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的依然是从前的天真。



祖康十岁的时候就有水平在照片的背面写下漂亮的钢笔字:“山高水长,子涵留念”。我比他大一岁,我写不出,那时的我也不懂这样的书卷仪式和文质彬彬。他离开我们的院子,搬家住到江苏路外婆家去,他认真营造了友情的告别,令我山高水长总是记得,照片一直都藏着。

过了十几年,我从农场回来休假,到淮海路那个最大的旧货商店去买手风琴,遇见他。他长得好高,我们同时吃惊、激动地喊对方的名字,嗓音早已不是儿童、少年时,却亲热得更是由衷。他长得好高啊,我们十岁、十一岁分别时,他比我矮。

他来买钢琴的节拍器,他已经弹了十几年钢琴,他外婆家有两架德国钢琴。我没有买到想买的手风琴,小时候我们一起拉手风琴,他家和我家住在对面两幢楼里,手风琴声各自响起,然后走出家门,假装在楼前的小路上遇到,拉成了“和声”。我们简约地说了下各自的情景,我在农场造砖瓦,他在小工厂糊火柴盒,说的时候,各自的神情都平静,好像这是我们理应的命运。小时候他是想当文学家的,普希金的诗高级、童话般地搁在他小房间床头的书架上,窗外篱笆围成的花园里种着月季花。我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该有怎样的理想,却假装说想当一个科学家。在旧货店门口分别的时候,他对我说,来玩啊,我会做蛋糕,也会煮咖啡,你小时候家里不是煮咖啡的吗,你来啊!他说的时候,声音克制,那时候,蛋糕、咖啡这样的话题轻声说更合适,那个年月没有情调,那时的确很特别。他在家里弹钢琴,声音也克制,我后来去他家玩听见过,他高高地坐在钢琴前,缓缓地弹得很优雅,不被窗外的世界听见。他弹的是舒曼的《梦幻曲》,短短的,弹了两遍,我吃着蛋糕,喝着咖啡。那是我第一次很正式地坐着听人弹这支曲子,在蛋糕、咖啡的情调中,是曾经住在我家对门的小孩弹的。

我们从不通信,没有电话号码,各自努力,他去了美国当经济学教授,也在业余交响乐团拉大提琴,我在中国过着我如今的模样。他偶尔返回,短暂几天,总能联系上我。吃餐饭,喝杯咖啡,想起童年院子里的人和角落,重新背诵嬉皮笑脸的顽皮儿歌,顽皮地笑起来,山高水长的依然是从前的天真,心里满是和声。

那张一寸的小照片上他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山高水长只是他写上的一句类似成语的话,十岁、十一岁的时候都理解不了它山高水长的含义。一个词,一句话,认真写下、说出后,总是山一程水一程地和声着岁月,温情地一再被重读,被插叙,证明着记忆的不可思议。人心里那个世界的确不可思议,它的幅员是那么大,每天都增添新版图的内容,却又是那么固执、细腻地总返回一个小角落,一张小照片。人心的这点美妙,应当是生命最珍贵的普遍基因了。我没有听见过他拉大提琴,但我确信高高的他一定拉得很帅。分外喜欢听马友友拉的《Dinner》,在台上做文学演讲的时候,有时会用它做情感背景,心里想着,如果这是祖康坐在旁边拉的有多好,文学和大提琴的和声,普希金和大提琴都属于他。

他问我,院子里他家窗外还有月季花吗?我家也不在那个院子里了,我说,我陪你去看看吧。他说,等下次回来吧。山高水长。



我的那些中学同学,其实也就是1963年至1966年三年时间同在一个教室,听老师上课,各自完成作业,也完成十三岁到十六岁的游戏和心思。可是却有几十年间聚不完的会,一同旅行,走在山水间说的也尽是那三年的光景,消耗不尽的乐趣和快乐。每确定好下一次的日子,多少天里都会惦记这个日子。这中间跨越了许多命运的派位,但聚拢在了一起,却从不提那等“莫名其妙”,他进上海工厂,你却去远方乡下,不批评莫名其妙的岁月,自管自只说那三年里教室里外的你我他她。年少优美的“同桌微妙”闪烁其词,老狼已经代为唱过。傻里傻气的事情最多,明明没有多少可笑,说出来件件都好笑,而且是次次都说,次次都笑,就好像这么多年见过再多的世面依然还是这些傻里傻气最有世面,天下可爱的人也只有身边这几个。坐在一张桌前,你看我,我看你,虽不是很帅,也不算何等美,可就是比隔壁桌上的陌生人亲近、顺眼,连绰号喊在嘴里都似乎格外童真,充满发明创造。那个已经离开很久的老丹,次次都被说着说着又坐回了我们的身边、对面。还是那副腔调,只要举杯就兴高采烈,只要打牌就赖皮得想吃耳光,可就是个个喜欢他。年少走入一个教室门,组成的是一幅图,他是村口的那棵树,你是烟囱里飘起的炊烟,远处山脉,门前小河,天空还飞着几只小鸟。我们都是这样画出最初的画的,是一个大同小异的家园。



老丹,你想得到我们次次都说你吗?

你这是瞎跑到哪儿去了呢?谁也不告诉,就无影无踪!人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才玩躲猫猫,你早就长大了,躲什么猫猫啊!

老丹长得高,但是跳远,跳高,跑步,样样不行。凡是他不行的,就会脸红,他很行的,也要脸红。他是一个看上去强悍,却总脸红的人。你躲猫猫跑得这么快,是因为不想让我们看见你脸红吗?

十六岁那最初的日子,我们几个不是工人子弟的小孩,走路小心,喘气小心,胆颤心惊,他说:“跟着我,别怕!”他就成为我们的“红旗”了。

他是一个理发师的儿子。

山高水长不是只写在照片背后的。

我早就不玩扑克牌了。老丹赖皮想吃耳光,可还是和他一起玩有趣。老丹,你改一下赖皮的习惯吧。他赖皮的时候也脸红。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