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香港九龙码头酒店顶楼,黑衣长发的徐克和吴宇森喝啤酒,夕阳归海,一片金光。

两人聊出电影《英雄本色》,周润发扮演的小马哥,风衣飘飘,笑容骄傲,说做人当有情有义。

那是徐克想讲的江湖。他生在越南西贡,长在香港街巷,青年时周游北美,看遍三教九流大洲大洋,心里一直装着任侠的梦。

《英雄本色》铺满都市霓虹,但底蕴是江湖怒海,徐克说,侠气在规则之外,传统之中。

《英雄本色》票房夺冠后,徐克动念拍《倩女幽魂》,古装爱情里,一样有徐克江湖。

宁采臣不拘礼法,聂小倩有情有义,最神来之笔是眉目沧桑的燕赤霞,如脱胎唐传奇。

幽暗无人的兰若寺前,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燕赤霞舞剑而歌:

“天道地道,人道剑道,黑道白道黄道赤道……我自求我道!”

这首歌是徐克和黄霑在戛纳归来飞机上写的,两个醉汉边喝边写,云霄纵酒,江湖不过“我自求我道”。

几番尝试后,1990年,徐克终于铺开他的武侠梦,那梦名为《笑傲江湖》。

金庸小说改编电影公认难改:篇幅太长,故事复杂,人物众多,无从取舍。

徐克的办法是取原著神魂,借用人物,反推故事。情节或许天马行空,但神韵最为正宗。

他改了14版剧本,一口气推出三部电影。银幕上,林青霞仰头醉饮,李连杰弹剑腾空,许冠杰拦住师弟慷慨赴死,狡黠地说“留住性命,保住华山,溜!”。

最有韵味的名场面还是船上合奏《沧海一声笑》。

波涛阵阵,烟雨遥遥,侠客吹笛,魔头抚琴,令狐冲弹着三弦浮沉随波,那是徐克心中最逍遥的江湖。

此前,黄霑受邀写歌,写了六版徐克都不满意,最后倒弹宫商角徵羽谱曲,深夜发传真并附言“要便要,不要请另聘高明”。

后来电影上映,散场时,观众常会合唱《沧海一声笑》,犹如在江海上,小舟中。

1991年,徐克开拍黄飞鸿,那是他心目中的侠:英俊潇洒,英姿勃发,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命运。

1993年,《黄飞鸿三:狮王争霸》在北大放映,收尾时,黄飞鸿将金牌扔还李鸿章:

我们不只要练武强身,以抗外敌。更重要的是智武合一,那才是国富民强之道。

银幕前北大学生起立鼓掌,长久不息。

那是武侠的高光年代,布衣可轻王侯,匹夫也能改命,天下任侠,男儿当自强。

九十时代奔腾到来,商业热浪蒸干了传奇水泽,江湖越来越小。

《新龙门客栈》江湖只是客栈,《金玉满堂》江湖只是灶台,《黑侠》里江湖只是佐罗般的眼罩,遮遮掩掩,无从立足。

黄飞鸿连拍了五部,后几部中宝芝林用上了蒸汽机,黄师傅也吃力学起英语。

1997年,《黄飞鸿六:西域雄狮》上映,黄飞鸿远走美利坚,失忆后陷入迷梦。最后一丝水气也蒸干了。

新世纪列车轰隆到来,张国荣梅艳芳相继辞世,徐克不愿出席葬礼,总觉得老友没走,在街头还能遇到。

2004年,黄霑肺癌去世,徐克在新疆拍摄,只能遥祭。后来很久,他不敢再听黄霑的歌。

《笑傲江湖》中,老友逝去后,魔教长老泛舟江心,引火焚舟,沧海一声笑只余追忆。

2002年起,徐克在天山脚下拍《七剑》,一拍就是三年,投资方寄望像哈利波特一样拍成系列,提前做好礼盒周边。

徐克画了上千张草图,打造他心目中的七剑,电影开篇,七人持剑从天山疾驰而下,气势一如当年。

然而,旧梦难寻,《七剑》中更多是大漠黄昏,孤村荒田,侠客蓬头垢面,并无洒脱可言。

曾经沧海的徐克,对侠的定义变得务实:让飞天的侠客重回地面,侠客一样是求生的人。

《笑傲江湖》收尾是扬帆出海,而《七剑》收尾是七剑远赴京城,找皇帝沟通商量。

记者问徐克最喜欢七剑中哪人,他意外地回答是最彷徨的武元英,因为他懂那种迷茫。

此后五年,他探索转型,执导《深海寻人》和《女人不坏》,还和杜琪峰、林岭东合拍《铁三角》,一人导30分钟,更像竞技。

一次,朋友推荐他看《狄公案》,他觉得像福尔摩斯和007混合体,试写剧本,最后获得执导机会。

2010年,《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上映,熟悉的徐克风扑面而来,《每日银幕》撰文:

“徐克的粉丝尽可以张开双臂,拥抱他重新回归到经典武侠的领地。”

狄仁杰系列拍了三部,狄公从中年倒叙回少年,一路上长安奇诡,江湖夜雨,天马行空的故事中常能见到往日的影子。

故事的外壳是奇案,内核依旧是江湖,只是江湖不在草野,而在朝堂之间。

狄仁杰不会无影脚,也不会在浩荡江水中醉饮,但他依旧有侠胆,故事结束时,他拒绝招揽,自我放逐鬼市,那是侠客最后的傲骨

徐克说,狄仁杰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侠。他对侠的定义,已从退出江湖变为顾念苍生,“所谓侠,本身就是理想主义,与不公之事抗争、为平民百姓谋福”。

侠不光是出世的洒脱,入世有所担当,是更高境界的侠。

老友说,银幕上的狄仁杰,其实就是古装的徐克自己,他沉默少言,但机智百变,已一己之力护佑大唐。

电影之外,徐克也已一己之力支撑着武侠江湖。

《龙门飞甲》中他将3D技术引入武侠电影,后来还试过武侠和超级英雄结合。

侠已无关形式,存乎一心。某次他受访拍照,他站在白布前略带无措。

摄影师还未说话,他从围观人群中借来一柄长伞,伞在手中,化为利剑,动作洒脱自如。

他心中有侠。侠已大隐于市。

二十余年前,张艺谋《英雄》上映,学者说武侠片终结了。

徐克不服,说武侠连着传统文化,可深挖东西很多,“我不认为有什么终结”。

他有句名言,曾让黄霑爱恨交加:

以今天的我,打倒昨天的我;又以明日的我,打倒今日的我。

变化的徐克一直尝试变化的武侠,对侠的理解也一路迭代。

2014年,他出人意料地执导《智取威虎山》,江湖在林海雪原间。

七十年代,他曾在纽约华人社区看到老电影《智取威虎山》,从此念念不忘。

半个世纪匆匆而过,写剧本时,他感觉时光沧桑流淌,落笔却满是少年心气。

茫茫雪原,无边林海,有英雄打虎上山,昂首而立,一身是胆。

影院里的观众说,徐克拍出了一代人的英雄,“电影不说教,剿匪小分队更像手持枪炮的侠客”。

徐克读懂了经典传奇的神魂,侠是勇气和信仰,侠是天下与苍生。

同样理解贯穿于长津湖系列中。《长津湖之水门桥》最后,突击连队仅一人幸存。

站台上,士兵孤立,纱布染血,身上挂满战友遗物。他声音如雷,“第七穿插连,应到157人,实到1人!”

没有武功,没有招式,火车头蒸汽弥散,然而侠客气凛然。凡人慷慨的背影,如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多年前,拍《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时,徐克在片里写了两句诗:天地有情尽白发,人间无意了沧桑。

而今,他真的已满头白发,千帆过尽,但雄心不减,他的侠早不止刀光剑影,装着家国天下。



2023年春天,徐克官宣编剧兼导演《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世事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起点。

1983年TVB版《射雕英雄传》电视剧拍摄时,特邀徐克作为顾问嘉宾,参与选角策划。

射雕的故事也成为一代人武侠长梦的开始。人们喜欢射雕,因为其中有最纯粹的武侠故事,最朴素的家国情怀。

42年时光如河,而今,射雕又成为新的起点。人们期待徐克,能拍出最纯正的江湖。

预告片中,人们如愿见到徐克美学。旌旗、硝烟、铁骑、箭雨,翱翔的白雕,纵马的侠侣,那是我们阔别已久的江湖。

徐克选择改编的段落,是原著小说结尾七回,也是情节最紧张,高潮迭起的七回。

那里有江湖对决,有儿女情长,有蒙古大军挥师南下,有边关城头奋勇御敌。

小说里,从“岛上巨变”“铁枪庙中”再到“大军西征”,郭靖从江湖恩仇一路卷进天下逐鹿。

现实中,徐克掠过江湖的水波,闯过大唐的鬼市,穿行长津湖的战场后,也来到边关城下。

徐克和郭靖,都面临人生最重要一题。侠是什么?

预告片中,蒙古大汗问道:郭靖,天下英雄,谁比得上我?

郭靖回答:真正的英雄不是南征北伐,而是永怀怜悯之心。

徐克读懂了射雕,也找到侠的答案,他拍的不是描述英雄的电影,而是人如何挑战自己,然后成为英雄的电影:

“武功高强的人,未必就有一颗怜悯之心,而武功低的人,未必就不能行侠仗义”

徐克说,每个大时代的人内心里面都有一个“侠者”。为了所热爱的人与事物,去理解去包容,去牺牲去付出,便可称之为“侠”。

这是当下所需的侠气。

徐克说,武侠电影其实一直呼应现实,让大时代的行者心怀力量。

他说,“武”是本领,而“侠”是希望。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