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总是留下美好的影像,这些影像展示了一位芭蕾舞者的人生。
初识辛丽丽是在李牧真老师家中。李牧真老师是上海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师母李岚在上海芭蕾舞团资料室,他们的孩子李洪川自幼习琴,也算得业中人士。辛丽丽在他家出现就是很自然的事,倒是我这边,说起来颇有一番渊源。
老师祖籍镇江,早年离家闯世界,立住脚后将底下的兄弟络绎带出,大多走新文艺这条路。这个家族显然天赋异秉,再加后生努力,都有建树,全国许多乐团都有他们家的人。只其中的一位时运差些,几经周折,最后在江苏省东海县地方剧团拉大提琴。正值我所在的徐州地区文工团排演样板戏,现代芭蕾舞剧《沂蒙颂》,乐队编制不足,向各方借调人才,于是,他家的兄弟来到我们团坐低音部第一把交椅。
事情的开头尚不出常理,后来的发展却称得上意外之笔。首先,他大哥,即李牧真老师和我家住一条街,抬腿即到。开始是李洪川带了这位叔叔到我家玩,我们也过去玩,到后来,我们自己熟络起来,那位叔叔倒退出了。这和李牧真老师的性格有关系,他和我们很谈得来,并不是说长幼无序,而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所以,他们的座上客哪个年龄段都有,就像一所综合性学校。辛丽丽属于高中女生的层级,不仅在岁数,更在风格,看上去像是去补习功课。我们到的时候,往往补习结束,收拾好文具,将书包放在膝上,坐在一边,听大人说话。
人的长大往往是在冷不防间,成长的因素匀速走到某一个阶段,嬗变忽就来临了。大约二十世纪将近结束,法国珠宝卡地亚进入上海,在波特曼举办庆典。各界名流汇聚一堂,真可谓星光璀璨。那是个开放的年代,中国走向国际化舞台,购物大厦拔地而起,品牌纷至沓来,敞开巨能形的消费市场,一切都在速成中。香雾云鬓,衣袂飘兮,款款走过辛丽丽。多年来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仿佛电影里的升格效果,也许芭蕾舞演员自有一种轻捷的步履,使她比实际的节律更为舒缓。她穿了一件黑裙,材质是纱还是绸,裙摆拶开,支撑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端着一个也是黑色的手袋,这件配件以及姿态让她变得老成,可不是吗?小孩子都是来不及要长大,丑小鸭变天鹅。这一幕让人惊艳,往日里的女学生成了淑女。
事实上,她所经历的远远要超过同年龄的人。芭蕾是个年轻的艺术,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职业生涯。但从另一方面说,因为自小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学习生活,和社会隔绝,他们又要比同龄人晚熟。有一次,辛丽丽非常生气地对我说,这时候,我与她已经稔熟,常在文艺系统的活动中见面,她告诉我团里有位老师,居然穿着皮鞋踏进练功房。舞台、排练厅、练功房几乎包含着所有的世事,不能有一点瑕疵。你会觉得她过于严苛,同时也心生感动,因她对舞蹈的爱惜。
尽管是芭蕾这样象牙塔尖顶的空间,在平常人眼睛里好比在云端上,但随着事业的展开,也逐渐打通藩篱,接轨外面的大世界。尤其是那个倍速前行的年头,风从八面来,人们走出闭关,面对美丽新天地,耳聪目明。同时呢,视野也是杂芜的。又有一次,辛丽丽问我,你知道什么是“阿诈里”吗?我被问住了,真不知道“阿诈里”是个什么东西。她慢慢解释,大致意思是一种人类,专以骗术为生计,她刚刚就遇到过。这个“阿诈里”的公开身份是演出经纪人,与他们签署合同,说得花好稻好,结果呢,无论去到的地方,演出的场地,以及吃住行,都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听了不由瞠目结舌,忽然发现,辛丽丽又长大了一点,甚至长到我前面去了。写小说虽然和社会现实贴近,但劳动的方式却是个人的,有一定的孤立性,而此时辛丽丽已经担任上芭的管理工作,不止是单纯的舞者。芭蕾称得上残酷青春,在她这样的年龄,我们这一行还是新人,他们则要退役了。所以,一旦上弦,就是和时间赛跑。
曾经听辛丽丽在创作工作会议上的发言,讲述她带了队伍到巴黎参加国际比赛,飞机凌晨落地,酒店的房间还不能入住,赛事的排练厅又没有轮到使用,怎么办呢,只能乘了地铁,从这头到那头。巴黎矿井似的地铁隧道里,车头的聚光灯,轰隆隆刺破黑暗,就像《悲惨世界》里,冉阿让背着马库斯走过的地下水道,她们则是小姑娘柯赛特,或者更像是冉阿让送給柯赛特的粉红色的大娃娃,在黑暗里的亮格子里飞驰。不晓得多少个来回,钻出地面,迎来巴黎的曙光,然后,穿上水晶鞋。
是2013年夏天吧,暑假在伦敦,看地铁的长廊张贴海报,其中有上海芭蕾舞团的《简爱》,就知道辛丽丽带团来演出了。想着去看,一时又顾不上,其时,满城众议莫斯科大剧院。除去莫大本身的声誉,还因为五十年前,冷战时期,莫大曾经来此地演出,中止于半道,留下个未完成,这一次的造访就有着历史变革的象征,意味分裂弥合,全球化来临。
开始的时候,票务还不那么紧张,科文特皇家剧院的前厅一字摆开几张桌子,推销剧目。等我们到湖区兜一圈回来,形势大变了。票房关闭,只留有一扇退票窗口,虚席以待。我们去的够早,已经排起长队,职员们不断地点数,防止中途插队,弯道超车。有临时走开,再要回到原先的位置,想也别想。据理力争,只会遭到嘲笑,悻悻然退到队尾,从头排起。终于有退票到窗口,就是一阵骚乱,人们大声起哄拍手,那幸运者领了票,羡慕嫉妒恨中落荒而逃。
旅行的时间总是耗不起的,前面传来两张余票,位置在紧边上,几乎退到侧幕里面去了,犹豫再三,还是要下了,那位印度职员同情地看着我们,建议再等等,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可是,队伍越来越长,人声嘈杂,大多是来自东欧的旅客,其中的心情相当微妙,离乱里的乡愁,爱恨交加。
那天晚上,我们基本上是听了一场音乐会,只有当演员现身台前,才能看见他们的倩影,惊鸿一瞥,又回去了。科文特花园葡萄美酒夜光杯,我们的《简爱》在哪里呢?在别族的地盘上,别族的故事,别族的看家本领,来自遥远东方的后学者,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呢?后来的结局,正应了宋人辛弃疾的一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许称不上轰动,可是,无论媒体,风评,或者票房场次,都在上乘,实现了预期。
芭蕾这一门外来艺术,限制性极强。在我看来,越是高尖端,形式越有紧张度,很难移用变通。比如,中国的昆曲,就很难编排现代剧,芭蕾也是,倘若表现一个中国故事,需要克服的困难相当大。上芭的几代人,一直坚持开发新剧目,但收效似乎不怎么样。《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是成功的例子,但也仅止于此,它们是特殊时期的产物,最大限度集中人力、物力、财力、政治资源,恐怕难以复制。之后各地的芭蕾舞团都在各自努力,寻找突破口,收效却平平。
我们今天看到的经典,几乎是百年以来积蓄的存量,要说新编一出,谈何容易。上芭作过很多尝试,花的力气真不少,每一次试演,都汇集各路专家讨论,企图独辟蹊径,破出窠臼。提意见总是容易的,看人挑担不吃力,落到具体劳动,可说意见越多越不知所以。主创团队就是一整个懵,连最初的路数都乱了套。有一次,演出过后,领导连夜开会,可能是太累,更可能是太难,绝望之中,作曲者竟然哭了。辛丽丽过后告诉我,紧接着她补一句:我没有哭!倘若不是十分的严肃,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此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那个高中女生,天真的、逞强的、倔脾气上来了。
可是,许多画面从眼前历历走过,国际赛事上的数次获奖,一代一代的荣誉,聚光灯射得睁不开眼睛,飞快地打转,仿佛异度空间。芭蕾就是异度空间,与我们的世界平行展开,那里有另一种速度和幻象,浓缩了现实生活的质和量,要以什么样的动能才可纳入其中,简直就要把自己也变成一道光,纳入爱因斯坦相对论。所以,她其实是回不去高中女生了,经历过那样的辉煌时刻,还有,“阿诈里”,在地平线之下的俗世,藏污纳垢,打个滚,再起来,飞上天,身上的负荷要沉重许多。
自十二岁走进练功房,先是排在队尾的那个小不点儿,渐渐向前移动,成为领头人。从中国在地的芭蕾,上溯到源头,接触到真谛。她私下告诉我,芭蕾说到底,就是演绎宫廷的故事,于是,在心里早早藏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创作一部舞剧,名字叫“溥仪”!我惊诧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脑子,竟然转出这么一个念头。是的,“溥仪”,这个人物本身就是个象喻,几千年王朝的最后一人,又是在外侮内乱的当口,集多少前情今世在一身,几乎现成的肢体语言,就是为他生来的。故宫红墙绿柳下的自行车,各国进贡的自鸣钟,错了时辰的乱响,西人庄士敦,旧儒翁同龢,天津静园的小偏安,奉天府的傀儡戏……
以后的日子,凡见面我都要追问“溥仪”做的怎么样了?我们会谈很久,谈到后来,仿佛变成真的了。事实上,彼此心里清楚得很,这就是空谈,过过嘴瘾而已。无论政府工程,还是院团建设,需要的都是现代题材,正面的历史叙事,许多国家奖项等在那里,许多政绩也等在那里,财政加持,资金配置,都等在那里。我毕竟是局外人,而辛丽丽身在其中,脱不出来。
她邀我去到上芭看排练,因记得为了穿皮鞋进练功房生气的事情,我坚持要脱鞋,她不让,我说不能坏了规矩,她说不会,你就贴着墙根走一条直线,不要到中间去。她到底变得圆通,谙得人情世故,学会妥协了,这往往意味着成熟。古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有的时候,人就得混沌一点。
从在李牧真老师家的邂逅,至今有多少日子过去,又有多少变故发生,单说老师这一家,李洪川出国多年,就职西班牙马拉加交响乐团,父母亲随后也跟随移居,又有若干年之后,先后离世。他们所在静安寺的小公寓就此寂静下来,曾经熙来攘往,弦歌不辍,如今关门闭户。我再也没有去过,走过那里,抬头望望,楼房的外墙明显变得陈旧,想它刚起来的时候,是沪上最早的高层建筑,矗立在市廛之中,底下是连绵的屋瓦,现在,几乎成为盆地,四周的摩天大楼都要埋了它。谁想得到那里面的龙腾虎跃。我们走过动荡不安的青涩岁月,尘埃落定,步入向晚的人生季节。不过,根据物质不灭能量守恒的原理,事态的成因只是涣散开来,变成无法命名的存在,寄身于看不见的角落,等待时机来临,诞生新的物种。
两千年开初,宣传部文艺处召集我们吃团年饭,尚长荣,王汝刚,魏松,奚美娟,关栋天夫妇,钱惠丽,马晓辉,张军,廖昌永,茅善玉,辛丽丽,济济一堂。千禧年总是给人期盼,天地人运行到这一时刻,是个大机缘。那天我们玩到很晚,非常开心,关栋天和廖昌永反串,前者击拍引唱,后者紧跟上:“今日痛饮庆功酒,来日方长显身手”,气氛就此到了高潮。关栋天回头看我,说:“我要比他长十岁呢”。这差不多就是我和辛丽丽的年龄差,十岁算什么?历史的大变局里,一眨眼的功夫,这么前拉拉,后扯扯,算得上一代人。
幸运的一代人,赶上了最好的当口,最好的时段,做了最好的我们。许多事情在进行中,就还有可展望的前景,眼看着一个周期将要结束,下一个不知怎样开始。辛丽丽的“溥仪”还在思绪中打转,可是,为此量身定度的吴虎生,因为留住他,创作许多新剧目,不至于辜负天降人才,《简爱》是一个,《长恨歌》是一个,《剧院魅影》是又一个,在急促的芭蕾生涯里,能有这么多的角色形象,是应该感谢上苍的。时间却不够用了,芭蕾的临界线在逼近他,舞台灯光实在有一点鬼魅,它既是虚拟,又无比现实,就像魔术,霎那间超脱出去,霎那间又垂落脚下。
这本影册记录着辛丽丽的人生片段,舞蹈总是留下美好的影像,演员本身的纤细线条,高倍拍摄中的动态,回眸转身,都是绚丽的瞬间。相形之下,日常状态的生活照不免显得平淡,但是,却有另一种本质性的传奇。有一张儿童时代的集体照,正襟危坐其间,紧紧扎着小辫,眼睛亮亮的那个小孩,不用说,你一眼认出来,就是她,辛丽丽!
(本文系辛丽丽《我的生活,我的芭蕾》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