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舒芜先生写过一篇题为《操蛇而舞》的短文,以当时《北京晚报》国际版上刊登的一篇题为《几内亚蟒的趣味》的文章为切入点,引用古今中外典籍,证明操蛇而舞曾是遍及欧、亚、非、美的古风。文章很短,但意味绵长,个中寓意,应与钱钟书先生所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一语仿佛,揭示人类间的相通之处要远大于彼此间的隔阂。
按照专业人士的说法,蛇是动物种群中的“成功人士”,它在地球的绝大多数角落成功复制了自己的基因,并且香火不断。蛇也以其机敏、灵活、坚韧的行为特征,成为人类的榜样。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中国伟大的军事家就向蛇“抄作业”了。在《孙子·九地》中,孙子写到一种“常山之蛇”,这种蛇具有“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的特点,孙子由此获得启示,悟出在战争中强调配合的常山阵法。
当然,蛇也是被人类妖魔化最为严重的一个物种。不过,毁誉交加,正证明了它的不俗。
此刻,正是急景残年时分,新岁将至,灵蛇已在叩门。本文借用舒芜先生“操蛇而舞”这个刚健的意象,以蛇为媒,从现实与书页中,摭拾一些有趣有意味的片段,涵咏咀嚼,既为告别旧岁,更为祝祷新年。
谁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2024年年中,《新白娘子传奇》剧组主创人员于30年后重聚西湖,举办演唱会,成为露水般短命的热点新闻中一个闪亮而隽永的文化事件。《新白娘子传奇》以明代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清代玉山主人的《雷峰塔传奇》为蓝本改编,讲述了一个传奇的故事:白蛇白素贞为报救命之恩,经观音大士的指引,与转世的恩人许仙在西湖一见钟情,结为夫妻,但因妖身身份,而引发一系列祸端。剧情以大团圆收尾:白素贞走出了雷峰塔,与许仙团聚。他们的儿子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娶了青梅竹马的爱妻。最后,白娘子、许仙、小青,甚至法海和尚,皆大欢喜地飞升成仙。
1992年11月,长达50集的《新白娘子传奇》在台湾台视首播,大获成功,转年被引进中国大陆在中央电视台播出,获得年度收视冠军,随后又被引进到日本、越南等亚洲国家。2004年,CCTV-1和CCTV-8重播此剧,夺得当年这两个频道的收视率之冠。
主创人员30年后在西子湖畔的重聚,点燃了七零后、八零后,乃至九零后的集体怀旧情绪,许多人远道赶到杭州,在歌声泪影中,让往日时光重现,向陪伴自己成长岁月的电视剧的主创人员致敬。传统主流媒体对此做了报道,在社交媒体上,更是盛况可感。小红书、B站等平台上,都有许多关于这次演唱会的图像、文字信息。有UP主上传了此次演唱会的全程视频录像,还贴心地上传了包含29首歌曲名称的演唱会歌单,获得该剧众多粉丝的点赞,并留下多彩评论。有人说,又把《新白娘子传奇》重温了一遍,眼睛都哭肿了。一个IP地址为陕西的网友说:“作为一个90后,印象可太深刻了,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好多人都跑去邻居家看,一大帮子人坐都没地方坐,就站着看,真的好热闹……”有人感叹:歌词好好,好有文化,以前的歌词真的绝了……七嘴八舌的随性评论,竟也让人嗅到了几丝历史与时代的烟云味道。
我在B站上看了演唱会的完整视频,被现场的盛大与气氛的热烈深深打动。与此同时,由《新白娘子传奇》主创人员西湖重聚衍生的这一文化现象也令我心生感慨。感慨颇深的,是九零后一代居然已经开始怀旧了,沧桑感已经爬满年轻的心灵,足见时间的步履是何等无情。
此外,一条蛇引发的一段千年奇情,让AI时代的人们仍然能为之一掬热泪;一部拍摄于30年前的电视剧,30年后仍能赢得观众的青睐,这一事实,不能不让人感到几分释然。
曾几何时,人们感叹,进入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的人类,沦陷于灭顶的信息汪洋,群体记忆已经短到几可与鱼的记忆媲美。人们的耐心与注意力,短到只能接受几分钟的短视频的程度。许多人连一部电影都嫌长,更遑论看大部头的书、看几十集的连续剧。“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马克思的这句话如今常被拿来作为批评现代性的“就手武器”。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更将数字化社会比喻为一座“同质化的透明地狱”,在这个社会里,人们“自愿放弃了内心世界,甘于受数字化网络的奴役,任由它们穿透、照透、刺透我们。”《新白娘子传奇》主创人员重聚西湖带来的轰动效应却表明,似乎不必这么悲观。此一事件,有如一台高效的搜索引擎,从茫茫“大众”中,检索出一个规模不小的群体。这一群体没有彻底臣服于技术的统治,成为心神不定的数字化难民,相反,他们仍有足够的耐心去欣赏大部头的东西,对报恩、情义等古典价值仍怀抱敬意。
当然,前提是,这大部头须是像《新白娘子传奇》那样,是诚恳、真诚与充满匠心的,而不是煽情、虚假与粗制滥造的作品。
如果蛇可以向人类索赔
像《新白娘子传奇》那样,用温暖的笔调,将蛇塑造成有情有义的形象,从古到今并不多见。除了安徒生、蒲松龄等少数人外,善待蛇的文人作家并不多。
仅仅因为颜值即正义的法则作祟,在绝大多数文明中,形象丑陋的蛇都背负恶名,甚至被人类做道德绑架,承担着训示道德教条的使命。蛇往往被人类看作邪恶、阴狠、背德的象征,其中最著名的,自然要属《伊索寓言》中家喻户晓的农夫与蛇的故事。即将上任的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就是一个善于在政治议程中“舞蛇”的人。他于上一个任期中所做的关于非法移民的演讲中,曾将非法移民比作这一寓言中的蛇。这种对移民带有强烈道德指控意味的说法,曾经轰动一时。据《纽约时报》报道,特朗普在上一个任期还计划过在美墨之间开掘一条河,河中放置蛇,用于阻吓来自墨西哥的非法移民。
幸亏蛇不识字,也不懂人类的语言,否则的话,它一定会被人类对自己悠久古老的恶意与滔滔的负面舆论惊掉下巴,而假如造物主设有一座动物法庭的话,蛇更可以发起维权行动,以诽谤、诬陷的罪名起诉人类,并让人类输掉裤衩。
不过,在中国上古神话中,蛇曾一度占据首席图腾的位置。被认为是华夏人文始祖的女娲,就是人首蛇身。在关于凤凰——中外都有美丽的神话传说中,蛇也是这种神鸟的股东之一。尽管没有谁见过凤凰,但按照中国传统的说法,它是很珍贵、吉祥的鸟,它的出现,表征“国泰民安”的盛世。而据说,凤凰就是一种蛇颈鱼尾,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的鸟。
根据学界的研究成果,蛇的地位的沦落,是在龙这一虚构的神物出现之后。闻一多先生认为,龙不过是蛇的升级版,它以蛇身为主体,杂糅了兽类的四脚,马的毛、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因其浑身洋溢的神秘与狞厉之感,龙在中国历史上深得权力美学的青睐。
如果蛇只是在文人的笔下沦落的话,倒也人畜无害,但是,当它被牵扯进人类的政治行为,成为扼杀思想与人格的工具时,那就是它最悲惨最无奈的沦落了。
1998年,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了季羡林先生的《牛棚杂忆》一书。这是一本注定会流传青史的书,因为它真实记录了一代中国人的痛史。曾几何时,仅仅因为被贴上“牛鬼蛇神”的标签,一部分中国人就被扫入“牛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期用来非法关押被冠以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等等莫须有罪名的老干部、知识分子以及无辜的人民群众的地方。官方称之为“劳改大院”,俗称“黑帮大院”。关于这本书的写作背景与动机,季羡林先生生前写道:“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谈起这一场灾难来,他们往往瞪大了眼睛,满脸疑云,表示出不理解的样子。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疑问号。他们怀疑我是在讲‘天方夜谭’,我是故意夸大其辞。他们怀疑我别有用心。他们不好意思当面驳斥我;但是他们的眼神却流露出:‘天下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呢?’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独与恐惧。”他还说:“一本用血换来的,和泪写成的小书我能够活着把它写出来,是我毕生的最大幸福……愿它带着我的祝福,走向人间吧。它带去的不是仇恨和报复,而是一面镜子……”不言而喻,饱经忧患的季羡林先生生怕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再次踏入曾经跌进的坑中,才不计毁誉,以87岁高龄之身,写出这本对国家与民族深怀大爱之书。
关于人是何时与被污名化后的蛇划上等号的,著名记者、藏书家黄裳先生生前在《牛棚》一文中曾做过考证:“杜牧在李长吉(李贺)的诗歌作序时,曾经说过‘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又过了七八百年,明代的王思任又说过‘贺既吐空一世,世亦以贺为蛇魅牛妖’。”不过,彼时以蛇喻人,不过是修辞而已,属于“批判的武器”,到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期,当一个人被与蛇并列时,就开启了“武器的批判”模式,从精神到肉体,给中华民族造成深重的创伤。
龚自珍说,欲要亡其国,必先亡其史。作为历史学家的季羡林先生,对此必会抱有同样的认知,遂以史笔为“牛鬼蛇神”做传,一瓣心香,值得铭记。
蛇年将临之际,堂侄女夫妇回老家过年之前特意提前来笔者家中拜年,聊天中我发现,这对年轻人对“横扫”时期的历史不乏兴趣,但却茫然无知。我遂根据对季羡林、杨绛、顾准等前辈关于那段历史的记录,尽可能细致地做了介绍,使得他们对自己国家的这段暗黑历史,有了初步的了解。
相信已然强大的中国与昂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大国国民,不会认为上述段落是一段煞风景的文字,也不会认为我对堂侄女夫妇的“科普”是多此一举,相反,会看作是一个长辈送给年轻人的最佳过年礼物。
与鲁迅先生一道庆祝
以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为转折点,到明代,蛇被污名化的漫长历史才告终结,白蛇所代表的义薄云天的情义,书写了感天动地的蛇之高光时刻。
也是在明代,蛇与一位直言敢谏、特立独行的大臣一道,联袂上演了中国历史上奇情壮彩的一幕。
嘉靖时,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弹劾权臣严嵩,惹恼了皇帝朱厚熜,下令对其行廷杖之法。廷杖之前,有朋友送给杨继盛一副蚺蛇胆,让他用酒送服下去,据说蚺蛇胆可以避免廷杖对身体造成的伤害。
但杨继盛摇头说:“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椒山是杨继盛的自号。他拒绝服用蚺蛇胆,意在面对熏天的权势彰显自己独立不屈的意志。最终,杨继盛被打入大牢,惨死狱中,年仅40岁。
不过,权臣严嵩终遭覆灭。明穆宗即位后,以杨继盛为直谏诸臣之首,追赠太常少卿,谥号“忠愍”,世称“杨忠愍”。杨继盛的故事,后来被搬演到戏曲中,戏曲的名字,就叫《蚺蛇胆》。
中国历史上有古大臣之风一说,表彰那种在国家与民族面临危难之际不唯上只唯实、拒绝随人俯仰的人格。无疑,杨继盛堪称古大臣之风的佼佼者。
对于明代这两个与蛇有关的感人至深的故事,熟知文史的鲁迅先生当然会了然于胸。爱憎分明的他,于1924年曾写下《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对当年镇压白蛇的雷峰塔的倒掉,表达了由衷的喜悦与庆祝之情。很多年来,这篇文章一直被收在中学语文课本中,成为不朽的名篇。
事实上,鲁迅先生意犹未尽,第二年,他又写下《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借助前一年雷峰塔倒掉的事件,再度抒发自己对现实的看法。相较于上一篇,这篇文章慷慨激烈,充满了忧患之情与对变革的深切期盼。
从辞意上,后一篇没有了前一篇的庆祝色彩。鲁迅听说,雷峰塔的倒掉,是因为乡下人出于迷信的原因将砖挖出来拿回自己家中所致。他为此感到“有点畅快”,原因是,这样就打破了许多事都要凑成十的“十景病”——“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连人的劣迹或罪状,宣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仿佛犯了九条的时候总不肯歇手。”
这里,鲁迅先生用幽默的笔触,讽刺因循守旧的积习,并呼唤改革的精神。不过,虽然欣喜于雷峰塔的倒掉,但他不欣赏农民们的偷盗行为,认为那只是破坏而没有建设。他说:“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
广义上说,鲁迅先生关于雷峰塔的两篇文章,都散发着真挚的庆祝意绪。它们庆祝普通人的幸福被从“塔”的压制下解放出来,庆祝陈旧的现状被打破,庆祝除旧布新的民族精神得以发扬光大。
《新白娘子传奇》剧组重聚西子湖畔之夜,那璀璨、摇曳的灯火,映照着一张张快乐、沉醉的面容,它们交织着普通人对幸福的憧憬,对未来的期待,与百年前鲁迅先生强烈而深沉的祝祷息息相通。
我们与鲁迅先生一道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