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天祥系中国历史上著名忠义人物,受到尊崇,也成为朝鲜王朝追捧的对象。朝鲜燕行使在北京时常瞻拜文丞相祠,《文山集》数度刊行,朝鲜君臣熟知文天祥生平事迹,成为朝鲜历史人物比附的对象。1750年,赵显命从北京购来文天祥画像,英祖君臣多番讨论,最终安置在永柔县卧龙祠中,与诸葛亮、岳飞一同崇祀,此庙变成朝鲜之“三忠祠”。卧龙祠建于宣祖年间,肃宗扩及岳飞,英祖再添入文天祥,使之成为朝鲜崇祀中华英烈的重要场所。这与大报坛崇祀明朝皇帝的意义一样,系朝鲜王朝后期尊周思明又一重要象征,宣示朝鲜王朝坚守中华正统。

中国古代文化对朝鲜半岛有着深远影响,不仅体现在汉字、书籍、政治制度等方面,成为朝鲜学习和模仿的对象,也体现在思想文化认同,甚至英雄崇拜上。古代朝鲜王朝不仅学习儒、释、道思想,也对中国历史上所崇拜的英雄人物,予以接纳和尊崇。即如文天祥(1236—1283)系中国历史上备受推崇的忠义人物,在朝鲜王朝(1392—1910)后期也颇受尊奉。朝鲜王朝在“尊周思明”的氛围下,不仅刊出了洪启禧所编三卷本《文山先生详传》(此传较之中国宋、元、明、清所刊行的任何一部文天祥传,部头更大,分量更重,宣扬文天祥的英勇事迹),且将文天祥画像置于永柔县三忠祠中,与诸葛亮、岳飞一道,岁时祭奠。文天祥崇祀,被纳入朝鲜王朝尊奉先贤体系之中,成为他们日常政治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考察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不仅有助于理解朝鲜王朝后期政治文化特色,深入认识朝鲜王朝正统观的思想内涵,也从一个甚少关注的视角,深化对明清中朝关系史的认识。

一、元明清对文天祥的尊奉

文天祥,初名云孙,字宋瑞,又字履善,号文山,吉州庐陵人。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中进士第一,为状元。元军南下,文天祥招募士卒勤王,率师北上,升任右丞相兼枢密使,与元军议和,却被元帅伯颜拘留,被押解北上。途中逃脱,九死一生,终得南归。与张世杰、陆秀夫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称帝。祥兴元年(1278),他在广东五坡岭被俘,再度被押往大都,被囚三年,坚贞不屈,遂被杀害。

文天祥就义后,一直被书写,“友人如王炎午祭之以《文》,汪元量招之以《歌》,谢翱哭之以《记》,皆为千古传诵之作。至如公柩之返葬,夫人之南归,郡县之祠公学宫,乡人之梓公文集,以及顺天柴市之立祠,文山旧居之建庙,明时之追赠谥号,清代之入祀文庙,皆与公之事迹有关……至其他郡县所建公祠,后人吊公之诗文,则所在多有,记不胜记”。他的事迹被一代又一代追忆,他的精神不断被颂扬,他的形象也不断被诠释和建构,终成为中国历史上忠义楷模。最早撰写文天祥传记的,都是文天祥同时代人,甚至是其知交好友,即如邓光荐、王幼孙等,他们代表着宋末元初南宋遗民的想法。他们尽可能挖掘文天祥的忠义事迹,一方面寄托追思和崇敬,另一方面也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在这些宋末遗民笔下,有关文天祥的叙事,并没有被置于明显的华夷观主导的话语体系中,主导书写的是儒家政治伦理所确定的忠臣典范。元朝官方决定着文天祥的生死,也对后世文天祥形象的塑造起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元朝虽然杀了文天祥,但并不否认他的忠义精神。《宋史·文天祥传》论之曰:“观其从容伏质,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谓之‘仁’哉!宋三百余年,取士之科,莫盛于进士,进士莫盛伦魁。自天祥死,世之好为高论者,谓科目不足以得伟人,岂其然乎!”称颂文天祥杀身成仁,系一伟人。

明朝以程朱理学立国,尤其重视道德教化,从明太祖开始,就十分推崇文天祥。明代儒士们不断追叙文天祥的故事,重写他的传记。文天祥的形象在明代重新从记忆深处被挖掘出来,并加以建构。朱元璋立国之初,在南京建庙,岁时祭祀文天祥,同时敕封文天祥为天下都城隍之神。永乐年间,在北京重修文天祥庙,后来成为朝鲜使臣经常拜谒之处。明英宗时期,文天祥被追封谥号为“忠烈”。正德六年(1511),尹直为敕建文天祥等勇士螺山忠义庙撰写庙碑。文曰:“肆我太祖高皇帝,统一区宇之后,即祀公就义之所。永乐初,复饬公祠。景泰中,又易公名。孝宗皇帝特允臣言,建庙称禋溥及督府诸忠义。一时台省忠良,奉扬休命。贤愚歆慕,益知人臣死忠,弥久弥彰,而感激之心,勃勃如也。”明朝之所以如此重视褒奖文天祥,“目的当然是为了激发士大夫的忠诚孝义,为现实人臣和民众树立一座道德教化丰碑和人格典范,以便为公共道德和政治秩序服务”。宣扬的依然是他的“忠义”精神。

清初颁布薙发令,激起江南汉族士人的反抗,他们将发肤与文明礼仪结合起来,视同文明的象征,他们反复传诵中国古代忠臣义士的诗文,或自比,或自勉,文天祥则是反复被提及的。黄道周为南京弘光朝尚书,其曰:“磊磊轩天地,旗古今,则必以文信国为正焉!”绝命词曰:“乾坤有半壁,何忍道文山!”复社领袖杨廷枢言:“余自幼读书,慕文信国先生之为人,今日之事,乃其志也!”仿文天祥《正气歌》作绝命诗十二首,第一首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气千秋应不散,于今重复有斯人。”文天祥为抗清志士之一致选择,因为当时南宋帝后皆已投降,文天祥所效忠的不再是帝王,而是“华夏中国”,南明诸臣有几乎相似的历史处境,故皆自比文天祥。清廷虽同样重视文天祥,对文天祥也给予很高地位,康、雍、乾三帝都对文天祥有过褒扬之词,道光年间,文天祥得以从祀文庙,但清朝官方所强调的是他的忠义形象,而消除其“华夷”之别的象征。20世纪初,文天祥被赋予现代新的意义,在清末民初的革命运动中,在传统华夷之别的基础上,他又被视作民族英雄。

除了南明(清初)和清末特殊政治环境,文天祥形象在清代仍然延续此前的主流叙事,在君臣关系的范畴而非民族维度中被视作忠义代表而受到推崇。恰恰是南明那种忠于“中华”、反抗“夷狄”的文天祥形象,虽为清廷官方所淡化,却在朝鲜王朝大讲特讲,其深受朝鲜现实政治及中朝关系的影响,被赋予“尊华攘夷”的象征意义,形成一个类似于中国又富有鲜明特征的文天祥形象,成为朝鲜王朝尊崇文天祥的一个鲜明特点。

二、朝鲜君臣对文天祥忠义形象的认知

作为中国的藩属国,朝鲜王朝对于明朝,诚心事大,极为恭顺;对于清朝尽管缺乏政治文化认同,但也谨尽藩国义务。朝鲜使臣每年都来北京,时常瞻仰文天祥祠、三忠祠等,留下不少诗文,表达对文天祥的崇敬之情,也寄托对现实的某种关怀。随着《宋史》《文山集》等相关典籍传入朝鲜半岛,朝鲜君臣也越来越熟知文天祥的生平事迹。在朝鲜王廷经筵、日讲中,他们经常讨论文天祥的传奇经历;越到后期,他们对于文天祥的事迹也越熟悉,不仅常将朝鲜人物,如郑梦周、李舜臣、姜沆、赵宪等比附文天祥,每每借文天祥说事,而且将文天祥这位中国历史人物,逐步融入他们认知范畴,最终接纳他为朝鲜所尊奉的忠臣先贤,赋予新的象征意义。

(一)朝鲜王朝对文天祥全方位的认知

燕行使在北京时常瞻仰文丞相祠,留下不少诗文。在朝鲜王朝君臣日常政治生活中,中国历史人物时常被议论,文天祥也常常出现在他们的讨论之中。

首先,一代又一代朝天使来到明朝首都北京,瞻仰文丞相祠与三忠祠,表达崇敬之情;而进入清朝以后,燕行使则更多表达悲凉之意。弘治十一年(燕山君四年,1498年),朝天使曹伟拜谒文丞相祠后,连写五首诗,题为《谒文丞相庙》,第一首曰:“丞相祠堂何处寻,天街北畔凤城阴。清风肃肃庙庭邃,遗像堂堂岁月深。去国肯摇苏武节,存刘不愧孔明心。百年忠义留天地,烈日秋霜照古今。”对文天祥忠义大节深表敬意。

乾隆中期以后,随着会同馆门禁的解除,朝鲜燕行使外出拜谒的机会就更多了,即如蔡济恭、洪良浩、金昌集、金昌业、洪大容、朴趾源、赵显命、金景善、朴思浩等都留下了拜谒文丞相祠或三忠祠的诗文。燕行使一方面不厌其烦地介绍北京文丞相祠、三忠祠的沿革,另一方面对祠庙的破败时常表达一种悲凉心境。如1712年,金昌业瞻仰三忠祠后写道:“庙宇荒凉,可知其香火之疏,令人尤伤心。”1778年,蔡济恭写道:“中州沦没古今伤,文相祠堂草木荒。惟有年年东国使,拜瞻遗像一焚香。”1811年,李鼎受特别写了《柴市悲》:“悲莫悲兮柴市,忠莫忠兮文山!三年燕狱万事闲,南向再拜报国身。风晦雷霁固有神,《正气歌》《衣带赞》,不独柴市过者尽沾巾!君不见辟雍南牌楼北,数间荒祠杜宇春。”1822年权复仁感叹道:“燕中丛神,淫祠在在,崇奉像设炫耀,唯岳庙、文祠荒寂圮废。余谓西山可夷也,琉璃厂可碎也,五龙亭、雍和宫可拆也,武穆、信国二祠,将岿然独存,与天壤同弊也!”道光年间,文天祥被清朝官方崇祀文庙,清廷并没有放弃崇祀文天祥,但朝鲜燕行使们似乎看不到这点,他们所见的文丞相祠与三忠祠破败不堪,似乎文天祥早已被抛弃了,或许是他们潜意识中“尊周攘夷”思想的一种外化,某种意义上,增添了朝鲜英祖年间建立三忠祠的必要性与使命感。

其次,《文山集》由朝鲜王朝官方多次刊印,成为他们日常必读之书。《文山集》最初系文天祥孙文富在元朝时的编刊本,但传世极少。元贞二年(1296)文天祥故里刻成三十二卷本,大德元年(1297)再刻《后集》七卷,世称道体堂本。明朝以后,刻本甚多,景泰、嘉靖年间皆有刻本。明清之际,有关文天祥诗文刊本多达二十余种。

《文山集》最早何时传入朝鲜,现今并不清楚。在朝鲜诸家目录书中,时有介绍《文山集》者。徐命膺所编之《奎章阁总目》曰:“《文山集》十本,宋丞相庐陵文天祥著。诗文十卷,《指南录》三卷,《集杜诗》一卷,附录一卷,并目录总十七卷。吴铨《序》云:‘《指南》二录,血泪为枯;《正气》一歌,川原动色。’历今五百年,而令人读之,凛然犹有生气。”推崇备至。洪奭周之《洪氏读书录》记录《文山集》最详,其曰:“《文山集》二十五卷,信国公文天祥之文也。公之文章皆忠义所发,不容以高下论。然或多骈俪工致,语皮日休谓宋广平铁心石肠;及赋梅花,乃清新妍丽,不类其为人,观于公尤信。至其歌诗,沉郁悲壮,而济之以才格,殆南渡二百年所未尝有。欲观公者,读其诗与《指南录》三卷足矣。”从朝鲜时代所流传下来的书目来看,《文山集》有十七卷、十六卷和二十五卷三种版本,十七卷本包括目录一卷,疑与十六卷本同。即便如此,也至少有两种版本流传,当系朝鲜刊行之版本。

《朝鲜王朝实录》中,朝鲜君臣讨论《文天祥全集》,最早记载于朝鲜成宗二十四年(1493)正月。当时,侍读官俞好仁启曰:“《文天祥集》,忠愤激烈,实为诗史,使人读之,自有感慨之心,印颁何如?”此本很可能就是景泰刻本。俞好仁建议得到批准,于是朝鲜翻印《文天祥全集》,以广其传,成为朝鲜士人日常阅读的典籍。至少从成宗年间开始,《文天祥全集》就已是朝鲜君臣阅读的书籍。后来在宣祖、仁祖、英祖年间,朝鲜君臣都讨论过《文天祥全集》刊行问题,最终都付诸实施。可见,此书一直在他们的阅读范畴之内,加上《宋史》等史书也逐渐传入朝鲜,客观上为朝鲜君臣了解文天祥生平事迹,提供了文献基础。文天祥也由此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文化符号,被引入朝鲜王朝的日常政治之中。

再次,朝鲜君臣在阅读有关文天祥典籍的基础上,时常援引其事迹,为其政治主张提供合法性依据。成宗七年(1476)八月十三日夕讲时,都承旨玄硕圭言:“节义,国家之大防也,古之人臣如文天祥者,世不多有。”侍讲官李孟贤曰:“以唐、宋二代观之,唐享国三百余年,及其亡也,无一人尽节而死。宋朝享国四百余年,及其亡也,僻处一隅,衰乱极矣。如文天祥、张世杰,皆以忠义自奋,至于杀身而不顾,忠臣之多,莫过于宋。此岂一朝一夕所能致哉……愿殿下修名教,以培养士风。”在朝鲜人看来,文天祥是士人节义的化身,大臣向国王进言,希望国王倡导,以形成儒生崇尚节义、杀身成仁的士风。

中宗九年(1514),经筵夕讲《宋鉴》,大臣许硡劝谏国王应该崇奖节义,以培植国家之元气,认为宋代之所以出现像文天祥、陆秀夫这样的节义之士,乃是历代宋朝皇帝“仁厚之德”所养成的。几天以后,二月二日,讲到文天祥至燕京,许硡曰:“文天祥在元,则乃敌国之臣也,嘉尚节义,供张甚盛。大抵人君必崇奖节义,扶植纲常,然后大防立而人心定矣。”事实上,在这期间,朝鲜君臣就“崇尚节义”之事,展开过热烈讨论,君臣一致认为当学习宋朝,“褒奖节义”。

英祖君臣经常讨论中国历史,宋末这段历史就是他们经常讨论的话题。英祖二年(1726)十二月十五日,经筵读《宋鉴》,英祖与侍读官诸臣讨论宋末史实。英祖君臣认为,宋末忠臣义士多,以文天祥、陆秀夫为最,乃是宋代文教,尤其是濂、洛、关、闽之学大盛的结果,也就是程朱理学的影响。如果宋末诸帝早用文天祥、陆秀夫等人,或许宋朝国事不至于此,早就能够寻找到救国之策。但文天祥也不被时人所知,陆秀夫的史实也未能写入《三纲行实》之中。忠臣事迹湮没不闻,是历史上经常发生的憾事。第二天夜对之时,讲《宋鉴》元世祖、成宗卷,侍读官金龙庆再次指出文天祥这样忠臣的出现,是“宋三百年培养之效”,强调文教的重要性。英祖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大司宪赵观彬向英祖表示,宋末会出现文天祥、陆秀夫这样的节义之士,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受到朱熹理学的熏陶,系宋代朱子学倡导义理之结果,且他自称是当代的文天祥。

可见,朝鲜君臣经筵之时,经常讨论中国历史人物,文天祥是经常被提及的人物。或以其经历说事,多强调他的忠义精神。尤以英祖时期为著,也正是在英祖年间,发生了将文天祥画像入三忠祠之事,而文天祥的形象又增添了新的意义。下文再论。

最后,朝鲜王朝不仅刊印由中国传入的《文天祥全集》,英祖年间洪启禧还编成了三卷本《文山先生详传》,较之中国现代以前任何一种文天祥传,部头更大,分量更重。

文天祥三十七岁时,因为得罪权臣,自请致仕,也成为朝鲜诸臣经常比附的一件事。朝鲜史书中,对于文天祥未满四十即致仕,但国事日乱之时,又出山救国,每每称颂。有曰:“人臣事君,富贵,虽有难进之操;临乱,必无退避之意。故宋臣文天祥年未四十而致仕,若将终身于田野。见其宗社将危,国事已去,则志决扶颠,竭心殚诚,死而后已。”国难之时,毅然出山,迎难而上,这种精神每每为朝鲜君臣所称道。朝鲜国运多艰,壬辰倭乱,丙子胡乱,丁酉胡乱,战乱不断,在此危难之时,文天祥的精神常常为他们所推崇,成为他们尊崇的楷模与比附的对象。

对于文天祥全方位的叙述,莫过于英祖时重臣洪启禧所撰成的三卷本《文山先生详传》。书前有《文山先生详传序》,落款为“崇祯之三壬申(1752)日南至南阳洪启禧谨序”,此书完成于1752年。书前有“文山先生小影”,附邓光荐、王幼孙赞辞。然后是《续资治通鉴纲目所书文山先生事》,接着分“天、地、人”三卷,叙述文天祥的生平事迹。序文将文天祥视作宋代儒贤三百年培养的结晶与代表,是宋代儒士忠义最杰出的代表;同时强调文天祥既然忍受非人的折磨,体现其尽“人臣之义理”,并非系一代之兴亡,而为“万世”之标杆,“为人臣者之标准”,可与诸葛亮并称,共同作为忠义的典范。此书综合了《文天祥全集》《宋史》以及中国宋元明清各种文天祥传记资料而编成,具有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

(二)朝鲜儒士对“黄冠之对”的辩说

所谓“黄冠之对”,出自《宋史·文天祥传》。据载,文天祥羁押大都之时,忽必烈派王积翁去劝说文天祥投降,文天祥表示,如果释放他回家,他愿以“黄冠”归故乡,也就是成为道士,且可以为元廷“备顾问”。此论在中朝史上都引起很大争论,是影响评判文天祥忠义精神的关键问题,故而单独讨论。

明人解缙辩驳曰:“盖《宋史》作于元盛时,故于丞相事特诬陋。至云丞相求为黄冠等语,欺罔尤甚!顾岂足为丞相轻重哉!然恐相袭讹谬,不可不辨也。”特别指出是元官修《宋史》的污蔑之词,强烈表示文天祥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王世贞也说:“凡闽僧之告‘星变’,‘中山狂人’之欲‘起兵’与诏使之‘不及止’,皆所以成信公也。‘方外备顾问’之言,毋亦馁乎?然此非公之志也。留梦炎之不请释公,虽以害公,其为知公者矣。即不杀公而公竟以黄冠终,不可也。即公不以黄冠终而有所为,必败;败而死于盗贼之手,以歼其宗,而夷赵氏之裸将,亦未可也。然则公之为宋尽矣,其亦可以死矣。”也强调所谓“黄冠之对”,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是文天祥的自我叙述。

对于文天祥的生死观,英祖君臣有过讨论。英祖十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国王与大臣读《宋元纲目》,谈到文天祥最后时刻的生死抉择。对于文天祥在元大都羁押三年不死,而遭人非议之事,朝鲜君臣以为这是完全不了解文天祥心思;文天祥绝食八天后没死,而再进食,并非文天祥舍不得死,而是他顺应天命,另有心志,也并非能随意揣测的。并进一步解释宋亡元兴的原因,认为宋朝虽有文天祥、陆秀夫这样的忠臣义士,最终还是被元朝灭亡,是因为宋朝有忠臣而不用,却用小人;元朝虽为夷狄王朝,但善用人才,故能战胜宋军。这实际上是借讨论文天祥等宋末史事,表达重用忠臣之重要性。

朝鲜儒士对“黄冠之对”,有专文辩驳。他们不相信《宋史》的说法,更不相信文天祥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人担心朝鲜儒士们对此有误会,特地撰文解释,认为文天祥这么说是有深意的。肃宗时期著名学者金春泽特作一篇史论,详细分析文天祥“黄冠之对”的说法。他认为,忽必烈派王积翁劝降文天祥,文天祥说:“倘蒙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所以王积翁劝忽必烈释放文天祥,让他出家为道士。但作者以为即便忽必烈释放了文天祥,“吾知天祥必以为吾既不能死于国亡之日,万一得脱而归者,当求赵氏儿于民间。纠乌合之众,励尺寸之兵,以图兴复而已。虽知势之不成,或冀天之助顺,不成则死,是又吾事也云耳。”文天祥只要活着出去,他的目标就是要兴复赵氏江山。留梦炎颇了解文天祥的心思,故而劝忽必烈杀了他。作者特别强调:文天祥早就置生死于度外,他曾作诗“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是其捐性命与家族也素矣”。因为担心有朝鲜人会误解文天祥之意,所以特别为文天祥辩解。

英祖时期著名儒士徐宗华则另有解释,认为文天祥有“恶死之心”和“号召遗民而图恢复”的说法,“二言皆非知文公者”,不足为据,而另立他说。“自戊寅被执,至燕狱五年之间,无非求死之日,而终不得死,其为恶死者耶?”而所谓以“黄冠之身”,图恢复之意,时移世易,宋室早已消亡,“四体已冷,天意人心,盖可见知”,故亦非其意。既然如此,为何会有“黄冠之对”呢?他以为文天祥乃效仿微子、箕子,期待元主“变夷为华”,既不怕死,也不一味求死,“安于时,顺于义”也。可见,朝鲜文臣的两种解说,都是为文天祥所谓“黄冠之对”辩护,无论是寻赵氏后裔以复国,还是期待元主“变夷为华”,都是朝鲜儒生的美好想象。这样的解说在中国明清并未见到,也显示出朝鲜对于文天祥的忠义形象有更加美好的寄托。

(三)把朝鲜大臣比附文天祥

在朝鲜君臣不断建构文天祥形象的同时,他们也经常将本国历史人物,如郑梦周、赵宪、姜沆、宋时烈、金尚宪等比作文天祥,因为这些人物都被视作朝鲜忠义的化身。太宗元年(1401)正月十四日,参赞门下府事权近应诏上书,其中第五条“褒节义”曰:“自古有国家者,必褒节义之士,所以固万世之纲常也……窃见前朝侍中郑梦周……其心岂不欲厚报于太上!且以才识之明,岂不知天命人心之所归!岂不知王氏危亡之势!岂不知其身之不保!然犹专心所事,不贰其操,以至殒命,是所谓临大节而不可夺者也……文天祥死于宋,而元世祖亦追赠之。梦周死于高丽,独不可追赠于今日乎?”尽管郑梦周是因为忠于高丽而死,但其忠君报国的节义精神理应得到弘扬,故权近劝太宗效法元世祖追赠文天祥的做法,以追赠郑梦周。此后,朝鲜君臣就经常将郑梦周比作文天祥。

宣祖重臣尹斗寿特作《成仁录》一书,将郑梦周与文天祥的忠义事迹编为一书,大肆褒扬。《成仁录序》中,将二人对比,讴歌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精神。以为他们生于宋末与高丽末,时代相似,都处于风雨飘摇的王朝末世,但是他们为了“万世之纲常”,历经苦难,最终捐躯报国;二人贞忠大节,若合符契,共同留名节于万世。此书影响很大,朝鲜性理学大师李珥为其添上郑梦周画像,因郑梦周后人郑俊一对英祖说:“臣之十二代祖与文天祥同节,故合为一册矣。臣家亦有梅竹帖,皆是名臣硕辅画像也。”可见,从朝鲜初年开始,朝鲜君臣就将郑梦周比附文天祥,成为朝鲜儒生的一致看法,看重的正是他们的忠贞节义精神,大加宣扬。

壬辰倭乱之时,朝鲜刑曹左郎姜沆被日军俘获,带往日本。姜沆想方设法逃回朝鲜,上书向宣祖国王请罪。对于自己被日军俘虏一事,姜沆自比文天祥,认为被俘不可怕,即便像文天祥这样的忠臣义士也难逃被俘的命运,其“忠诚”之义,丝毫不比他差。姜沆自比文天祥,不仅为当朝君臣所信服,也为后世所称颂。《朝鲜显宗修改实录》言:“倭人盛称其节义,至比之于苏武、文天祥。”比附文天祥,这对于被比之朝臣来说,是莫大之荣耀。孝宗三年(1652)六月二十五日,议政府左议政金尚宪卒。《朝鲜孝宗实录》论之曰:“古人谓文天祥收宋三百年正气,世之论者以为,天祥之后东方唯尚宪一人而已。”把金尚宪比作文天祥,且言东方一人而已,评价之高,前无古人。英祖三十三年正月十六日,英祖召见诸大臣议事,有朝臣因为地名相同,提议将文天祥追配赵宪祠,英祖当场反驳“文天祥岂可配享于赵宪耶”!这句反问,有相当丰富的内涵。文天祥作为宋末忠臣,系上国的忠烈典范,在朝鲜只能作为崇奉的对象,是朝鲜诸臣效仿的楷模,焉能反过来将他的牌位追配于朝鲜先贤赵宪的祠中呢!事实上,朝鲜君臣每每将赵宪比作文天祥,但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君臣礼仪,主次分明,绝不能随心所欲乱来。

综上所述,朝鲜燕行使常在北京拜谒文丞相祠和三忠祠,君臣不仅十分熟悉文天祥的生平事迹,成为经筵之中时常讨论的话题,也编出了近代之前篇幅最大的《文山先生详传》。朝鲜儒士对于历史上有所争议的“黄冠之对”,也有非同一般的解说,以维护文天祥的忠义形象。朝鲜君臣十分尊崇文天祥,将朝鲜王朝忠义人物都比附文天祥,一方面对于被比附之人是一种莫大荣幸,另一方面也表明在朝鲜人看来,文天祥是忠义人物标杆,是他们学习的对象,顶礼膜拜的楷模。这种忠义形象的认知跟中国元明清的认知类似,正体现同为儒家文化的中国与朝鲜,同样看重朝臣的忠诚。当然也有不同,即如对于文天祥“黄冠之对”的解释,无论说是要寻赵氏之后,复大宋江山,还是说要“劝夷为华”,都是朝鲜士人所寄予的不同想象,有着深深的朝鲜烙印。但英祖年间,朝鲜燕行使购来文天祥画像之后,朝鲜将文天祥纳入崇祀的对象,则更增添了一种“尊华攘夷”新的正统象征意义。

三、英祖君臣对文天祥画像入祀之争论

朝鲜王朝崇祀文天祥,发生在当政在位时间最长的英祖国王(1724—1776)时期,也是朝鲜王朝后期倡导“尊周思明”最为热衷的时期。当时朝鲜臣服清朝百余年,朝鲜君臣以为“胡无百年之运”,时常担心大祸临头。英祖国王在宫中扩建大报坛,将原本只崇祀明神宗的大报坛,推及明太祖和崇祯帝,尽管受到朝臣激烈反对,英祖国王强力推行,最终如愿。恰在此后不久,朝鲜燕行使从北京购来文天祥画像,由此又激起英祖国王强烈的崇祀欲望,因为文天祥画像为其倡导“尊周”思想,增添了一个新的象征符号。

诚如前面提到,自1637年臣服清朝,成为清朝藩国后,朝鲜每年都派燕行使前往北京。乾隆中期以后,使行人员可自由游览北京城,他们常拜谒文天祥祠,写诗文纪念。即如朴思浩《文丞相祠堂记》,描述北京文天祥祠的情形,包括地理位置、格局大小、塑像形貌,并特意记录祠位版及匾额上的文字,凸显祠堂本意在于强调文天祥的忠义精神;末引《大兴县志》,说明文天祥就义情形以及祠庙修筑经过,褒扬有加。也有关于北京三忠祠的记录,“三忠祠即诸葛武侯亮、岳武穆飞、文文山天祥三塑像妥灵之所”。朝鲜王朝英祖年间,仿效北京三忠祠,将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神位置于一庙之中,将卧龙祠改为三忠祠,这样朝鲜半岛也就有了崇祀文天祥的庙宇。

朝鲜王朝宣祖年间,在平安道永柔县建造了卧龙祠。宣祖二十五年(1592),丰臣秀吉侵略朝鲜,三个月内,朝鲜三京陷落。宣祖只得北狩,从汉城到平壤,最后落脚义州。1593年正月,明军收复了平壤,宣祖搬到永柔,驻留数月。宣祖获悉永柔县有卧龙山,当即联想到诸葛亮,即有意建庙。1594年,平安道监司遂在永柔卧龙山修建武侯庙,并立碑。一则表达宣祖国王在壬辰倭乱时期,想求像诸葛亮一般的股肱之臣;二则也表彰永柔县民的忠诚,弘扬其忠义精神。肃宗年间,在讲求“尊周思明”的氛围下,岳飞牌位被移入其中。而将文天祥画像置入卧龙祠中,乃因有燕行使臣从北京带回了文天祥画像。英祖二十六年正月二十八日,燕行使赵显命向国王禀报,他从北京得到文天祥画像。《承政院日记》曰:“(赵)显命曰:‘文丞相画像,臣得来矣。’上曰:‘印来乎?’显命曰:‘印来一件矣。’”文天祥画像是由燕行使赵显命从中国印回来的,如何将其妥善处理,则成为朝中日常政治中的一件大事,君臣之间由此展开了一场权力博弈。

二月初三日,英祖与诸大臣讨论安置文天祥画像的办法。英祖最初提议在北境五国城附近建造一庙,以崇祀文天祥,以陆秀夫配享。所谓五国城,据《辽史·地理志》载,实际上是在中国辽东松花江地区,“靖康之难”,宋徽宗、钦宗二帝被俘,被押往辽东,后被囚于依兰五国城头,徽宗死在那里。朝鲜却风闻五国城在咸镜道内,大概也是根据这个传说。英祖选中此地建庙崇祀,正是想借该传说附着的政治意义,进一步凸显君臣之间的政治伦理,“今于此处,建宇祀两人,使二帝,无臣而有臣,二忠百代之下,可以依君”。但这一提议,遭到左议政金若鲁、行副司直赵荣国和礼曹判书徐宗伋一致反对,他们强调五国城本无据可考,在此建祠,根本无从谈起。在此情形下,英祖只得暂缓讨论,由此提出第二个建议,问是否可以配享于诸葛亮庙。金若鲁、洪凤汉皆表示赞同。英祖再提议,能否将陆秀夫一同崇祀于诸葛亮庙,诸臣又都反对,认为“大臣所达诚是矣,推而广之,则渐至太多矣”。在当天讨论中,英祖事先已有设想,他更为急迫地想要为文天祥建祠崇祀,选址于更能彰显君臣之义的五国城,在崇祀文天祥画像过程中,国王比大臣们更为热心,目的性也更强。但英祖却处于大臣掣肘、步步退让的窘境。

第二天,英祖与另一批大臣再次商议文天祥画像安置之事,英祖提出同样的问题。赵显命乃是将文天祥画像从北京模印回来之人,跟其他大臣回答一样,他也不同意在五国城附近为文天祥建祠,而认可将文天祥画像安置在诸葛亮庙中崇祀的办法,但也不认同将陆秀夫牌位与文天祥一同置于诸葛亮庙中崇祀,认为不能推得太广。两天两批大臣,几乎像是事先商量过似的,意见完全一样。国王没有办法,只得扩大征询意见的范围。

二月初四日晚上,同副承旨南泰耆与修撰金阳泽赞同在五国城附近修建祠庙,崇奉文天祥画像,对于陆秀夫同祀,则没有表示态度。英祖似乎受到鼓励,遂再扩大征询范围,争取得到更多支持。二月十九日,“其令礼官问于时原任大臣、儒臣,禀处事”。几乎所有被问到的朝臣皆反对英祖的两个提议,理由如前:第一,所谓皇帝陵五国城,只是一个传说,并无实据,不能当真,在五国城附近建祠缺乏依据;第二,可以将文天祥画像安置在诸葛亮祠中,但不宜将陆秀夫的牌位也置于其中,以免过于扩大。

英祖国王既然在朝中无法寻求到支持,再征询致仕乡居大臣的意见,以寻求支持。同年三月十四日派遣礼官将此事原委征求致仕家居的在外儒臣。外地儒臣大体有两类回复:一类,跟在朝诸臣一样,直接反对国王提议,认为建祠于五国城不妥;另一类以年老体衰,早就不问政事为由,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干脆采取一种不予表态的办法。致仕诸臣几乎没有赞同国王提议的。下面试将朝鲜诸臣对于英祖提议的意见,列为表1。

从表1可知,英祖国王对于文天祥画像的安置,从一月二十八日到三月十四日,先后五次征求朝臣意见,综合而论,英祖对于文天祥画像的安置相当重视,他在经筵之时,首先提出来既然北道发现宋代皇帝陵五国城,且和《宋史》记载相合,文天祥是宋末忠臣,应该在五国城附近建祠崇祀。同时,因为陆秀夫跟文天祥齐名,也系宋末忠臣,一旦祠庙建成,应该将陆秀夫与文天祥一并崇祀。英祖分批征求朝臣意见。前三批借经筵之时,征求侍讲官看法。经筵侍讲官都是朝中重臣,位高权重。但从左议政金若鲁开始,就明确反对。认为所谓皇帝陵五国城完全没有根据,像陆秀夫这样的宋末忠臣很多,为何一定要把陆秀夫与文天祥同祀?不如把文天祥画像放入永柔卧龙祠,跟诸葛亮、岳飞同祀一庙。随之几乎每位侍讲大臣皆是这样的意见。只有第三次征求意见时,同副承旨南泰耆和修撰金阳泽赞同英祖看法。英祖见到有人支持,第四次再问金若鲁、赵显命等人,没想到他们依然坚持原来看法,没有丝毫改变。为了争取更多支持,英祖特别派礼曹官员前往各地,征询致仕家居的老臣们的意见,但只有一人提议如果要建祠也不用那么远,直接在汉城外建祠即可。其余八人全都不置可否,故意不答,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同。实际上明显不支持他的提议。在此情形下,英祖知道再争无益,只得顺从大臣们的意见,将文天祥画像安置于卧龙祠中。

经过与朝臣多番博弈,英祖最终也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崇祀文天祥画像,只得妥协。二十六年(1750)三月十六日,英祖召见诸臣,最终决定文天祥画像安置在永柔卧龙祠。英祖命承旨书传教文,向群臣表示:一是诸葛亮、岳飞、文天祥具有忠诚节义的品质,是忠臣志士效法的楷模,肯定三者同享一祠的做法;二是继续强调当初建祠于五国城,实际具有深意,同时表达对于陆秀夫未能入祠的遗憾;三是明确同意将文天祥同配于卧龙祠,三忠共同崇祀,并要亲制祭文与文天祥画像一道置于祠中。由此,君臣之间关于文天祥入祠的争论,因英祖的妥协告一段落。

可见,从正月二十八日赵显命从北京出使回来复命,进献文天祥画像,到三月十六日最终将文天祥画像安置于永柔卧龙祠,乃是英祖国王跟朝臣博弈的结果。表面上看,似乎诸大臣在乎五国城之真伪,实际上从这种分歧中可见很多问题。试析之如下:

第一,文天祥系宋末忠臣,朝鲜君臣都认同这点,但对于忠臣的认知是否完全由国王说了算,则未必如此。朝鲜诸臣不认同英祖崇祀的地点和一并崇祀陆秀夫的建议,说明朝臣未必认同英祖国王的标准,朝鲜诸臣希望保持他们对于忠臣义士看法的相对独立性。

第二,英祖时期是极力倡导尊周思明的时期,就在前一年,因为朝臣黄景源从《明史》中发现,丙子胡乱之时,崇祯帝责令登莱巡抚陈洪范救援朝鲜,但明军尚未出发,朝鲜已经投降清朝了,英祖国王经过多次商议,最终强行将大报坛崇祀,由肃宗时期的独祀明神宗进而扩展到明太祖和明崇祯皇帝。这件事发生之时,大报坛扩祀讨论仅系半年前的事情,朝鲜诸臣记忆犹新,他们非常担心英祖国王会像扩建大报坛一样,由明神宗皇帝扩展到明太祖、崇祯帝;他们也担心一旦赞同英祖将陆秀夫纳入崇祀对象,说不定又会引发其他大臣被援例进来,以致难以招架。这或许是他们反对将陆秀夫与文天祥同祀的原因。

第三,将文天祥与诸葛亮、岳飞同祀卧龙祠中,实有深意焉。一方面他们都是中国的忠臣,也是朝鲜朝臣效仿的对象,表达宣扬忠义精神;另一方面,宣祖是在壬辰倭乱时期建造卧龙祠的,卧龙祠本身就表达一种捍卫领土、抗击敌寇的象征意味,而时当英祖国王极力倡导“尊周攘夷”的时代,他之所以如此热切地想另建祠庙,就是希望凸显这样的用意,使之成为另一个“尊华”的象征。如果说大报坛的崇祀是承继明朝的中华正统,那么卧龙祠崇祀诸葛亮、岳飞和文天祥,本身就是中华正统的象征。他们忠于王朝,忠于皇帝,忠于中华,也在一定意义上强化了其象征意义,暗示朝鲜高举中华正统的意义。

四、文天祥画像入三忠祠与朝鲜之崇祀

诚如前面提到,卧龙祠正是宣祖年间所建。最初修建卧龙祠,以崇祀诸葛亮,后来又将岳飞牌位置于其中,一同崇祀。今将文天祥画像置入此庙中,因为他们三人皆系忠臣,将诸葛亮、岳飞、文天祥视作“三忠”,这也是当时中朝约定俗成的说法,因为北京的三忠祠就是崇祀他们三人的。英祖也说过:“诸葛、岳武穆、文文山三人,谓之三忠。”卧龙祠就变成了朝鲜的“三忠祠”。对于此祠的情况,英祖曾言:“癸卯(宣祖三十六年,1603)建祠,戊申(宣祖四十一年,1608)赐额,而乙亥(肃宗二十一年,1695)配享岳武穆,庚午(英祖二十六年,1750)配享文文山矣。”清晰地呈现了由卧龙祠变成三忠祠的重要时间节点。

既然决定追配文天祥画像于卧龙祠,英祖遂指令承旨写祭文,同时给诸葛亮、岳飞也写祭文,“先制祭武侯文,次制祭武穆文,次制祭信国文,各四字二十句”。两个月后,朝鲜君臣商议文天祥画像安置于卧龙祠中的具体办法。左议政金若鲁曰:“当此疠疫炽盛之时,役民一节,不可不念,姑令待秋举行无妨矣。”礼曹判书申晚跟国王讨论崇祀文天祥画像的具体办法,主要讨论了一些崇祀的细节:当初追配岳飞之时,立了碑,但没有祭文,今当将岳飞与文天祥同撰祭文。金若鲁觉得时当春疫泛滥之时,不如秋成之际再做,得到国王批准。同时,因为听当地官员讲,卧龙祠相当宽敞,崇祀诸葛亮和岳飞,空间很大,为文天祥追加一个牌位,绰绰有余,故祠庙无需扩建。文天祥画像追享之时,依从崇祀诸葛亮和岳飞的办法,“以位版奉安”,“画像则别为藏置”。规定一年春、秋两祭,统一格式。从牌位、祭祀方式、具体陈设情况等等方面,文天祥的牌位跟诸葛亮和岳飞一样,“三忠”一视同仁。

建祠地点与方式商量好后,无需重新建祠,也不需要扩建卧龙祠,只是在祠中摆上文天祥的牌位即可。最后批准,文天祥画像的奉安致祭日为六月初二日,由左副承旨洪益三去完成。七月二日,洪益三复命。英祖详细询问其情况,包括既有卧龙祠整体情形,其阁制大小与新旧等;也有具体细节,如画像、御笔是否安置妥当等。洪益三一一作答。从中可见,卧龙祠很大,有三间庙舍,诸葛亮、岳飞、文天祥各占一间,从左到右排列,诸葛亮居左,岳飞居中,文天祥居右,卧龙祠重新粉刷一新。英祖细致询问大小事宜,可谓相当重视,对他而言,也算完成了一件大事。

既然将文天祥与诸葛亮、岳飞一同安置在三忠祠中,英祖就经常派大臣前往祭奠。英祖三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英祖召见致祭承旨郑尚淳入侍,特别询问祠庙情况:“上曰:‘卧龙祠大乎?丹雘如何?’尚淳曰:‘不甚大而皆画像,诸葛武侯则纶巾羽扇,而文丞相在西,岳武穆处东矣。’上曰:‘注书出去,持卧龙祠致祭祭文以来。’臣承命出去,奉祭文入来,上命尚淳读之。上曰:‘不觉垂涕矣!祭物如何?’尚淳曰:‘有羊、豕,而无牛矣。’上曰:‘悬板已悬之乎?’尚淳曰:‘自监营往悬之矣。’上曰:‘此后三忠祠致祭时祭文,称‘有汉’‘有宋’,头辞‘维岁次’下,只书某年干支事,定式施行。”从中可见卧龙祠的规模以及祭祀情况。郑尚淳的汇报跟十几年前洪益三的汇报有些不同,规模不甚大,而三忠牌位的安排也不同,郑尚淳只介绍了画像。祭品有羊、猪,无牛。英祖特别提出祭文中的正朔,称“有汉”“有宋”,没提“有清”,也不用清朝年号,只书干支,以凸显在“尊周攘夷”氛围之下三忠祠的中华正统象征意义。

英祖四十六年七月初九日,英祖因阅读与武侯祠相关的文献,由此生发一番感慨,其言甚长,恕不全引,综合而论,乃英祖就卧龙祠追慕宣祖之意,有感而发。主要有几点:第一,此事起因乃英祖与诸朝臣读《礼曹誊录》中建造卧龙祠时的《宣庙教文》和大臣李敏叙的疏文,进而再读《岳武穆配享备忘记》和《文文山配享备忘记》,实际上追叙卧龙祠创建、拓展、延伸的始末,由诸葛亮到岳飞再到文天祥的变化过程。英祖颇有感慨。第二,对于宣祖建祠之意,赋予深刻的象征意义,英祖大加阐发。“义州聚胜堂、永柔梨花亭、海州芙蓉堂,皆追慕。而前后亲书揭板,此亦少伸微忱,亦何复谕?”这一类祠庙甚多,皆表示宣祖追慕先贤忠烈之意。第三,英祖特别提到“因卧龙祠,近八闻此,是岂偶然”,英祖国王已年逾76岁,年近八旬,因为卧龙祠而知悉宣祖追慕忠臣之意,其大有深意。第四,宣祖卒于戊申二月,卒前还亲赴庆运宫,赐馔卧龙祠所在地“永柔文、荫、儒、武在京者,曾任永柔县令者”,以示优礼。次日,英祖亦效仿宣祖做法,赴庆运宫给来自永柔县的诸臣赐馔;同时指令当地道臣给当地年逾七十以上的臣民在梨花亭中共食,各赐帛一匹,以表追怀之意。

正祖十年(1786),在宫中发现肃宗国王御制赞三忠图像三本,遣官移奉三忠祠中。正祖亲作祭文三篇。祭文天祥曰:“乌乎文山,际时不造。平生姱节,周苌唐杲。燕山柴市,白日虹贯。英魂上征,侍帝香案。一幅传神,独留人寰。云劫漫漶,绘素犹完。眉目山河,衣带仁义。往迹昭森,不待青史。有海东流,鲁连所蹈。地称小华,祠建净土。选谷移奉,公像在堂。有觩者卣,尚歆清香。”表达深深的追慕与崇奉之情,特别强调“地称小华,祠建净土”,以凸显其中华象征意义,并令平安道观察使赵璥作《三忠祠祭文》曰:

是祠也,当诸葛公之始享也,孰知夫岳公、文公之次第同祀乎!而我肃庙特旷感于三忠,图其形,赞其烈,表章之如一。我圣上又为之移奉于是祠,与英庙御笔灿然并耀,其为兹土之荣,謷乎大矣……噫!今去三忠之世已远矣。然其大节之感人,赫赫如昨日事。而我先王尚贤之德,我圣上述事之孝,又有以鼓动而兴起焉。兹土之人,苟有秉彝之天者,其岂不油然而激感乎!夫大节三忠之迹也,秉彝人人之心也。因其迹而求之于心,能尽夫所秉之彝,则其修身也,斯可以明志致远矣;其率职也,斯可以尽忠报国矣;其立命也,斯可以成仁取义矣,夫然后始谓之激感兴起而不负于朝家鼓动之化也。兹土之人,可不勖哉!

此文先交代三忠祠的创建经过,然后特别强调从宣祖开始,经肃宗、英祖,到正祖年间,莫不重视三忠祠。宣祖开创此庙,肃宗年间将岳飞添入此庙之中,当时此庙还并非三忠祠,肃宗就为三忠图像御撰赞词,似有先见之明。英祖迁入文天祥画像,最终使之由卧龙祠变成三忠祠,这不仅是朝鲜宣扬忠义的重要场所,也是朝鲜确保正统的一个象征。诸葛亮、岳飞、文天祥之所以被视作“三忠”,乃因为他们既忠于朝廷,更忠于中华。而朝鲜王朝肃宗国王以来,尤其强调中华大义,肃宗在明朝灭亡六十周年之际,在昌德宫后苑建造大报坛,以崇祀明神宗皇帝;英祖将其扩建,并推广到明太祖和崇祯帝。朝鲜王朝自认为承继了明朝以来的中华正统。三忠祠的建设,由诸葛亮扩展到岳飞,最终到文天祥,他们是中国历史上忠义之臣的代表,是中华正统的另一个象征。

五、余论

在宋朝已灭亡、皇帝投降的情形下,文天祥依然忠心耿耿,他所忠的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在中国随后历朝皆强调这种忠臣义士的精神。在朝鲜“尊周思明”的氛围之下,文天祥的忠义精神依然在,文天祥的忠义形象又被赋予了一种“尊华”的象征。

朝鲜王朝在明清更替之时,被迫由明朝藩国变成清朝藩国,在性理学影响下,朝鲜君臣高举“尊周思明”的大旗,将清朝视作夷狄,而强化跟逝去明朝的关系,视作明朝以来中华正统的继承者和弘扬者。他们在祭祀明朝皇帝之同时,也承担对中华忠烈的祭祀,更加强化他们高举中华正统大旗的责任感,进一步宣示他们为中华正统的唯一继承者。甚至传说文天祥后人在明清更替之后,东渡到了朝鲜半岛。“今文文山之后,避地东土,流离颠连,不绝如缕。”不管事实如何,这种说法为朝鲜增添更加强烈的使命感。当英祖经过与朝臣多方角逐,才最终将大报坛祭祀对象扩展到明太祖和崇祯帝。尘埃方定,半年之后,燕行使从北京带回了文天祥的画像,引起英祖又一番责任感。朝鲜君臣对于文天祥忠诚事迹了如指掌,英祖当即要为文天祥建庙崇祀,经不住朝臣反对,只得将其画像入卧龙祠,使之扩展为三忠祠,这更加增添了此祠中华正统的象征意义。文天祥被羁押大都,三年不死,他所忠的正是中华正统,而并非早已灰飞烟灭的大宋王朝。朝鲜英祖国王崇祀文天祥的画像,更强化了这样的意义,因为朝鲜君臣将其视作中华正统的维护者与殉道者,从朝鲜当时所处的时空环境中,去重塑文天祥的形象,这正是三忠祠崇祀文天祥的现实意义,是朝鲜王朝“尊周思明”意识的又一种表现。

文章来源:《清史研究》2023年第5期,第22—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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