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杜甫《梦李白》
今天除夕,祝大家除夕快乐!
如果没记错,除夕应该是义父陈老的生日,这几天莫名开始想他。义父生于1934年,在病床上顽强坚持了5年后,于2024年11月14日往生,享年90岁。
说实话,当我得知义父往生的消息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悲伤,因为我知道义父如果选择走,一定是把自己的功课修圆满了,也一定去向了他真正想去的乐土。因为义父一生从来都是一个直面困难,有始有终,有情有义之人,我非常感恩与义父的这段缘分,让我填补了童年对于理想父亲的渴望。我们煮酒论道,推心置腹,心有灵犀,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交流时光。
(2018与陈老十年后文殊院再聚首)
有时我也会感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神奇,就像我和义父,同姓陈,没有血缘,但却胜似父子。那种亦师亦父亦友的关系也一直是我最期待的深度关系,感恩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位有趣有情有故事的义父,我们的忘年交也成了彼此心灵滋养的源泉。
01
缘起
和义父的缘起很有意思。
08年汶川地震后四川为回馈全国人民的支持,推出1元钱熊猫卡回馈大家。我果断选择了来成都旅行,花了一周的时间,把成都的各个知名景点全部逛了一遍。
一天在青羊宫的时候,遇到一位满头银发仙风道骨的老先生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小帅哥道士在攀谈,而老先生很好奇在打听小帅哥为何这么年轻选择做道士?他的父母如何看待?他如何修行?等等话题,他的问题很直接,但他很有智慧,不会让小道士难堪,这些话题正好也是我感兴趣的。所以我很快就加入了谈话,也开始了解到为何老先生会好奇问这些问题。因为老先生因为一些机缘已经在学佛,但是他反对盲目的崇拜和不加甄别的盲从盲信,他强调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我们不能逃避生活,还是要去处理红尘中的各种问题。这些观点和我不谋而合,很快我们两个就聊开了,两个多小时一晃而过,义父分享了他学佛的缘起,以及信仰给他带来的能量加持。尤其是他们一家和文殊院方丈宗性法师的缘分,让我惊叹缘分的奇妙。
因为我前几天才因为另一个朋友的缘分和宗性法师同车出行,那个时候的我对佛教还是有很多偏见的,觉得寺院都有洗脑和敛财的问题,对于宗性法师也以挑战者的姿态问了几个犀利的问题,宗性法师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让我对佛教多了解。我当时心里很不服气,觉得能正面回答都做不到,有什么大道理可谈?
而义父却告诉我,宗性法师是他的救命恩人,当时他遭小人算计,事业上遭受重创,官司缠身,一病不起,是大儿子邀请宗性法师来讲法,结果宗性法师直接说,来不及了,念阿弥陀佛就好。义父本是无神论者,不过这时也为了一线生机,虔心念起阿弥陀佛。神奇的事发生了,他说突然某个时间点,他感到杂念都没了,脑海里只有阿弥陀佛的回响,他感觉到神清气爽,宛如新生,而很多毛病似乎也不治自愈了。从这以后,他就虔诚地念起了阿弥陀佛,每天都会诵读几百上千遍,而身体也越来越好,甚至白发上还长出了黑发。
尽管我当时还是觉得太玄乎,但观察义父的气色,确实精神矍铄,并且两个小时的谈话挺拔有力,谈吐也是中气十足,74岁的老人能有如此好的精神状态,这点很吸引我。并且他逻辑思路十分清晰,完全不是印象中那种迷信之徒,所以我们就开启了交往之旅。
而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一是我给他寄去了我们合影的照片,而义父给我回了长长的一封信,信中不仅和我诉说了他曲折的人生经历,包括当年去西藏从军,当老师和带领老国企创立品牌和娃哈哈创始人宗庆后一起受到荣毅仁主席接见的传奇经历。更有自己为人太过刚直,最后吃亏在小人算计导致功败垂成的人生经验总结,可以看出他真的是把我当成知心朋友一样推心置腹,非常感动。
(年轻时的义父比韩国明星还帅)
二是因为和他谈到了宗信法师和我的对话,他竟然直接写信给宗性法师询问和我的对话,以及为何没对我的提问正面回答?(我发现义父太可爱了,真的是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有军人风范)结果宗性法师还真给他回信了,告诉他记得我,觉得我的问题也很有意思,只是希望我对佛教佛学多一点了解,可能更有利于深入讨论。义父随信还奉上了几本宗性法师写的佛教普及的小册子,还推荐我去读《心经》和《金刚经》。
(有幸单独拜见过宗性法师)
并给我推荐了贾题韬老先生的著作,建议我先从他的《坛经》读起,因为贾题韬老先生的哲学功底十分深厚,还是他大儿子的佛学入门老师(我后面才知道他大儿子,也是我的大哥是80年代北大哲学系毕业,并且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后面迷上了佛学,尤其是禅宗,读了很多经典,特别推崇贾题韬老先生)。
我真的被这个老头的真诚与直率打动了。还真找来了贾题韬老先生的书读起来,结果发现一读就很喜欢,条分缕析,逻辑严密,完全有法律大师的风范,深入浅出,很快就让我对禅宗的思想有了浓厚的兴趣。而开始读《金刚经》后,我又找来了于晓非老师(后来才知道于老师和贾老师也是有很深缘分)的《金刚经》解读来听,发现自己和《金刚经》真的有很深的缘分。
感恩义父!因为这段缘分,给我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精神世界,也让我逐步走到了向内探索的心灵成长之路上来。
02
情深
义父是用情极深之人。
我们结缘以后,几本每周都会通话,每次通话都是2-3小时,确实有点相见恨晚之感。印象很深的是,每次义父讲到他的家族故事,尤其是他的爸爸妈妈对他的恩情,还有战友情,夫妻和父子情,他都会声音哽咽,甚至讲到一些天灾人祸的事件,义父每每道来也是深怀悲悯之情。我都开玩笑说,义父,你应该去当总理,因为你总在忧国忧民。
义父也坦言自己确实有心怀家国的儒家传承,曾经也因为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心急如焚。不过现在的他更愿意把善意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会很积极鼓励周围的老人一起运动和学佛,也会经常去文殊院做义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义父在文殊院给我分享心得)
而对于义父的情深似海,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做父亲的严厉又温柔的一面。
其实,义父的父子关系算是他的一个隐痛。义父是一个极其自律和严格自我管理的人,尤其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对孩子的要求还是比较严的,但是妻子却随性自由,对孩子是放养态度,所以两个人在孩子的养育上分歧较大,孩子和爸爸的矛盾也比较明显。
老大天资聪颖,从小就表现出极高的读书天赋,批判性思维极强,而经历过大运动洗礼的义父非常担心老大祸从口出,对老大的思想和表达控制极严,尤其是老大的作文,经常也反复检查,并且再三告诫哪些话不能说,这也导致了老大后面不再愿意与父亲交流与表达,这也让成了义父很大的遗憾。
其实,义父一直渴望和老大能有深度的情感交流,但无奈中国传统的父子关系似乎很难打破那扇屏障,我自己也如此。印象中有一次和大哥去唱歌,当大哥深情演唱《父亲》的时候,我录下了一段。回去后放给了义父听,结果,义父一边听,一遍眼泪哗哗的流,他很动情地和我说,其实,在老大的深情演唱中,他完全懂老大的情有多深,他也理解老大的难。那份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浓情,让我感受到了两个情深之人的化不开的深情。
而老二呢,情感丰富,放浪形骸,很早就开启了叛逆之旅,抽烟,喝酒,逃课,到最后很早做起了生意,但因为太过随性,赚的钱也最后被骗被拖欠,没剩下什么,婚姻最后也亮起了红灯,最终走向分手。而义父没少为老二操心,甚至因此埋怨过老伴没有好好管教,因为陈老太忙,对家里的事情管得少。而最后老二因为酗酒导致的健康问题而走在父母的前面,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这里面的心痛估计只有义父自己心里清楚。
老二走后,义父经常和我说起老二的各种可贵之处,并且告诉我有一天梦到老二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他也真正安心了。他一直感恩我和美国的一个姐姐陪老二一起聊天,给了老二最后时光的一种接纳和认可,我也深感欣慰。人生无常,多一分善意与接纳,不留遗憾最重要。
和义父性格类似,我也是一个比较自律和上进的人,看问题比较理性,但是自己的父亲却比较感性散漫,有酗酒和家暴的问题,在人际关系中也比较情绪化。这让我很早就对父亲的权威有了幻灭感,也一直期盼有一个智慧的长者能够像理想父亲一样和自己平等深度的交流,甚至在关键问题上给自己点拨。
而我和义父正好组成了这样一对组合。他有一生的精彩故事却鲜有合适的听众,很多的人生经历渴望与有识之士分享,而我则对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化有很强的好奇心,也喜欢听八卦,所以我们的交流有点像采访,经常是我提各种各样的八卦问题,义父和我慢慢讲来当时的各种处境以及他所做的各种艰难选择,而选择背后他会客观冷静的分析自己的得失,而我也会不客气的追问,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个人的因素,有多少是时代的无奈,如何在大时代下尽可能让自己不立危墙之下?
我很幸运我找到了这样一位愿意倾心分享的长者和智者。而他也很开心有我这样一个如此好奇与热情的后生听众,愿意不断深入倾听与记录,真的有点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默契。
从这里我也明白,其实真正的默契与年龄无关,只是两颗心是否愿意足够敞开,两个灵魂是否足够有趣与彼此好奇。
可以说,我们频繁沟通的十年正好是我人生发生巨变的十年。我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开启了海外求学和人生重启之旅,经历了岳母去世,奖学金乌龙,求职受挫……到开启新的赛道,并且找到自己真正的天命(),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有义父的鼓励和陪伴,和他我也是无话不谈,既有迷茫时的困惑,也有成功时的喜悦,既有艰难时的痛楚,更有风雨后的领悟……可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把我们这些对话录下来,因为这是两个历经风雨不改初心的灵魂的碰撞,也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懂得,很幸运,人生转折的关键十年,有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义父一直陪伴,让我童年缺失的父爱在某个层面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我与Emma和义父一家相聚成都)
这段缘分也让我懂得,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出身与原生家庭,但是我们永远有选择权,可以寻找自己人生的贵人,去体验那份理想父母的恩情与感动,也可以学做自己的理想父母,把自己重新养育一遍。我很幸运找到了这样一位情深义重的理想父亲,让我感受到了那份一旦想起不觉温暖的感动,也明白守住初心,纯粹为人,做一个可爱的老头,原来是一件如此有趣和值得的事情。
03
了缘
很遗憾,从2019年下半年,义父进食困难,后面就开始瘫痪了,结果一躺就是五年。这五年尽管我们交流很少(义父已经不能流畅表达了,尽管头脑很清楚),但是我能感受到他以另外一种形式再教给我人生最后一课。
义父一生都是独立要强之人,特别害怕给人添麻烦,但躺在病床上,需要人照顾的日子刚开始让他特别难熬。记得一次通话过程中,他忍不住和我痛哭失声,说不愿意成为大家的负担,他有很强的羞耻感。记得那次,我很坚定的告诉义父,其实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给我们最好的滋养,因为他用自己的痛苦和坚持在告诉我们,人生最后的阶段如何过难关?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家人朋友?又用怎样的勇气来面对自己无法逃避的课题?
我觉得义父最后的日子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直面人生课题,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当了解到很难再恢复到行动自如后,他从最初的失落与羞耻,到逐步的接纳,然后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再到真正放下,享受每种生活状态,认真活好自己最后的每一天,他的心里应该经历了非常精彩的自我对话的过程。
后面我们通话的时间很短,每当家人看他的时候,有时会和我视频连线,陈老还是会送来几句慰问的话,或者念上一小段心经,但是那份爱的能量我是能接收到的,这个时候的我确实没有了担心,也没有遗憾,因为我知道义父有了这样的心态,他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到!他在完成自己最后的功课。
这也是为什么我这篇怀念文章并没有哀痛的原因。因为义父用他和我的这段缘分现身说法,“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所有的情感缘分,最终都是要走向告别的。如何面对告别的课题,是我们随时需要做好准备的。
但同时,他也用他的认真,豁达和坚持告诉我,面对无常的最好方式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全力以赴做好自己应尽的职责,不留遗憾!
义父,感恩有您!您的精神将永远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