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彩条屋总裁王竞和她的同事们来说,蛇年的春节是提前开始的,也是没有假期的。

2024年12月10日,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后文称《哪吒2》)宣布定档2025年大年初一,从这一刻起,作为出品方的彩条屋影业便进入了春节档时间。特别是元旦过后,公司里几乎每个人都开启了加班模式,大量的工作等待着他们逐一完成。宣传人员王子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忙碌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上映,大家已经做好了过年不休息的准备。

尽管电影的宣发期大都要经历类似的节奏,但这一次《哪吒2》面对的压力尤其要大得多。2024年的中国电影市场经历了一场寒潮,425.02亿的全年票房回落至2015年的水平,观影人次更是比十年前还减少两亿多。颓势并未随着2025年到来而终止,开年的元旦档只有3.05亿票房,仅比特殊状况下的2020年高出一千多万。而在整体的低迷之中,国产动画的局面同样不甚乐观,33部上映作品中只有《熊出没:逆转时空》和《白蛇:浮生》两部过亿。因此在许多人的瞩目中,《哪吒2》的上映不仅是国产动画再创辉煌的关键一战,也关乎着这个春节档的成败乃至中国电影市场新一年的命运轨迹。

“观众是带着200分的期待来看《哪吒2》的,我们能不能承载住大家的这种期待,确实是非常焦虑、非常忐忑的。”王竞清楚,他们所背负的担子已远远超过了一部电影本身的分量,只是他们没有精力去顾及那些无法控制的未知。“大家从外围的角度上可能会考虑得很多,会比较在意上映后的结果,但我们只能专注于作品,拼尽全力去做到最好。”

“我也相信,只要我们真心付出了,市场最终会给出一个匹配的反馈的。”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走出空白

所有加诸《哪吒2》之上的期待,绝非毫无缘由的盲目投注。毕竟六年前,它的前作《哪吒之魔童降世》(后文称《哪吒1》)登顶过当年的票房榜冠军——那是中国电影市场最繁荣的一年,641.49亿的年度票房,前所未有。而更重要的是,其所创造的50.35亿票房,至今仍是国产动画电影的最高纪录,无人超越。



2020年9月25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与上海中心推出的《大闹天宫》综合原画展暨万籁鸣先生诞辰120周年特别纪念展,在上海亮相。图/中新

在《哪吒1》之前,中国动画并不缺少艺术上的精品,无论是电影形态的《铁扇公主》《大闹天宫》《天书奇谭》,剧集制式的《阿凡提的故事》《黑猫警长》《葫芦兄弟》,还是短片体裁的《小蝌蚪找妈妈》《雪孩子》《九色鹿》,不但成功探索出了独具特色的鲜明风格,更对世界动画史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然而在商业的维度上,中国动画却长期处于一片空白。



上图:《铁扇公主》剧照。中左图:《大闹天宫》剧照。中右图:《阿凡提的故事》制作现场。下图:《小蝌蚪找妈妈》剧照。

这部分地源自中国动画与生俱来的基因特质。起步于20世纪20年代,动画在中国的落地生根刚好与内忧外患、革故鼎新的历史时刻交汇,因此它和那个时代的文学、戏剧、绘画等艺术形式一样,天然地承载着应对外来冲击、重建民族文化的使命。拓荒探路的先驱万籁鸣就曾说过,中国的动画片从一开始就不仅是供人玩赏和娱乐的消遣品,而是和现实紧密配合,走着与欧美动画电影不同的道路。

中国动画带有启蒙性质的成长方向,在1949年后依然延续并不断得到强化。一方面,美术片概念的确立和中国学派的形成,进一步提升了民族性和艺术性的比重与地位;另一方面,受制于国有制片厂和计划经济模式,动画的商业属性被完全剔除。即使是改革开放以后,这种状况也没有立即发生彻底改变,创作思路的调整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面向市场的转型则更为艰难。一直到千禧年来临,中国动画勉强可以算作成功的商业尝试只有一部1999年的电影《宝莲灯》。



《宝莲灯》剧照与海报。

甚至整个20世纪90年代,中国几乎成为全球动画的“富士康”,珠三角、长三角一带迅速兴起大量承接描线、上色等低技术环节的代工公司。国产动画的原创产量日益缩减,市场空间被进口动画大幅抢占。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的一项数据显示,仅1991年的北京地区,进口动画的播映占比就达到了66.7%,其中50%都是迪士尼制造。

浙江大学影视与动漫游戏研究中心主任盘剑记得,21世纪初期,文化部还做过一次全国范围的调查,结果发现,从幼儿园到高中,青少年观看的动画片90%以上来自日本和美国。“这个情况引起了高度重视,2004年,《关于发展我国影视动画产业的若干意见》发布。”盘剑说,正是从这一年开始,中国动画真正走上了产业化之路。

由于在广电总局的意见中,对于电视台播映做出了尤其明确的要求和鼓励,加上后续出台的按分钟进行补贴的扶持政策,国产动画最先在剧集这一类别上集中发力。《大耳朵图图》《虹猫蓝兔七侠传》《神兵小将》等一批耳熟能详的作品陆续诞生。到2011年,中国动画的年产总时长超过了26万分钟,跃居世界第一。

电影方面倒也不是没有响动,不过表现略显平淡。2005年的《魔比斯环》和2011年的《魁拔之十万火急》,分别在CG技术和故事架构上为中国动画做出了重要的探索,只是市场收益惨淡。相对而言,仅有经由剧集建立起的成熟IP“喜羊羊与灰太狼”和“熊出没”在大银幕站稳了脚跟——2009年《喜羊羊与灰太狼之牛气冲天》首次突破了亿元票房大关,2014年《熊出没之夺宝熊兵》则将纪录改写为2.47亿。



《魔比斯环》剧照与海报。

盘剑将这一时期称作中国动画产业的规模拓展阶段:“不论是作品,还是制作公司,数量的增长特别快。”然而迅猛发展固然可喜,狂飙突进之中却也难免泥沙俱下,大量粗制滥造、山寨抄袭的产物掺杂其内,一度让国产动画成为茶余饭后被调侃嘲笑的对象。“所以从2012年开始,中国动漫产业又进行了新的转型升级,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减量增质。”

与此同时,国产动画在内容和表达上仍旧有待革新。虽然诸如《秦时明月》《罗小黑战记》等作品已呈现出了别样的气质,但总体上,中国动画还是逡巡于低幼化的围城。很多时候,它造成了国产作品的一种尴尬局面,用盘剑的话说,“由于定位于小孩,所以大人不要看,又由于只是大人的想法,所以小孩也不喜欢看”。而且参考世界经验,这样的观念窠臼也无法作为稳固基础,构建出完整、成熟的动画产业。

幸运的是,没有间隔太久,中国动画的面貌便悄然出现了些许变化。2014年,渐趋壮大的互联网成为动画剧集在电视台之外的又一个重要平台,《中国惊奇先生》《茶啊二中》《画江湖之不良人》等作品上线播出,题材、风格愈发多元。也是在那一年,国产动画电影票房同比增长近一倍,总共有7部都超过了5000万元,其中包括成人向的《十万个冷笑话》《秦时明月之龙腾万里》《龙之谷:破晓奇兵》。

中国动画头顶上的一片天似乎正在露出新的曙光,只待一位英雄横空出世,拨云见日。

国漫崛起

2015年,英雄真的来了。

7月份的暑期档,《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后文简称《大圣归来》)上映,仅用三天时间就以13%左右的排片率突破了亿元大关。许多观众在观看过后,纷纷成为影片的 “自来水”,短时间内掀动起了网络空间的口碑发酵。最终,电影以9.56亿票房收官,成就了国产动画前所未有的商业奇迹。

如同一个轮回或者隐喻。曾经,先行者万籁鸣最想用画笔描绘出的故事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曲曲折折等了几十年终于实现,也一举将中国动画推向顶峰。如今“大圣归来”,在临近百年的时刻,再一次召唤回了中国动画独有的魅力。

如果说1961年的那部《大闹天宫》让中国动画找到了自己的审美、技巧和视听语言,《大圣归来》则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新的思路与样态。“《大圣归来》实际上结合了中国动画之前两个阶段的特征,既保留了卡通片的属性,又继承了美术片的传统。自它之后,‘国漫’这种艺术样式确立起来了。”盘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与大圣一起归来的,还有对于中国动画的信心与关注。《大圣归来》的制作花费了八年时间,资金是其中一个很大的障碍,不仅掏空了导演的个人积蓄,也尝试过众筹方式募集。但它最后的成功无疑证明了国产动画可以拥有无限的商业前景,于是更多的资本放下了轻视和犹疑,迈出布局、入场的步子。随后几年,《大鱼海棠》《大护法》《风语咒》《小门神》等投资充足、制作精良的动画电影接连面市,院线也有意识地给予不同以往的排片倾斜,虽然各自的票房结果有成有败,但一个良性运转的商业秩序已初见端倪。

苏醒的市场在2019年迎来了又一次爆发。除了里程碑式的现象级作品《哪吒1》,《白蛇:缘起》等影片皆表现亮眼,国产动画全年累计的71.04亿票房在动画电影总票房中占比62.26%,第一次超越了进口动画。



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一次路演。

而伴随这些影片,两支新生的领军力量也茁壮成长起来,并以彼此相异的模式开拓出了中国动画电影向前行进的不同路径。

早在2013年,光线传媒作为国内“五大”级别的电影公司就组建了动画部。2015年,他们又专门成立了彩条屋影业,并在几年之内投资了十月文化、彼岸天文化、好传文化、中传合道、玄机科技、大千阳光等20余个厂牌,从项目前期创意开发、项目中期制作到后期的宣传营销,构筑起了一条完整的生态链。

彩条屋的模式,坊间将其形容为“联邦制”。表面上看,他们的确由此迅速占领了动画电影行业的半壁江山,但王竞觉得一切的核心其实都在于中国动画人才的稀缺、弱小和零散:“大家觉得我们像是一个投资公司,这对彩条屋来说有一些不公平。因为我们一直深耕内容,从创立的第一天,我们的原则就是希望吸引和培养更多人才,做好中国的动画,这个初心一直没有改变。我们可能确实还没有做得那么好,我也不确定这个模式是不是会在更新迭代中优化,不过目前这个阶段,动画资源是应该更集中,而不是更分散的。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调配资源,让每一个项目都能得到相应团队的帮助。”

对此,2020年国庆档上映的《姜子牙》可以算是一个成功的案例。在《哪吒1》之后,这部也取材于中国神话的电影,尽管导演、团队乃至角色形象、故事立意都不尽相同,但通过与《哪吒1》的联动宣传,顺利拿到16.02亿的票房,成为又一个爆款。而近期《哪吒2》的宣发,彩条屋再次发动了“集体力量”,除了他们自身和导演饺子的可可豆动画,大量工作都有凝羽动画、咕咚动漫、红鲤文化等旗下公司支援的身影。“如果没有这些兄弟公司,《哪吒2》的宣传工作我们可能会做得更加艰难一些。”王竞说。

就在光线传媒组建动画部的同一年,王微和于洲也创立了追光动画。他们仿照皮克斯、迪士尼的运作模式,确立了一条迥异于彩条屋的发展思路:组建全流程的团队,打造一套完全由自己掌握的制作体系。于洲将之称为“难而正确的道路”,特别是初期所需要投入的财力、精力非常大,但劣势的反面即优势,一旦团队完成磨合、经验得以累积,工作便会顺畅许多,作品输出也更加稳定、有序。

因此从2016年起,追光始终以每年一部的频率保持着稳定的生产力(只有原本定档2020年的《新神榜:哪吒重生》,因不可抗的外部因素,推迟到了2021年)。“除了追光,国内没有另外一家公司这样运作,所以市场上也只有我们能够一年上映一部电影。”

透过这些作品,追光的规划图景也显露得无比清晰:《新神榜:哪吒重生》与《新神榜:杨戬》构成了“新神话”系列,《白蛇:缘起》《白蛇:青蛇劫起》《白蛇:浮生》则打响了其“新传说”系列。2020年,他们又开启了“新文化”系列,用三年时间创作了以高适和李白为主角、展现大唐历史与文化的《长安三万里》。这部充满史诗气质的作品在2023年暑期上映,不仅以18.25亿票房跃居国产动画票房历史第二,片中形象还登上了2024年央视春晚,更带火了古都西安的文旅。

“《长安三万里》将历史题材作为创作的源泉,开辟了一种新的类型,这在此前的动画电影中没有非常成功的先例。”于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接下来追光会沿着这条路继续创作,讲述一个近现代的故事,具体的立项信息很快就会公布。而在此之前,还有《聊斋:兰若寺》和《三国:争洛阳》两部电影将先行与观众见面。

“追光现在一年一部,未来会开始一年两部。但我们对于优秀作品的标准不会改变,一个是商业的成功,一个是艺术的高度,一个是文化的影响力。”



从上至下:《大护法》《大鱼海棠》《西游记之大圣归来》《长安三万里》剧照与海报。

春天在哪里

从《大圣归来》到《哪吒2》,“国漫崛起”的脚步已恍然走过了十年。这十年中,中国动画的确带来了许多惊喜,却也并非一片坦途,高枕无忧。对绝大多数国产动画电影而言,1亿票房仍旧是难以跨越的鸿沟,尤其刚刚过去的2024年,《雄狮少年2》《落凡尘》《大雨》几部颇受期待的电影都未能达到预期,国产动画整体也只收获了28.75亿,在动画电影总票房中的占比跌到41.89%,时隔五年,重新落后于进口动画。回想起当初“中国动画的春天来了”之类欢呼,不免显得有点乍暖还寒。

但正如于洲所言,春天来了是一种愿望和期待,它不是一两个作品就能宣告的,也不是一年的失败就能结束的。所谓崛起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起起伏伏也属于正常。至于2024年的惨淡,更非局限于动画本身,甚至其背后的复杂原因,连中国电影市场都无法独自应对。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有些东西就可以视而不见或者一笔带过。

皮三是中国最早一批独立动画人中的代表,多年来,他一直坚持筹办“中国独立动画电影论坛”,积极拓展与公众、业界和国际交流平台的资源链接,发掘并鼓励生猛而新鲜的潜在力量,也冷眼旁观地对中国动画进行着审视与省察。在他看来,中国动画眼下的一个显要问题就是规模不够。

“如果说《大圣归来》《哪吒1》和《长安三万里》是三个90分,我们更需要的其实是很多个60分。但是我们大部分公司不可能做到,中国那种依赖导演的工作室太多了,它不是真正的工业化,更像是一个放大版的个人短片创作。这对于作者来讲无可厚非,但是不符合一个产业的规律,你不能指望某个导演来扛票房,偶然性太大了。”

在这一点上,王竞的观点与皮三不谋而合。她也认为,只有每年都出现4到5部10亿左右的作品,观众对国产动画的观影习惯才能稳固。“说实话,这是我们自己还没有足够成熟,我们确实还需要一些时间。”

除了产量,皮三觉得中国动画更为缺乏的并非技术。“技术上,我们不弱于欧美或日本,二维可能还差点,三维基本没问题。但大家对题材的选择,对美学的把握,对表达的思想性追求,还停留在初级阶段,和技术完全不匹配。你看中国动画一出来全都是‘燃’,社会有很多需要‘燃’的人,但是不能每部都‘燃’。现在有各种各样的娱乐产品,动画简简单单靠一招鲜是不行的,观众很难满足,这个世界已经变化很快了,动画人的进步太慢。”而在与一代又一代后来者的接触中,皮三担心这一问题或许会愈发严重,因为他发现年轻的动画人在知识层面上越来越强了,但表达欲望却似乎在减弱,创造的动力普遍不足。

2019年,“中国独立动画电影论坛”扩展为“东布洲国际动画周”,于洲作为策展人也加入其中。所以对于皮三的忧虑,他有着同样的感受:“这里可能有年龄原因,也可能是代际特征。相当数量的人过于注重自己内心的感受,偏文艺或偏主观,创作的幅度和广度不够宽阔,对于社会对于世界的了解也不太够。”

“很多人是没有生活了,太沉在‘宅’的世界里。原来我希望看到多样化的生活和世界,但是我觉得这两年并没有(看到)。”皮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不过,在皮三对动画人求变求进步的呼吁里,并不包含某种刻意为之的创新。恰恰相反,他认为中国的动画从业者有些时候是极端化的,要么就是盲目跟风,要么一直想另起炉灶做新的东西,而忽视了对IP的持续深挖。“动画一定是有IP的。动画形象天然地具有可复制性,只有反复消费它,才便于商业的扩展开发。作为导演,你可以不复制自己,但是动画公司应该反复调用已经成功的动画形象,从经济学角度来考虑,这也是一种便宜的生产方式。”

其实与IP开发不足类似的是,就现阶段而言,单一作品所担负的东西确实太重了,中国动画九成以上的精力与收益都押注在其上,而对于漫画、手办、游戏等延伸内容,在意识和行动上极其滞后。这种滞后中同时暴露着一种能力的匮乏,王竞就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哪吒1》上映之前他们其实寻求过合作方想要进行周边开发,收到的大多是有所观望的回应,直到上映以后才有一些人主动找过来,但再等到衍生品制作出来,已经过去一年甚至两年了。“我们希望每一个项目都在这部分有规划,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我们现在也还没有强大到能够自己完全独立来做这一块。但我们也会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做下去,积累资源和经验,希望能慢慢做大。”

在盘剑看来,这是中国动画产业目前做得最差的一个短板。“从产业的角度讲,价值最大的其实正是后面的延伸部分,前面的作品创作和发行只占20%—30%。并且这些延伸最终会影响到作品,因为只有产业链运作起来才能使得创作环节拥有更多支撑。”

一切都在变化中

2024年12月21日,B站举办了2024—2025年国创动画作品发布会,其中尤其引人关注的是一支不到一分半钟的预告片,来自《中国奇谭2》。一年之前,B站上线了这部剧集的第一季,播放量超过2.4亿,与之相关的话题多次在社交平台上引发热议,豆瓣评分更一度高达9.6。在“国漫崛起”的十年里,相较于大银幕,这是动画小屏幕为数不多的一次“破圈”。

事实上,中国动画在剧集上的发展和进步并不逊于电影。只是当网络成为最主要的视听平台后,动画剧集在获得更多的传播机会和更宽松的内容空间之外,也变得更加分众。所以虽然不乏《异人之下》《雾山五行》《斗罗大陆》等一众优质之作,大众性上却不及电影,更难以比拟电视时代的全民性。

从这个角度讲,《中国奇谭》的成功不啻为一次意外,即使是总导演陈廖宇和总制片人李早也没有预料到后来的结果。何况在一开始,它就没有被纯然地当作一个商业娱乐产品而创作。



《中国奇谭》海报。

2020年,当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后文简称“美影厂”)策划《中国奇谭》时,初衷是致敬中国动画百年和中国学派的前辈,因此继承和探索,既是最重要的原则,也是最主要的目标。进而,用陈廖宇的话说,对于这部作品,他们把“不一样”看得比“好”更重要。

在具体操作上,《中国奇谭》同样采用了“不一样”的办法。第一季的8个故事由10位导演分别执导,“准入”的过程是先选人后选作品,每个人都要求具备丰富的积累和强烈的创作欲望,并在调性上与美影厂一致;等到工作正式开始,几位导演也会常常被聚拢在一起,相互讨论,彼此协助。另外,美影厂还请出了数位退休的艺术家组成“艺委会”,从剧本、美术、分镜到成片,全程给予把关和建议。某种程度上,《中国奇谭》是诞生于一种业已远去的创作氛围与模式中的,以至于很多人才会说,看这部作品仿佛回到了童年,一些熟悉的感觉久别重逢。

皮三觉得,《中国奇谭》是偶然性很大的一部作品。的确,无论是意识、理念,还是制作,它皆是一个特例,任何其他团队都无法复制。就连陈廖宇也承认,他们所遵循的并非规范的工业化流程,但他同时强调:“任何一个作品背后都有难以复制的东西,哪怕是对自己的复制,因为一切都在变化中。”

对更多的国产动画剧集来说,平台开发、网文改编才是主要的生产方式,而在内容上,系列化和年番则是更受青睐的选择。这是依托于现实的一种必然,当前的市场环境中,观众倾向于普适的、热门的、成熟的动画产品,平台乐于用更少的预算投资更稳定的项目。只是与此同时,内容的扁平化与同质化也是暗藏着的一个陷阱。

有时,皮三会怀念起从前的互联网给动画带来的活力和希望。千禧年前后,他和一批“闪客”借着简单易操的Flash软件,把头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和内心里若隐若现的感觉,做成过一个又一个略显粗糙却元气淋漓的动画;2010年左右,他又与许多同仁一起感受过互联网对个性原创的扶持,包括他的作品《哐哐日记》《泡芙小姐》都是这样起步的。“可能我不了解互联网发展的周期,也可能视频平台太老了,我是觉得现在大家懒于思考,平台拿钱砸的都是那种美轮美奂的动画,中小公司被吞噬。短视频火了,动画好像也没有跟着夺目……”

当然,如今的互联网并非丝毫没有创新、造血的努力。2021年至今,优酷动漫“一千零一夜”青年动画导演助推计划已经举办了三季,以优酷动漫平台资源、资金等优势,为更多青年动画创作者构建了创作舞台;腾讯视频、B站也分别在这一年启动了中国青年动画导演扶持计划和寻光计划,2024年,两家平台都上线了计划中脱颖的新人创作者的作品。

而其实更多时候,皮三见到周围还有很多人在讨论创作、思考着如何更好,也会觉得,回到具体的个体,可能性依然是无限的。

一切都没有一个简单的定论,有关中国动画未来的答案也不只存在于动画本身。就像陈廖宇对《中国新闻周刊》所说:“动画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最根本的还是看表达什么内容、思想、审美和价值观,而这些东西不是动画内部能解决的事。”

发于2025.1.20总第1173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中国动画:百年身与眼前路

记者:徐鹏远(xupengyuan@chinanews.com.cn)

编辑:杨时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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