激活了,刚回到城市的头两天,吃什么都觉得不够新鲜,有化学品的味道。短短几天的寻桥之旅,那份新鲜灵动,就已经给我的身体留下烙印。而它们给大山的烙印,给当地村民的烙印,则更会和时间一样绵长。
策划 / 悦游编辑部
编辑 / Garcia
撰文 / 有米
图片来源 / 有米、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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