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我着完《心灵捕手》后随手写了一篇札记,不久,电影学院的一位青年老师在我微信上留言:
我的意见则恰恰相反,《心灵捕手》其他的部分对我没有什么价值,但是这个过程的动机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觉得《心灵捕手》真正动人的东西并不在于这个传统保守的故事。影片在内核上抓住的其实是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给人带来的困惑:笛子的出现是为了能被吹么?蜂蜜这么甜是为了被吃么?数学教授一直坚持目的论,马特达蒙强烈反叛目的论,罗宾威廉斯在中间摇摆不定。三方互相颠覆,努力让另一方产生怀疑。这些怀疑代表了如何认知对待这个外部世界,顺从而努力钻营还是抗拒而毁灭自己。内核主题的哲学性设置的完美,创作动机可以给九十分。而可惜的是影片在外表上陷入了对马特达蒙角色天赋的无聊炫技和冗长直白的情感争论,直接美剧化了,一点也不电影了,也丧失了那动人的反差戏剧效果。
这位电影学老师(或许已是教授?)视角颇为特别,亦蛮见新意的,比如他想到了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
坦率地说,我则没想那么远。为什么?因为作为一名观者你可以随意地赋予其"目的论'一把,但于作品本身是否存有"目的论",则又另当别论了。
电影中之"天才"本身就是相当可疑的,21岁,除了数学天赋令此领域引领风骚者(名校数学教授)瞠目结舌,望洋兴叹之外,且能与心理学教授的聊天中不经意地嘣出一大串哲学家大名,什么尼采,康德,叔本华等等,显然还烂熟于心,而其卑微的出身,且小时备受压抑和歧视,以致心灵极度扭曲,长大后,酷爱打架斗殴,则是影片刻意附加其身的社会特征。
电影之所以如此塑造此一人物,乃是为了强化这位天才的与众不同,将他的社会出身、地位与混世的劣行与其巨大的天才性拉开距离,此为此片戏剧性的来源。但问题是,影片并没告诉我们究竟出自什么机缘竟让这位绝世天才迷上了数学,且还精读了如此之多的哲学。这也是我看的中途有点儿"出戏"的原因,因为编剧在塑造人物上用力过猛,以致失真,这种稀世之天才可能存在吗?
比如赋予他天才资质的书是从哪儿读的?为什么影片不展示他溜进图书馆读书的镜头?起码由此还可以假装有一处天才诞生的发源地。
至于目的论一说,是难以成立的。倘若天才是天然地反抗任何既成体制,任何清规戒律,任何俗常的社会成功之路,那么,影片尾声中心理学教授终于诱导出他深藏于心的心理症候就是完全多余的,不仅多余,这一"结局"亦也在悄然解构或间接否定了天才此前所有的对社会的叛逆之举,因为表象上的叛逆,其实是掩盖在他个人心理疾患之中,一旦心理病症被发觉,允其浮出水面,这位天才,遂也就乐颠颠地方开车上路了,去追寻被他"心理病症"拒绝的女友。看上去,一切均皆大欢喜,天才亦为之而回归社会,成为一个将被社会接纳与认可的正常人。
所谓的亚氏的"目的论"何在?
我很高兴,过年期间竟遇这种"节目",就一个电影话题展开讨论,各抒己见,且还是颇具当代性的"隔空"而论(不妨想想,若非身在网络时代,这种讨论方式是难以想象的,甚至不敢想)。适才,这位电影学院的青年教师又回复了我,显见的,他是一个勤于思考者。他再次抛出问题,而这一次则波及了更广泛的当代文化现象。他的疑虑或反问式的质疑我暂且不论,因为这是个绝大的命题,涉及一个民族的文化走向,乃至民族文化素质的建构,但趋势已在,似无可阻挡。作为今日之时代下的思想者,我们亦也只能以微薄之力,有限的可能,去做我们该做的事,以行正义。
下文是这个朋友的最新回复,我读后颇多感慨,现如今更多的人在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瞒天过海,就为了挣得那点蝇头小利,甚至不惜出卖灵魂,以及人格,但依然有人没有放弃理想,依然在一片嘈杂的喧嚣声中观察与思考着:
非常高兴和王老师这样的隔空沟通,这个观点我和开寅老师一致,所以也运用了他的一些话语,不完全是我的思路。
短剧的大面积流行,和电影的衰退,实际上倒逼我们在思考。
坦率的说,以前我和您所想的,是一致的,在一个典型的救赎故事里,一个三幕剧结构,人物如何更为丰满可信,而非为了创作意图把人物置于符号化的空心境地?
但近几年,社会呈现出了巨大的不确定,人们在不确定的世界里寻找确定,所以确定的反而成为了虚妄。短剧,短视频就是很好的例子,那一分钟,三十秒的确定,提供着情绪的价值。
在这种情况下,跳脱出电影本身,放到文化语境,我对传统叙事/经典叙事的怀疑第一次产生了,传统叙事下,人物必然走向这样的命运,走向三幕剧的高潮和结局,哪怕这个过程花尽巧思,追求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也是如此。而长和短的区别在哪里?在一趟朝向确定的旅途中,我们如果仍然有空间寻找那片刻的不确定,寻找那些迷惑,困顿的哲思瞬间,或许成为了我新的某种价值的取向。
最后,祝王老师新年快乐~
2025年元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