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经在上海生活了12年,荷兰人丹尼(Danny van der Meeren)仍记得最初的夜晚。

天上下着点小雨,地上一层浅浅的水洼。他走在南京路步行街上,目力所及皆是商场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灯光反射在地上的水中,映出了斑驳的光影。一脚踏过,便会起一些涟漪——带着一点碎裂感的美。

这个来自鹿特丹郊外的小镇青年不自觉地看入了迷,后来,他尝试画出了那晚自己心中的南京路。


12年后,人到中年发量却不见少的丹尼站在嘉定区外冈镇文体中心的展厅里,指着面前的这幅《光影南京路》让我们看。“我的重点在于尽量表达自己当时的感受”,他解释。

因此,他有意识地用了一种印象派的表现手法。犹如鲁昂大教堂之于莫奈,12年前的那条步行街对他而言不仅形成视觉的震慑,更带来心灵的启悟。

这间展厅里所有的展品,包括画作和装置作品,都是基于他12年间在市区和市郊的生活经验所创作。在这些作品里,既有城市中心那些标志性的建筑和景点,我们同时也看到了更多对于上海郊区日常生活的观察:小区里被修剪得圆滚滚的冬青树,由五种花和八扇村宅大门构成的“五花八门”,修缮过的老街,以及无人化农场里正在工作的无人播种机……

市区和郊区,构成他作品里上海的A面和B面。作品背后,则凝聚了他对这座城市和城市生活的思考。

上海A面:市区两块钱的轮渡之旅和

那些忽远忽近的高楼

12年前,丹尼在越洋工作电话中结识在上海工作的乌镇女孩Joy。那一刻,仿佛“听到远古传来的冥冥注定的声音”,一来二去,展开了隔空追求。最后,他狠狠心辞了不错的工作决定来上海。尽管内心有些不安,因为一切都是未知,但他无所谓:自己爱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丹尼画笔下的Joy

这既是丹尼安家上海的故事,也是《视海为家》这幅画作的由来。去年在上海进博会上展出后,这幅受立体主义影响的作品已被很多人所熟悉。

刚开始,他们住在离外滩不远的地方。

“我们特别喜欢一起去外滩散步,有时候会搭乘渡轮。我记得那时一人好像只需要两块钱,就可以横渡黄浦江。外滩两边有些建筑,就像是这座城市的基石,每个人只要看到它们,就会立刻认出来这是上海。”

“你长待在一个地方,就会觉得周边都在自己家的范畴里。”丹尼说,“这是我住在市中心时特有的感觉,因为住房相对较小,每当我出门去买东西时,周围的空间几乎就成了我家的一部分。”

比如那个家附近的早点摊,他曾经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站在街头排队买包子或葱油饼,因为一旦晚了就只能买到冷的了。那个小摊虽然在家外面,但他无需收拾自己就可以出门,因此也是自己的舒适区。

但如何用一种视觉方式表达这种感受呢?这是个问题。直到前些年,他终于找到了办法。

“当你看到《视海为家》这幅画的时候,你会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你会失去某种现实的纵深感,这也是我直到来上海才有的感觉。有时,当你开车经过一条路时,感觉建筑物离自己非常近,但实际上它们很远。这创造了一种非常有趣的移动体验,和你在开阔地方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他把这种体验带入画作中,于是我们看到,东方明珠和一碗面被同时置于一个平面上,“这会让你失去对一切所在位置的感知,但这也让我能够把城市标志建筑和自家客厅的概念融合在一幅作品里。”

于他而言,上海就是人、文化、食物以及氛围的结合。“在《视海为家》里,我真正想表达的就是这一切的结合。它关乎你在这里的感受,以及创造出这种感受的所有那些东西。”


上海B面:郊区一些古老的村庄被翻新

但仍保留了原来的灵魂


丹尼在嘉定区外冈镇文体中心举办的个人展

大约八年前,丹尼创立了一家信息科技公司,为企业APP和互动灯控提供服务。而业余的时间,就被他用来进行艺术创作。

作品和创作材料越堆越多,他们因此亟需一个更大的居住空间。两人先搬去宝山区住了几年,后来决定再搬远一些,房子租得再大一些。甚至开车去了苏州,发现真的有点太远了。于是最终选定嘉定区外冈镇,租了一栋带地下室的小楼。

“这里有很多生活的气息,只是没有市区那么忙碌。”丹尼说,“在这里有些事情是你在市中心做不到的,当然市中心也有你在这里做不到的事。所以市区和郊区,其实没有什么好坏高低之分。”

他建议,大家在打卡市中心的景点之余,也可以去嘉定逛逛。“比如新修缮的孔庙,是个很不错的参观地。我们这里还有个很大的公园(嘉北郊野公园),如果你想接近自然,这是个好选择。去那里露营,甚至都不用自备帐篷,可以就地租借。”相对市区那些网红公园,这里的面积更大,而人却更少。


修缮一新的孔庙 by 网友

所以对于那些不甘心于去外滩或者武康大楼人挤人的游客而言,其实完全可以尝试古镇游。他以自己所居住的外冈镇为例,虽然在上海的古镇中显得默默无闻,但其实这里也是历史很悠久的地方。

上海很多地方都是这样,不显山露水,却有一段属于自己的煌煌历史。外冈的成陆可以追溯到6000年前,并被称为“上海古外滩”,《上海县志》里提及的长百余里的远古海岸线遗迹古冈身有一段就经过了这里。

有一年,丹尼被邀请去参观镇上始建于明朝的葛隆老街。当时,那一带刚经过了修建翻新。这次参观让他竟生出一些抚今追昔的想法来,他说,自己从村子翻新的建筑上仍然可以瞥见昔日的影子,“这里保存了它的灵魂。”


明朝曾经很繁盛的葛隆老街

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久了,他将自己对于旧和新,历史与现代的思考都反映在了作品中。《今非昔比》是又一幅值得驻足的画作,画的上半部分画了他去镇上一处无人农场作客时见到的情景,半空中飞舞着各式无人机,有的用于洒水,有的用于播种……而画的下半部分,就像被埋在无人农场下面一样的,是一些传统的农耕用具。

“无论人们新建了什么,它的背后总是埋藏着一段历史。看到旧事物的变化和消失,你就会不自觉地有一种‘哇,它曾经存在过,但现在不在那里了’的感叹。我们当然应该创新,因为生活在前进,但如果我们能够同时保留一些旧的东西,展示并分享它们,那就更好了。这样,每个后人都会记住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记住那些曾经付出了辛勤劳动的人,记住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挥洒过汗水和泪水,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


《今非昔比》一个地方的吸引力

来自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

显然对于他而言,一个地方的吸引力归根到底还是来自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

12年来,上海不仅改变了这个荷兰人的空间概念。“我原来以为城市只是高楼大厦聚集的那部分地方,但来到上海以后,我的看法就不同了。”他承认。

而更重要的是,在和形形色色的人们交往的过程中,无形中也改变了他对于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成见。

“你对一个城市的好恶,取决于人们的态度,他们怎么对待你,以及怎么对待他人。在这里的经历中最让我惊讶的就是,从我刚来上海的那一刻起,我就遇到了很多明明素不相识却愿意丝毫不计较得失帮我的人。如果没有遇到他们,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丹尼的作品曾多次展出

比如在朋友画廊里遇到的那个参与设计了东方明珠塔的工程师,“他当时和朋友在一起,我太太说,‘哦,我认识他,他设计了那座塔。’她拉着我去和他聊了一会儿天,直到今天我们有时还会见面。”

丹尼的第一次小型展览就是通过这名设计师的一位朋友介绍牵线的,“没有第一次,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展览,那么今天我大概就不会坐在这里接受你们的采访。”他说,

“我认为上海的人们普遍都非常友好和乐于助人,这和我成长的地方有很大的区别。我以前从不会觉得,随便遇到的一个人会毫无私心地善待你而不求回报。所以,这对我来说真是一次大开眼界的经历。我也希望通过分享自己的经历和感受,让更多外国人变得更开放。也许看到事情的另一面,他们的态度会因此更积极一些。”

或许正是自己在上海这一路走来的感触,给了他创作《人是最高的山》时最初的灵感。作为一名艺术爱好者,虽然上海给了他被大众看见的机会,但他也必须确保自己尽力而为,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太太Joy说,丹尼非常珍惜每次展出的机会,他还兼顾了每个展览的策展人工作,对于所有细节都一丝不苟。


《人是最高的山》

“在我看来,如果你足够努力,就可以征服一切。”他用绘画和装置艺术相结合的方式创作了这幅作品,并获得了上海工艺美术协会颁发的创意奖。当时,很多在场的人都以为作品里组成“山”的是贵金属材料,但其实不是,它们只是他在做其他项目时剩下的材料,只是普通的碎铜丝。

“当你尝试创作新作品时,总是会有一些东西被留下来,你会在此基础上继续构建。”在他看来,这有点像人生,我们总是站在过去的经历上构建新的生活。

“所以我想,如果我用这些剩下的东西来塑造成一座人站在上面的山,它们实际上就代表了你经历过的一切。正是通过你曾经尝试过的所有事情,而最终成就了你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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