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得到了一本莫斯科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1950年出的鲁迅《故事与文章》俄文译本。这几天就对照鲁迅的小说原文,看了这个译本的前言和第一个故事《阿Q正传》。


《阿Q正传》中俄对照版,三联书店1950年版。

应该说这个译本苏联学者做得还算挺好,译文基本准确。鲁迅的文章是旧白话夹杂一些文言,有独特的风格。想把鲁迅文章的风格翻译出来是很困难的。可是这些译者翻译的还算不错,特别是其中的某些文言,译得很准确,语言也幽默形象。

但是还有些缺点、错误。比方说,有的地方漏译,就是原文有的话没有译出来,还有几处明显的误译。

比方说标点。第二章写阿Q去赌博押宝,原文本来是:

假使有钱,他便去压牌宝。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青龙四百!”“咳,开啦!”庄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阿Q正传》,华北书店1943年版。

“咳,开啦”,本来是庄家的话,可是译者错把它当成阿Q的话了。

比如,意思理解错了。

也是第二章,写阿Q自高自大,看不起城里人。原文是:

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这本来是鲁迅先生以城里人的口吻,嘲笑以阿Q为代表的未庄人没见过世面。可是译者大概是误以为发议论的是鲁迅先生本人;他们不愿意看到“鲁迅先生看不起劳动人民”的效果,于是就在“然而未庄人”后面加上了说明文字“在他(指阿Q)的眼中”几个字,殊不知这样一来,意思就全反了:从阿Q看不起城里人,变成了阿Q看不起的不是城里人,而是未庄没见过世面的的乡下人。


《阿Q正传》俄文译本,1947年版。

这是一个严重的误译,可以说是“蛇足”。

又比如同一章,写阿Q在赛神戏台下,参加押宝赌博、赢而又丢了钱的经过。原文是:

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阿Q赢了很多的洋钱,可是后来,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


《阿Q正传郑笺》

这一段描写中两个“赌摊”,译文都是“赌博用的桌子”。其实旧戏台下面的赌摊就是一帮赌徒蹲着坐着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或者只放了块布,或者就铺上某个赌徒的衣服,这就是赌摊了,哪有什么“赌博用的桌子”?

在乡下临时搭成的演戏的戏台,绝不会下面附带一些赌博用的桌子。确切地说,连观众的凳子都没有。去看戏的,往往都是坐在地上,或者是自家拿一个小板凳,哪里还能为赌徒们设立“赌博用的桌子”?

再说,给他们设了桌子,是会影响演戏的:因为赌徒们连吵带喊,有时还会打架。这就是因为翻译者不懂得中国的风俗。


增田涉日译本《阿Q正传》

还有阿Q恋爱那一章,吴妈和阿Q唠嗑唠叨,而阿Q心里想的是“女人,这小孤孀”。“小孤孀”本来是“小寡妇”的意思,可是译者却误译为“放荡的女人”,这又是误译。

以上错误的发生,都是因为俄文译者译过之后,没有经过中国语言学者的检查、推敲。

俄文译本的情况如此,其他语言的译本质量可以推知;近现代作家的作品语言难度不大,译文情况如此,中国古代典籍的外文译本质量可以推知。

况且说到中国古籍的翻译,应该是上个世纪初就有了,估计四大古典名著都有重要的外文译本。而传统的中国古代典籍《尚书》《周礼》《左传》《论语》《孟子》等等,近百年来有很多新的研究成果,文义理解上纠正了很多以前的错误,这些新的成绩只能体现在新的译本之中,而旧的译本仍然保留着错误的认识。


《阿Q正传日译本注释手稿》

这样看来,中国古籍的外文翻译问题就太多了,可以说是任重而道远。

20年前,我在《文摘报》上看到中国文化部有一个宏伟的计划,就是把中国古代的五经(已见上述)译为俄文、英文、法文、日文、西班牙文、阿拉伯文等多国文字,预计三年完成。

我当时心里就想:“这是一个多大的多么艰难的工程啊!应该动员多少中国古学的研究者和外国专家共同努力,才能合作完成啊!”


《漫画阿Q正传》

可是以后没有听说过,文化部的这个伟大工程的进展情况,更不用说完成的情况了。当我了解了黑大李锡胤先生国学基础深厚,又精通俄英法等多国语言,我就设想,这项工作,最理想的领衔者是应该是李锡胤先生,也许我也可能为此做出点自己的贡献。

可是后来,干脆没有听说中央有启用李锡胤的意思,他目前已经90多岁,也只能是在上海的女儿家“坐以待毙”了。李先生尚且如此,我连李老师的小学生都算不上,又有何话说!恐怕也只能空叹:“云中持节,何日遣冯唐”了!


《阿Q正传笺注》

阿Q当年埋怨“白盔白甲的革命党”没有来叫他,我也只能如阿Q,可怜巴巴地说“他们没来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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