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穿新衣是过年习俗的一部分。
穿新衣在我小时候大体上是一年一遇的事。这“一遇”是在每年的春节——小孩可以有保障地指望得到新衣,也就是这个时候。大年初一穿新衣是过年习俗的一部分,和拜年一样,“破旧立新”的年代也没破掉。日子再怎么窘迫,总得让小孩有新衣上身,最好是全新,无力做到“崭新”,也要变着法子出新,多半是将大人不是太旧的衣服改一下,以旧翻新,就“这一件”而言,也算是沾了“新”的边了。
过年在冬天,这时候的南京还很冷,得穿棉袄棉裤,新衣因此必是冬衣。棉袄棉裤通常只有一套,一个冬天从头穿到尾,弄脏殆不可免,却又不能洗——不仅是棉衣没有闲下的工夫,而且洗来费事,全称应叫作拆洗,因里面絮的棉花不能经水,须像洗被子一样先拆了再洗面子,洗一回就等于重做——故例须有罩衫罩裤来加持。也不独小孩如此,棉袄棉裤外加罩衫罩裤那时似乎是固定搭配,已成“体制”,证据是军队、警察冬衣发下来,都是袄与衫俱。大多数人家过年时做不到让孩子“里外三新”,所谓“形象”之所重,又是形之于外者,自然都在罩衣上发力。即使是外面一层,从头新到脚也是力所不及的,而与下半身相比,上半身更是观瞻所系,故我印象中普遍的选择,是首先力保罩衫。
幼儿园阶段,比较常见的是一大围兜,袖口有松紧,开口处系绳或揿钮在背后,非得大人帮着穿,棉袄冲前,罩兜开口处冲后,必得一件一件穿与脱。到了上小学之,衣服样式已向大人靠拢,除非洗换,穿与脱都是二位一体。不论是兜还是衫,作为新衣,大年三十这一天总得准备就绪,如同年货的必须备办停当。
当然即使早已买好、做好了在那里,也不许提前上身,必待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再来“焕然一新”。这种等待充分酝酿出对新衣的向往之诚,女孩的翘首以待不必说,男孩也不无期待。我对过年穿新衣颇有意见,是别有原因的,起先是因对罩兜的反感,穿上身感觉像是被捆起来,而且一看就是个小把戏。上小学后则又觉大年初一约好了似的,不迟不早一起穿新衣,有点冒傻气。
但是我不反对女孩同时穿新衣:男女有别,男的只是穿衣,穿新衣最好也不要那么显,女的穿衣同时就是打扮,不妨隆重或仪式化。到寒假结束,不少女生身上还是过节的新衣,花红柳绿的,人着新衣精神爽,叽叽喳喳的,就比平日多几分莺歌燕舞的意思。男生的新衣从色彩到样式都很单一,无甚可看,女生虽因有棉袄罩衫的限定,似乎多是细洋布做成近乎中装的样子,却可以有图案、色彩的较大变化,或格,或纹,或花,红黄蓝绿,无所不可,总之是“花褂子”。
新衣难得,大人授衣之时,自有很多嘱咐,要之不可盯着穿,穿时要小心,有些地方不能去。然而拢共就几件行头,再怎么小心翼翼,新衣还是不可避免地往“旧”里走,旧了,也就离破不远了。“旧”的同时,也在以很快的速度变小,因为人在长大。若有弟弟妹妹,一个一个,可以邅递下去,当然也可自加变通继续穿。比如棉袄罩衫小了当作春秋衫穿,再往后还可以当作内穿的衬衣,“花褂子”通常用的花布都较薄,而旧到那地步,柔软到穿在里面也无不适了。
这些我原是不知道的,是中学时有个跟我关系不错家境很好的同学将他发现的一个秘密告诉我,说坐他前排的漂亮女生一件衣服哪个季节都能穿。说时口气里有几分鄙夷,表情却有几分怜惜,我回想一下,再看看那女生毛线衣里露出的领子,图案确乎与她过去穿的棉袄罩衣一样。那同学后来又还对别人说起过,却受到一通嘲笑:怎么会留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对人家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