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档聊完了。
说说过年的感受吧,今年Sir在这个寒冷的春节,发现了两种年轻人。
一种是过年不想回的。
一种是回了,就不打算再走的人。
前者认为过年无非是被催婚、送礼、熟人攀比所消耗。
后者则认为,大城市容不下肉身,家乡才是心的归宿。
同样的是。
他们都非常决绝。
也都……太累了。
“这个班一天都不想上了”的抱怨听上去轻描淡写,但痛苦十分直接:就业市场险恶,职场环境高压,精神压力巨大......钱难挣,越来越难挣,而生活成本却在稳步提升。情况有点复杂,现实有点残酷,人们心在疼痛,就像童年的委屈。
时代环境晴转多云又多云转阴,工作的主旋律从“奋斗”变成了“存活”。
就在这个时代的晚上,如果最心疼你的爸妈,递来一句:“要不然,就留在家里吧。”
你会选择听爸爸妈妈的话,留下来吗?
这个问题……Sir很难说。
因为Sir也已经不年轻,不过Sir倒是找到一个年轻人,他对这个问题有更加真实、切身的感受。
上次聊天他立刻接过话茬——
“这不就是全职儿女吗!”
听他说起在广州的生活,工作的打算,还有来回拉扯的故乡,Sir觉得这篇文章,非他莫属了。
文 | 哥谭镇民兵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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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有个豆瓣讨论小组“全职儿女工作交流中心”让这概念火出了圈。
它的定义:
“一种新型的脱产生活方式,指的是年轻人脱产寄居父母生活,并通过付出一定的劳动换取经济支持,同时保持学习,尝试找到职业目标、考公考研上岸。”
核心思想大概是:伺候老板,不如伺候爸妈。
这不就是“啃老”?
别急着喷,先稳住。
在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幻想)面前,我们不如首先来搞清楚,它的底层心理是什么。
然后,一起琢磨琢磨还有什么办法,实在没办法,又该怎么暖和暖和,度过冬天。
01
“全职儿女”,这个词的争议性很强,但源头很小。
诞生地“全职儿女工作交流中心”,到现在也只是一个不到5000人的小组,其中1/3都是闻风而来,招募采访对象的帖子。
相比之下,另一个名为“家里蹲自救同盟”的小组,拥有7万多名成员。
说实话,我总对这种新生词怀有警惕。
它们往往诞生于自嘲或者玩笑,但又真实地代表着某些需求,进而随着共鸣传播、变形、再传播,就像“EMO”、“社恐”、“特种兵旅游”、“00后打工人”等等......
但调侃着调侃着,好像就容易走偏,变成情绪的自溺。
“全职儿女”这个词,也逐渐有这种趋势。
最开始,在那个豆瓣小组中,挣扎和焦虑是他们的主题。
他们面对的问题,是长辈生病或自己身体精神状况不佳,在来自各方的焦虑中,也会承认“觉得自己价值感很低”。
△ 豆瓣网友@无聊1984,文章主人选择在家照顾90岁脑梗后遗症的母亲衣食起居,并教会母亲认字
但随着话题出圈,在海阔凭鱼跃的自媒体世界里,总有这样一个案例:
一个00后大学毕业生,家里每月给她5,000元,由她负责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和家务,拿出一部分交社保,剩下的买菜,再剩下的就零花。父亲还建议她去做一个试管婴儿,全家一起养。
退休金8,000元的爸爸给2,000,退休金6,000的妈妈给2000,奶奶退休金只有4000,就给1000。
这套全家退休金18000的配置,真实性无从查证。
而更理想化的做梦素材还有——“想做费翔的孩子”。
他在一次采访中曾表示,如果自己有孩子,就希望把ta养成废物,不需要努力,只要快乐就行了。
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做好父母的孩子就行了。
然而你也看到了,所有能够让人愿意去畅想的全职子女,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经济托底。
话说得再糙点,没钱,家人也得散伙。
全职子女这个概念看似很新颖,但孩子和父母的强绑定,在我们这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长辈生病一名儿女照看,忙不过来的兄弟姐妹提供一些经济支持;孩子就业面临困难,父母给予一些经济援助;放弃城市打拼生活,听从父母建议回到身边考公考编;甚至也包括那些“掏空长辈钱包,在大城市买房”的疯狂行为......
但问题在于,这种相互供养的关系一旦成为“全职”,就很难持续。
与“全职儿女”相对应的另一个高频词,“家庭内循环”。
它指的是父母提供的经济支持,将会实打实地换来孩子等值劳动,节省了保姆、管家的费用,当然也包括外人不能提供的“情绪价值”,公平交换中,它甚至能明确亲情的边界。
是这样吗?
有一个笑话:学校减少夜不归宿现象,主任在会上宣布“以后发现一次罚款50”,小明直起腰杆举手提问“请问包月多少钱?”
不好笑,但感觉比“内循环”更经济学:价格产生的同时,权力也产生了
需要多少劳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援助?
需要多少钱,我可以获得对子女的支配权?
事情不一定如此极端,但一定的是,情分会被价格计算所消耗。
不可持续的不是钱,而是自由,甚至是尊严。
对于家庭关系的如此,而对于自我的未来,也不太光明。
人待着,是真有可能待废掉的。
这点,可以参考隔壁日本的一项数据。
2000年前后毕业的日本年轻人,遇到了经济零增长和金融危机带来的就业冰河期,不少人一毕业就成为“家事手伝い”。根据日本内阁府的调查,在2002年没找到工作的“冰河期世代”中,有大约40%在13年后(2015年)仍然处于无业状态。
但放下理论,说回现实。
作为经济学概念,“全职儿女”既不全面,也不职业,甚至都不怎么儿女。
但是,能全面反对它吗?
不能啊,完全做不到。
时代又一次刹车,甩掉了太多年轻人。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真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这是一条可以回家的路,而“全职儿女”的童话,成为了归路上,尊严所必需的“自我麻醉”。
很残酷的真相是:在外面,钱,真他娘挣不到啊。
02
真的会有人会真诚发问:
待业在家?有手有脚怎么就挣不了钱?
保安、保姆、保洁、外卖、快递、网约车,哪一行不能先干着?
想法很好,数字却是冰冷的。
2023年6月,中国16-24岁城镇青年失业率,达到了创纪录的21.3%。随后这一纪录被暂停公布。
当数据发布再次启动时,调查口径得到了一次健全优化:改变方式后的失业数据统计不包含在校学生(其中包括即将毕业的应届生)。
而且,如果如果周内工作超过一个小时并获取报酬,就不再算是失业,可视为灵活就业人员。
再而且,这个调查范围仅涵盖城镇青年人口,农村户口被视为仍有耕地可以工作,所以不纳入统计。
再看看所谓的铁人三项:外卖、滴滴、快递。
从业人数再上涨,甚至达到饱和。
但另一边呢?
2024年多地网约车日均收入出现了下滑,并发布从业风险提示。
竞争这些工作机会的,包括城镇青年,包括青年农民工,还要包括随着裁员潮产生的中年失业人员。
愿意放低标准的人不止你一个,“脱下长衫”的赛道里也挤满了人。
在以前,我们会讨论选择“内卷”或“躺平”。
现在是——
我想内卷,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所以对于“全职儿女”。
我的第一印象,是一种权宜之计,也是一种缓解压力的自嘲。
最开始,有人拿它发泄苦闷;再后来,有人拿它炒作,兑换流量;然后呢,可能就会有人拿它大肆宣扬,粉饰一些太平,化解一些矛盾,维护一些稳定......
但写到这里,我不知道:回家,是他们的退路,还是他们的生路?
严肃地说。
当小女孩点燃最后一根火柴,作为有感情的人,是不能指责她痴心妄想的。
小女孩点燃那根火柴花了很大的力气,正如年轻人们走向回家的路同样并不轻松。
03
再咂摸一下“全职儿女”。
呃,好重的一股“班味”。
有的是开玩笑,给父母打电话被称为“与甲方开会洽谈”,外出旅游是“公费出差”,买菜记账叫作“财富管理”;
有的却很严肃,“家庭内循环”的理论中,出现最多的词是“工作价值”,强调互惠共赢、强调共同成长。
我有一种感觉(可能是错觉)。
“全职儿女”和其相关的一切:
像是离职后,从工位打包,偷偷带回家的“办公用品”。
很难判断它的逻辑重音,是“儿女”,还是“全职”?
决心离开它,但好像还爱着它。
仿佛一场虐恋。
因为——
没钱最危险吗?
没尊严好像“死”得更快。
“全职儿女”的弦外之音,让Sir想起了《东京奏鸣曲》里的电话铃声。
中年失业族龙平,决定对妻子隐瞒真相,每天魂不守舍地假装上班。
而他的“失业伙伴”黑须,跟他完全相反:西装笔挺,意气风发,声音洪亮,笑口常开。
这个领救济餐优雅得像吃高档自助的男人,会无私地向龙平分享“无业经验”,比如在哪耗着不会被人赶走,比如补助金、退职金的领取攻略。
很阳光?
阳光得有点吓人。
黑须有一个“习惯”,他总会高频多次接听手机的来电,对着空气谈起“工作”,然后他又非常无所谓地对龙平坦诚:我在假装打电话,是手机设定好的程序。
诡异的是,他坦诚过后,没有任何改变。
一小时5次接听幻想中的来电,最开始是骗别人,到后来是骗自己。
那刚才的电话
全部是演戏
手机不响,我反而放不下心来
黑须的退场几乎没有预兆:自杀了。
留下了年幼的女儿,带着妻子自杀了......
原来一切都是伪装,甚至妻子、孩子都知道他在伪装,他也知道她们知情,然而他依旧在装。
不装疯得更快,装起来慢一点。
在日本21世纪前后的就业冰河期时期,由于经济窘境,“存活”取代“成长”,成为日本职场的关键词。企业大幅裁减员工,对失业的担忧及其诱发的精神压力充斥着整个职场。
那个极端时代的种种高压,造就了彼时的日本精神病人,奋斗的浪潮褪去之后,失业带来的精神危机先贫穷一步,快速摧垮了人们的意志。
电影里,一小时五次的“工作电话”,是在催眠自己。同理,“全职儿女”一词的出现,也像是一次社会范围内的公开广播——
我们依旧有工作价值,依旧有存在价值。
至少看上去,没有“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这点道理咱们都明白,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不一定存在意义,可人啊,是需要被“意义感”充实的。
出于以上理解,忍不住戳破一些泡泡。
年轻朋友们,如果你需要一段过渡,最好还是以自己和家人都舒服的方式回到家里。
以下三点请你务必要看清:
第一,眼下处境的主要原因,真的不是你的问题。
不要用“明天会更好”的过期价值观惩罚自己。
被卡住的不是你。
第二,面对亲人不需要花哨的解释,更不用表演态度或决心。
幻觉给你的安详和平静,终将变成愤怒和猜疑,正如再好用的止痛药,也存在着耐药性,成瘾性,以及最要命的保质期。
参加某些考试,从现实录取比例上来看,其实也是“全职儿女”一样的安慰剂。
要面对问题,不要用新问题去堵住旧问题。
第三,即使门外是冬天,但也不要锁起门来。
不要太“做自己”。
如果你不是艺术家哲学家,那么所谓的自己,都建立在自我与外界的关系。
不要回避社交,也不要回避“自由”之外的世界。
最后。
《东京奏鸣曲》里有一个值得玩味的插曲。
龙平成为了一名商场保洁,前辈严肃地指导他清洁剂的使用:这一瓶用来擦玻璃,这一瓶用来擦金属,这一瓶用来擦木头。
最后,前辈指向了另一个瓶子:如果都不行的话,可以用它,这个什么都可以擦。
接着,有了如下对话。
- 用最后这个万能擦来清洁所有地方不行吗?
- 不行
- 为什么呢?
- 专业人员不那样做
所谓专业,或者说社会规则,有时就像是一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的猴戏。
它把一个个“万能擦”,装进不同的瓶子里。
所以千万别让那个瓶子,困住了自己。
对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新的可能性。
不清楚,但对于咱们自己人来说。
小小地许一个新年愿望——希望咱们都能尽量地,有事想做,有话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