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下西洋宝船、戚继光水师战船、邓世昌“致远号”巡洋舰、福船“妈祖神舟”……这些原本只能在书本里见到的古代名船,不久前出现在第八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上,这些船出自山东省烟台市蓬莱古船制作技艺的第三代非遗传承人李相如之手,历经几十道乃至几百道工序制作而成,工艺精湛,吸引了无数游客的围观。
“90后”手艺人李相如出生于古船修复世家,父亲是被称为中国“船模鬼才”的李民。6岁起,李相如便开始接触古船模型制作,12岁正式随父入行,至今已经在古船模型制作领域深耕20余年。“我们复原的不仅仅是模型,更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李相如希望未来复原更多的古船模型,让博物馆中尘封的历史瑰宝和古籍中的文字“活”起来。
李相如
创作国内首个中式遥控帆船
希望能跻身到遥控帆船模型比赛中
2024年10月中旬,在济南举办的第八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现场,来自烟台的蓬莱古船复原制作技艺的第三代非遗传承人李相如,受邀参加“四海昇平向海而兴”板块的非遗展示,他所负责的展示台上摆放着十几艘等比例制作的古船模型,有郑和下西洋的宝船、郑成功的指挥船、妈祖神舟等,每一艘的做工都精彩细腻,而且复原度极高。
“这次参展的古船模型中不仅有西洋船只,还有名列中国四大名船的福船、广船、沙船等模型。”李相如介绍,其中按照妈祖发祥地福建的“福船”样式以及古代官船结构设计制作的古船模型“妈祖神舟”,古朴典雅,华丽庄严。船体为中国典型的构架式水密隔舱结构,上层建筑采用榫卯结构,制作出中国传统庙宇独有的飞檐、亭台等,模型上还有两个庙宇,其中一个供奉着一尊妈祖金色的微雕全身像,这是中国独有的楼船之始,也是中国文化较为浓厚的一条船。2023年9月,李相如复原的“妈祖神舟”船模在烟台市民手工艺精品展中荣获金奖。
除了这些传统古船,李相如还带去了国内首个中式遥控帆船“绍兴船”。2019年,他在复原戚继光战船时,偶然发现有关绍兴船的史料十分齐全,记载详实,而且从船型、结构等方面都极大地展现了中国古代船只的特点。2024年,李相如开始着手准备“绍兴船”的资料,并由在古船复原领域深耕半辈子的父亲李民耗时三个月亲手制作了这艘中式元宝船。古船模型采用箱型结构,船头较平且向前倾,船艉板呈四方形,甲板平铺。船体为平底,舭部呈圆弧形,船上的三根桅杆张挂着布面硬杆梯形帆,通过调整风帆角度即可实现模型船下水航行。
“这次对绍兴船的设计和制作是一次有益尝试,也是国内首次复原了中国古船的原始行动方式。”李相如解释说,西洋船的船帆是软帆,最大的优点是遇侧风时能通过自身弯曲形成一股向前的“升”力,为航行提供良好动力。但中国古船的硬杆帆则较难弯曲,为此,他们经过半年时间琢磨和实践,改变了以往遥控帆船模型中由一个收帆机同时操控前后两面帆的机构设置,为每架硬杆帆都加装了独立的收帆机,从而改善了硬杆帆无法弯曲的弊端。“这种各自独立收帆机的设计,使得以往航行中较难以实现的‘蝴蝶帆’(即利用前桅和主桅的帆呈一左一右两边张开,可最大限度获取动力)可以轻松完成,也使得中国古船航行姿态得到较准确地遥控操作。”
李相如表示,在航海模型赛场的遥控帆船模型比赛项目(F5级)中,经常看到张挂着三角帆的西洋帆船模型相互竞技的场景,但鲜有中式古船。“因此,我们希望有一款中式遥控帆船模型能跻身到这一赛事中来。”他还提到,这对非遗古船制作技艺的传承也大有裨益,绍兴船无线电遥控帆船模型的设计和制作,既能提升青少年参与非遗项目制作的兴趣,也能使他们在制作过程中了解中国古船的历史文化。
李相如的父亲李民
出生于古船修复世家
3岁被父亲带去“闻闻模型的味道”
李相如出生在烟台的一个古船修复世家,父亲李民是古船复原领域的资深专家。在李相如3岁时,父亲就将他带到模型社,同事们好奇地问带这么小的孩子过来做什么,李民笑称“让孩子也闻闻模型的味道”。
父亲对古船模型的极度痴迷,让李相如自小就对古船兴趣浓厚。6岁起,他便开始接触古船模型制作,12岁就正式随父入行,深入参与古船模型制作。2004年,14岁的李相如在父亲的帮助下,为威海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馆复原了21条北洋水师舰队模型。2007年,他又为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复原了近6米长的“扬武”号巡洋舰模型。即便高中学业繁重时,他每周也都会扎进工作室学习各项技术,一学就是几个小时,时常沉浸其中,不知疲倦。
“可能是从小接触的缘故,我并不觉得古船模型制作有多难。对于一个有学习能力的人而言,古船的制作工艺并不难,只是比较繁琐而已。”李相如自小不爱与人交流,父亲的船模制作工厂成了他的“安全屋”。在父亲和工人们的悉心教授下,他也在孤独中发掘出了自己的制作天赋,李相如很喜欢用自己的思考方式去解决制作难题。“无论做什么事,首先最重要的是专注,当你专注于某个领域时,必然会对该行业产生一些个人理解,此时再去更新制作工艺和普及,这将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过程。”
2013年6月,李相如父亲的制作车间突发大火,已经快要完工的北洋水师舰队被付之一炬,父亲20多年的心血荡然无存,实际损失高达五六百万元。谁能想到,这场大火改变了李相如的人生轨迹,他放弃自己的“空少”梦想,决定和父亲一起重振家业。“那次经历让我成长了许多,也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方向,我最终选择跟随父亲踏上非遗传承这条路。”
在父亲的教导和不断的实践中,李相如的修复技艺日渐精进,他发现自己也对古船复原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把这些技艺和文化传授给更多的人,也让他收获了别样的满足感。“现在我一边传承着非遗,一边享受着教学相长的乐趣,这样的生活也很有意义。”
刀鱼战船模型
传承和创新之间存在悖论
传承的是结构,而创新的则是工艺
所谓的古船复原,简而言之就是根据历史遗留下来的文献资料和图纸,将其按照不同比例进行缩微复原制作。李相如介绍,手工复原一艘模型,要先绘制详细手绘稿,经专家组审核后制作施工图,然后再经过下料胶合、绘制龙骨和肋骨、修形打磨、组装船体构架、贴船壳、雕刻、油漆上色、制作滑轮以及张挂船帆等几十道甚至几百道工序,复原时间短则月余,长则数年。
“这一技艺不仅需要掌握木工、车工、铣工、钳工等多种基本技能,同时还需要缝纫、油漆、铸造、雕刻等辅助技能。此外,美术、数学、化学等功底也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制作者必须要做到技艺精湛、耐心细致,才能确保每个细节完美呈现。”
在所有的制作流程中,李相如认为龙骨和肋骨的制作是基础,但也是整个船模复原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他解释道,龙骨是最中间连接船首和船尾的部件,是名副其实的“主心骨”。肋骨则是船体内的横向构件,承受着横向水压力,保持船体的几何形状。“龙骨、肋骨就像是人的骨架,人若没有骨架,就只剩下皮囊了,那还怎么立得起来?”
李相如记得,20多年前,他和父亲受邀为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制作长达7米的“开济”号巡洋舰模型和6米的巡洋舰“扬武”模型。因从未制作过如此巨大的模型,父子俩一直在忧心龙骨、肋骨该如何制作才能确保船模框架稳固,为此他们曾多次前往船厂与制作真船的师傅们探讨,几番交流后,他们遵从师傅们的建议,按照小船模的结构将龙骨、肋骨的尺寸等比例放大,两艘巨型船模终得以顺利完工。
“不管是船模还是飞机模型,只有做好了最基础的龙骨、肋骨,才能更好地控制整个模型的尺寸。”但最让李相如无法接受的是,随着3D打印技术的发展,很多年轻人对此过度依赖,直接跳过龙骨、肋骨制作,利用3D打印出船模。虽然3D打印在浮雕等细节方面确实有它的优势,但若船模尺寸过大,加上3D材料本身存在热缩比缺陷,这也将导致船模极易出现塌陷等问题。
“每每出现一项新技术,大家都想着去融合创新。但事实并非如此,手工艺人必须先将非遗的所有工艺技法‘遗’到手里,才能在此基础上去考虑创新发展。”李相如表示,他们为了提高效率会使用激光雕刻技术完成细节制作,抑或为了作品能够稳定持久,而使用新型胶水和喷漆技术等,但这一切都是在掌握所有非遗工艺技法的基础上来实现的。“其实传承和创新之间存在悖论。非遗传承的是结构,而创新的则是工艺。因为它本身的结构是不可能创新的,我们只能去丰富它、印证它。”李相如认为,所有的复原之作,都只是复原历史,而不是创造历史。
历经15年匠心制作扬武舰模型
就像是与古船的一次“对话”
这些年来,李相如和父亲为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馆、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中国航海博物馆、福建船政文化博物馆、林则徐纪念馆复原了一批历史舰船模型,父子俩联手制作的古船模型多达两三百艘,其中让李相如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目前收藏于福州船政博物馆的“扬武舰”模型。
扬武舰模型
“扬武舰长6米,高5米,整艘模型船壳采用木铁精巧融合,由数万铁皮精细拼接而成。船壳上所有的紫铜铁皮都是我们自己亲手敲出来的。”李相如回忆,他们从2009年开始就陆续为福州船政博物馆制作船模,历经15年匠心制作,扬武舰终于在福州船政博物馆璀璨亮相,堪称全国翘楚。
一般来说,古船模型制作过程中最繁琐的部分当属船的外壳,船壳的制作技艺极其考验制作者的工艺水平。制作船壳时,要将长度与船底尺寸相同,宽、厚仅几毫米的木条贴压到船模的龙骨、肋骨上,其间还要根据船底的弯曲度和船尾的弧度,将每一根木条通过热弯技术处理后再进行打磨、折弯、修形等,以保证其紧密贴合、上下均不留缝隙,如此才能确保模型精致,且能真实还原古船风貌。“制作古船的木条宽度在3至5毫米左右,厚度2毫米,一艘2米左右的船模至少需要500至1300根木条才能贴出来。如果制作一艘古船的工期是70天,大概会有20天是在贴船壳。”李相如说。
除了复原中国古船,李相如也会尝试复原西洋船只。2014年,他和父亲一起复原了中国历史上第一艘西洋战舰“甘米栗治”号。他认为,复原西洋船只和中国古船最大的区别在于,中国古船多为内陆船,而西洋船只则多是远洋船,因此在船型、风帆等方面会有显著差异,他们有将近1/3的工期是在赶制风帆。
“复原还是很难的,只能靠历史知识、经验以及资料图来推理。”李相如提到,古船在历经千百年来的文化洗礼后,遗留下的参考资料十分有限,很难考证船只的原貌和功能,现在他所从事的复原工作就像是与古船的一次“对话”,比如他们在复原戚继光水师舰队“沙船”(即防沙平底船)船模时,船体上有一间小房子,原本猜测可能是厕所,但考虑到船只本身具备的远洋功能以及中国传统饮食文化,最后才确定房子可能是中式灶台。“这是中国船只独有的设计,体现了中国以熟食为主的饮食文化特色。”
此外,李相如还表示,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利用榫卯结构制作的船模,就连模型中的凳子和水桶也运用了榫卯工艺,水桶更是以纤细的木条一块块拼接而成,再用铜线巧妙箍紧。即便物件再小,每道工序也都精细入微,不缺任何一环。
德国柏林号模型
复原的不仅仅是古船模型
更是一段真实的船舶史
时下,李相如复原的船模作品除了用作博物馆展览、科学实验等外,还经常用于教学。2009年时,李相如每周末都要到当地青少年宫讲授海陆空模型手工课。为了吸引更多爱好者与青少年参与,他删繁就简,创新推出简易版古船模套件,降低模型制作难度,让大家了解和接触古船模型制作技艺。
“开办模型课不仅是对古人、对父辈手工艺技术传承的一种坚守和发展,我们也想努力从中发掘出合适的传承人。”李相如很喜欢给孩子们上课,也喜欢去给他们普及船模制作技艺。成为老师之后,李相如似乎找到了自我,他特别享受站在讲台上的感觉,少时的封闭性格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交谈时的自信溢于言表。在教学的过程中,李相如会有意去发掘可造之材。“我现在带的最大的徒弟就是第一次教学带的一个学生,他总是对生活没什么兴趣,是模型给了他活下去的动力。”
李相如坦言,他每年大概会教授六七百个学生,虽然对古船复原感兴趣的人比较多,但真正能学会的人却是凤毛麟角,究其原因,不外乎制作时间长、难度大等原因。
谈及这一行业对从业者的要求时,李相如认为最重要的是兴趣,一定要对船舶或者某一段船舶史有非常浓厚的兴趣和了解,才有可能学会制作技艺。同时,自身还要具备较强的手工能力以及非常灵活的头脑。“一定得好学。基于我多年的经验来说,我教授给徒弟的技法不一定正确,但可能是当下比较妥当的一种做法。船模虽然没有一个固定的做法,但它自身的结构永远不会变。”
“我们复原的不仅仅是模型,更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李相如记得在2021年,他有幸参与某博物馆对甲午海战系列模型的复原工作,然而在参与过程中,他发现博物馆里展示的船模有多处错误,这可能会对参观者产生误导。从那一刻起,李相如就深感复原工作责任重大,他下决心要复原更多的古船模型,让博物馆中尘封的历史瑰宝和古籍中的文字“活”起来。“我还想拍一部古船复原类的纪录片,让更多人了解古船复原技艺这项非遗技术。”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静
编辑/张嘉
排版/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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