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参与拍摄的第一部电影是《井冈山》,那时她14岁,上海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导演来她爷爷奶奶家吃饭,有了这一面的几天后,这位导演通知陈冲来上影厂面试。陈冲去了,就这样被选中去演电影《井冈山》里的小游击队员。摄制组去学校借调她的时候,还顺便看了他们班上其他女孩子,陈冲说她突然感觉到了威胁,她写道:“那时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职业给我造成的自卑感。我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是伪劣品……回头看,我一生的努力都是企图把自己从伪劣品变成真货。”
《井冈山》后来没能拍下去,剧组解散了,但陈冲由此又有了机会去上影演员剧团培训班,她和18个男生、6个女生一起进了剧团,开始日日夜夜的培训。当年来教他们的老师都是曾经光彩夺目的明星,但当年陈冲毫无概念,只觉得他们是一群无所事事的老人。陈冲记得有一次剧团排演节目,无论男女老少一律画上红脸蛋、红嘴唇,当时有一位叫孙栋光的演员看见她,拿油彩笔给她画了一条乌黑的眼线,还教她,要画得贴近睫毛,越近越好,这样的一条眼线在1970年代的中国是很前卫的。陈冲后来才知道这位演员的父亲叫孙瑜,1920年代留学美国,翻译过杰克伦敦的小说,是中国最杰出的导演和编剧之一。陈冲意识到,孙栋光一定是从他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到了这样的审美感觉。
1976年,谢晋导演邀请陈冲主演他的电影《青春》,陈冲因为这部电影一夜成名。她在书中讲说那个年代拍戏周期长,一部电影可以拍上十个月一年,因此有足够的时间去体验生活和排练。拍摄《青春》的时候,她害怕谢晋导演,总觉得他会在开拍前觉悟过来,发现她不可调教,然后换掉她。《青春》上映后,她被邀请到各个学校和少年团体做讲座,这让父母非常担忧。那一年,刚好高考恢复,家里让她必须复习功课,参加高考,母亲想让她学医,甚至直接问她:“你想做电影厂里中等好看的,还是科学院里最好看的?”但考虑到此前没上几年学,数理化水平差同龄人太多,要考上医学院实在太难,最后决定考外语学院。她外语底子好,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中断跟着无线电学习英文,后来在复习了一个夏天后,她成功考上了上海外国语学院。刚刚开启的演员生涯似乎由此转向。
学校的生活单调且纪律严明,令陈冲很不适应。她总是怀念剧组的生活,她形容剧组的人像一群吉普赛人,摄制组就是一辆大篷车,“吉普赛人带着锅碗瓢盆和乐器,在大篷车里生活,大篷车到哪里,他们的世界和家就在哪里。”但这种快乐有时也令她感到空虚,觉得不能如此长久下去,因此想要离开。陈冲在书中写道:“这份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这份灵魂深处的不安,在舒适的时候,放逐我去陌生的险境,在枯萎的时候,逼迫我生出新枝嫩芽,在迷失的时候,提醒我观照命运的轨迹。”在《青春》一夜成名后,她马上离开去做了大学生,后来她与唐国强、刘晓庆合作拍了《小花》,凭借小花这个角色,她一举拿下第三届百花奖最佳女主角。这部影片后来在各种单位礼堂、学校操场反复播放,“小花”成了一代人的时代记忆,可陈冲在拍完《小花》后又再一次决定离开,1981年,她去了美国留学。
在美国,陈冲入读纽约州立大学新帕尔茨分校,她参演学校的话剧,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的芥末仙女。她还在中餐厅打工,以及恋爱。当时她与一位被她化名为W的男士处在热恋中,这段恋情后来以她发现W出轨而告终。陈冲说她悲伤到“胃痛,冲到厕所去吐”,并且一度觉得自己不再值得被爱。陈冲在书中以近乎赤裸的坦诚,讲了自己的多段恋爱,上海时期的M,后来的W,美国的N,还有汤姆和彼得,她在这些恋爱中兴奋、疯狂、受伤,而后这些恋爱成为她的养料,她从中成长。陈冲在书中提到朋友说给她的一句话:“人必须经历两次死亡才能成熟——一是理想的死亡,二是爱情的死亡,成熟是死亡后的重生”。所以陈冲不断在书中鼓励人勇敢去爱,她说,她以前觉得爱情是神圣的,而且一生只有一次,用完就没有了,但后来她懂得,爱与生俱来,而且就像勇气和力量一样,它是用不完的,是越用越多的。
在与W分手之后,陈冲对于演戏这件事突然变得坚毅起来,她甚至第一次说出了“它是我的生命”这样的话。她去面试了好莱坞唯一代理亚裔演员的公司,开始在好莱坞拍戏。陈冲说当年好莱坞电影里没什么亚裔可发挥的人物,但竞争依然激烈,无数亚裔女孩挤在接待室,面试一个小角色,她们被拒绝过无数次了,所以已经对拒绝这件事习以为常。但陈冲说:“我却永远无法习惯,也永远不想习惯,被拒绝的可能性让我心悸脉动,其实是被某种恐惧所擒,肾上腺素突然大量分泌,求生欲被激发出来。”
她不停面试,与很多角色失之交臂,也拿下来一些角色,演上了一些电影,其中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给她带来了事业上巨大的成功,她饰演的末代皇后婉容是她在小花之后又一个经典角色。2018年贝托鲁奇去世,陈冲在缅怀文章中回忆当年的拍摄,她写道:“回想起来,《末代皇帝》的制作像是一场八个月的婚礼,庞大热闹而混乱,而我做了八个月的新娘。”
《末代皇帝》上映后在全球好评如潮,这部在故宫拍摄,讲述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传记电影收获奥斯卡金像奖9项提名,并最终将这9项都收入囊中。贝托鲁奇拿下最佳导演奖,他在获奖感言中感谢了中国人民,以及他的男女主角——尊龙与陈冲。陈冲在书中说,后来她演过很多电影,都没法跟《末代皇帝》相提并论,她写道:“(我和贝托鲁奇)在紫禁城里交错的时刻,是他的导演生涯和我演艺生涯光芒最盛的一刻,(之后我们一直)在这余晖的笼罩下……我们永远拥有紫禁城里的那些晨曦和暮色。”
贝托鲁奇也像一个启蒙者一样,再造了陈冲对于电影的认知。她在书中提到,贝托鲁奇聊电影的时候永远只说cinema,而不是movie或者film,cinema这个字包含了一种浪漫的色彩,它既是电影,又是影院,它是两者的统合。所以cinema代表一种艺术追求,它追求一种只能在影院呈现的电影,一种其他任何艺术方式都难以替代的电影。陈冲写道:“在今天这个数码多媒体的世界,电影如要生存,它必须是cinema,并且挖掘和发明新的形态,而走进电影的人们,就像走进大教堂的信徒,在那里共享同一个梦想。”
上世纪90年代末,陈冲对很多电影感到失望,觉得它们“既得不到视听上的感官刺激,也得不到思想上的冲击、颠覆或心灵的升华”,她由此萌生了当导演的想法。她先是在1997年回中国拍摄了一个发生在青藏高原上的故事,叫《天浴》,由李小璐主演,之后2001年她又在美国拍摄《纽约的秋天》。她也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中美两国电影产业的不同。在中国,导演是剧组的中心,导演主导所有决策。而在美国,制片人有更大的权力,他们委任导演并监督导演,当对导演不满意的时候,他们会随时换掉导演。在拍摄《纽约的秋天》的时候,制片公司派了五位制片人到片场盯拍摄,陈冲每拍完一个镜头,他们就会问,为什么这样拍不那样拍,双方闹得很不愉快。《纽约的秋天》上映后,评价并不好,这极大打击了陈冲,她说就好像我一贯对自己的怀疑终于被证实了,“我是个庸才、冒牌货,真相终于败露了”。在书中,陈冲反复提到她对自己的不满意,她说她看自己的任何一部电影,往往只看到自己的瑕疵,总觉得自己的能力远不及自己的雄心。但她永远记得她年轻时看的一部讲述舞者玛莎·葛兰姆的传记,当中玛莎说:“艺术家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满足感,唯有一种神赐的不满和幸福的骚动,驱使我们继续前进,也让我们比其他人更有活力。”
到今天,陈冲一直在创作,她手里还在写着很多故事。她说她发现自己喜欢写那些凝重和忧伤的故事,她总是从凝重和忧伤的故事中体验到美与欣喜。这是她的一种感受方式,在一个采访中她讲道:“没有任何美是可以独立存在的,你越懂得残忍,越懂得恐惧,你就会越向往美,越知道爱是什么。”而且在从业接近半个世纪的时候,她终于不再对这份职业感到羞愧,她在书中说:年轻时,我总觉得把自己跟艺术连在一起是一件自命不凡、大言不惭的事,但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我大可不必羞涩与扭捏,艺术是通向真理的途径,在“现实”背后有一个更真实的“现实”,你唯有通过艺术才能接收,“我想接收从那里传来的暗示。”
陈冲如今63岁了,人生已到后半程,她在书中也写到自己的衰老:失眠更厉害了,到嘴边的人名卡在那出不来了,穿高跟鞋走不了路了,阅读也比以前慢了。以前她去一个又一个地方,寄出去一封又一封联络友人、爱人的信,如今她开始写关于缅怀的信。
她提到坂本龙一的去世。他们结识于《末代皇帝》时期,坂本龙一负责了这部电影的配乐,他凭借这部电影拿下了奥斯卡最佳配乐奖。《末代皇帝》之后,陈冲与坂本龙一联系就不多了,再联系上时,坂本龙一已与癌症斗争多年,而陈冲母亲也在癌症的后期了。陈冲母亲去世的第二天,陈冲收到一封坂本龙一给她回的邮件,邮件中,坂本龙一祝她“有一个充满正能量的新年”。陈冲说,那几个字令她感触,坂本龙一没有写快乐的新年,因为那时他正在与病魔痛苦地斗争。那之后,他们没再联系,再一次听闻坂本龙一的消息,就是他去世了。陈冲在书中写道:“直到最后,坂本龙一没有失去对艺术的虔诚,没有停止对新生事物的探索与拥抱——新的声音,新的思想,新的感知。他燃尽了,但从未衰老。”陈冲说同代人的死亡反倒提醒了她,年岁的确是可以炫耀的东西,“它好比大树漂亮的年轮”,一圈一圈写下了所有。
陈冲现在与丈夫彼得和两个女儿居住在旧金山,住在一栋陈冲一眼爱上的、建于1905到1911年间的老房子里,她的女儿把这栋房子称作是“你的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陈冲说她好像就喜欢这些带着岁月沧桑的东西,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篇文章中,她回想起她们一家在上海的老房子,平江路170弄10号,她说她无数次离开这栋房子,出外景、上大学、出国,最终都回那儿了,直到后来他们搬离,再也回不去了,现今这栋房子成了上海街头的网红建筑。陈冲写道:“房子的实体从此对我失去意义,而梦与幻想继续在岁月里发酵,远比现实要执着和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