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在我过去的随笔文字中,乃木希典和森鸥外都不是陌生的角色。每当8·15日本战败的日子时,乃木希典的扮演者还会出现在靖国神社,成为格外引人注目的存在,也将人们的记忆拉回这个被日本人奉为“战神”的军头。
森鸥外在军旅舞台上的跃动是日本文学的一个时间痕迹,他不只是《舞女》、《雁》的现代主义观察者,他还是历史小说的即兴践行者。更耐人寻味的是,在日本战争史上有莫大历史评判的乃木希典,曾一度深刻影响森鸥外的文学创作。文学源于现实,创作不只是艺术,森鸥外的文学展示了极强的时代性,以及活在特定时代下的文人特质。
森鸥外首先是日本文坛浪漫主义的先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先后写下的《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等一众历史小说,一改文学灵魂里流淌着的浪漫色彩。尤其是,《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被视为他揭开自己历史小说创作序章的作品。这要先从乃木希典和森鸥外的关系说起。乃木希典从军经历和小仓这个地方有着深厚的关联,小仓也是他和森鸥外浓厚友谊的见证地。历经西南战争中被夺战旗的屈辱,乃木希典经过一段放浪生活后,转而去德国留学,并因偶然的因素和森鸥外相识并成为挚友。森鸥外后来作为军医,也曾去过小仓赴任。此时前来送行的寥寥无几的友人中,就有乃木希典。对此,森鸥外的儿子森于菟在他的《父亲森鸥外》(筑摩书房,1993年9月第一版)中有着清晰的记载。这一送行的场景,也被松本清张在《两像·森鸥外》(文艺春秋,1997年11月第一版)中专门引用过。两人友情之深,被文学界津津乐道。
不少学者认为,森鸥外对《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的创作,更是直接来源于乃木希典。1912年9月13日,森鸥外在明治天皇丧礼之后得到了乃木希典剖腹“殉死”的消息,倍感震惊。在当时,绝大多数日本国民对充满武士道精神的殉死持赞美态度,而媒体和部分有识之士却对乃木希典的死表现出否定论调。在此背景下,乃木希典的遗书迟迟没有对外公布,也引起诸多猜疑和说法。森鸥外即刻执笔,创作了《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被视为替殉死的乃木希典高唱赞歌、以正视听。这部短篇小说从起笔到交稿,仅仅用了5天,是森鸥外为数不多的“神速之作”,在刚参加完乃木希典的葬礼之后就交付给了中央公论社。部分历史研究学者们则认为,森鸥外被派往小仓的那次不如意的“左迁”,象征着他的被排挤和被边缘化,而乃木希典特意前往送行,给森鸥外留下了很强的感动。《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火速出炉,体现着森鸥外对这份人情的回应。
作为一个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明治时代的作家,森鸥外也遭遇了日本文学转型和思潮转型的过渡期。在有着欧美背景、先进思想的同时,乃木希典作为故交,以身试死对其造成了冲击,也唤起正如他在自己的作品《妄想》中提到的父母告诫他“生于武士之家就要学会剖腹自杀”那样的认知矛盾。
还值得品读的是,在乃木希典和《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之后,森鸥外还写下《阿部一族》、《堺事件》等历史小说,从中更多地读出他对殉死之下的个体和家庭悲剧。换言之,这些文学作品的落脚点是勾起读者对封建道德里的生死观的反思甚至是批判。读罢这些小说,我的另一个感觉则是,森鸥外巧妙地把自己独立于这些评判之外,并没有交代自己的立场和看法。而这,或许恰恰是他的时代局限性和文学内心的纠葛。(2025年1月31日写于千叶“丰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