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要在阿联酋过了,趁着冬天温度还比较友好,抓紧适应环境。”一名能源基建国企员工在社交平台预告了自己将“缺席”国内的年夜饭和聚会,在异乡与亲友“线上共贺新春”。
去年年中,他所在公司成功中标了位于阿联酋首都阿布扎比附近的一个光伏电站项目,筹备阶段随之开启,设备进场、定标等关键节点需要更多人力,部分国内员工已陆续启程赶赴中东。
近年来,中东新能源产业持续升温,也成为了中国光伏、储能上下游企业的重要目标市场。就在1月15日,由中国能建多个下属子公司共同承建的全球最大在建单体光伏电站项目—沙特阿尔舒巴赫2.6GW光伏电站正式并网投运。次日,中国电建宣布中标全球最大光储项目—阿联酋RTC光储项目。
与光储电站项目建设方一同“走出去”的,还有设备制造商。据悉,在阿尔舒巴赫项目中,国内光伏组件、支架、逆变器的龙头企业晶科能源、中信博和阳光电源均是重要供应商。而就在1月20日,宁德时代、晶科能源同日宣布成为阿联酋RTC光储项目的首选电池储能系统供应商和首选组件供应商,引发行业热议。
实际上,自从2016年沙特提出国家可再生能源计划(NREP)起,中东光储潜力就引起了关注,到2020年后,该地区新能源项目密集招标、开工,进一步刺激了“出海中东”“拓荒新兴市场”的热情。及至2023年、2024年,随着国际贸易局势的持续紧张,欧美等传统市场壁垒高高筑,东南亚海外产能基地也受到狙击,而国内光伏储能则深陷“价格战”泥潭,需求增速也由盛转衰,大批企业遭遇亏损,急需拓展新的海外市场,中东市场热度也由此被彻底点燃,除了销售大军加速抢占当地市场,“中东建厂”这个此前被认为风险较大、收益不高的选项也成了时髦之举。钛媒体APP从中国光伏行业协会国际合作部处了解到,整个2024年,会员企业对参与中东考察团的意向都很高,到了今年年初,中东已成了出海的必谈话题之一,相关活动也被加紧提上日程。
从产品出口到产能出海
在日前召开的储能国际峰会暨展览会2025新闻发布会上,中关村储能产业技术联盟(CNESA)发布了一系列年度数据,其中海外市场相关数据显示,2024年中国储能企业签约海外储能大单规模再次超过150GWh,除了欧洲、北美两大主流市场占去半壁江山,澳洲、东亚、东南亚等传统市场或转口地依然稳定外,中东市场的崛起也尤其值得关注,该市场在中企海外订单的占比已提升到8%,也高于其新增装机的全球占比,中企的热切程度可见一斑。
图片来自CNESA
在光伏领域,这种热情体现得更为明显。钛媒体APP梳理海关进出口数据发现,2024年中国光伏组件出口至中东20余国的总额达到262.85亿元,同比增长23.4%,在光伏出口持续量增价减(2024年出口总额同比下降25.6%)的情况下,成绩尤显突出。其中,去年对沙特阿拉伯的组件出口额同比增长43.1%,达到134.74亿,首次实现对中东单一国家出口额突破百亿人民币;阿联酋依然是中东地区的“第二选择”,出口额同比增长28.3%,达到了36亿左右的水平;而我国组件在阿曼市场也迎来了大爆发,出口额暴增2.3倍,这一国家也从中东出口榜中的第9名跃升到了第3名。放眼全球,中东地区在中国光伏组件总出口额占比从2023年的8%涨到了去年的13.1%,是全球增幅最可观的区域市场。沙特阿拉伯从出口流向国的第6名进一步上升到了第4名,阿联酋一举提升10个位次跻身TOP20,阿曼更是从50名开外直接跃升到了第22名。而且,从TOP20国家的两年对比情况来看,只有中东的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和南亚的巴基斯坦、东南亚的菲律宾出口额有所增长,其他无论欧洲、南美、东亚或印度、澳大利亚、泰国,出口额均明显走低。
在光储领域,中东无疑已成为“热土”,也成了不少机构年度盘点、前瞻的热门关键词。2024年末到2025年初,除上述晶科能源、宁德时代外,阳光电源、比亚迪、晶澳科技等龙头也纷纷宣布在中东斩获订单,“超级大单”“最大项目”等持续刷屏业内社群,一位多年从业者感慨称“最近大家对中东市场真是卯足了劲”。
随着国际贸易格局的重构和供应链的深刻调整,新能源出海已经从“中国造,全球卖”的1.0时代进阶到了“全球造,全球卖”的2.0时代。而光储企业对中东的寄望显然也不止于项目建设运维、产品出口或组装出售。2024年以来,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考虑在中东建厂。
已有10年产能出海经验的光伏行业仍是先行者。据钛媒体APP梳理,截至目前已有至少10家光伏制造企业宣布了赴中东建厂计划,涵盖四大主材(硅料、硅片、电池和组件)和终端三大件之一的光伏支架,部分项目2025年就将投产。而这10余个项目体量都十分可观,甚至堪称惊人,其中晶科能源、TCL中环和天合光能在中东的规划产能均达到或超过10GW的水平,单体产能规模比2023年以来同公司的美国工厂高出5倍甚至更多。
对于锂电厂商来说,中东也进入了产能出海的视野。此前,赣锋锂业、亿纬锂能都表示过将在土耳其建设电池厂,储能电池也包含在其中。而随着去年10月海辰储能宣布将在沙特合资建设年产能5GWh的电池储能系统工厂,储能企业加速走向中东建设产能的大幕也已拉开。
从近两个月密集公布的建厂计划和动工喜讯来看,中国光储很有可能在2025至2026年迎来中东产能落地大年,并由此激发新一轮的出海热潮。
特朗普效应
钛媒体出品的《光伏出海进化论》报告曾提及,随着沙特、阿联酋等大国出台战略规划和政策措施,推动经济多元化发展,减少对油气产业的依赖,促进能源转型,中东新能源发展潜力得到重视,成为最受瞩目的新兴市场之一。此外,当地得天独厚的风、光资源禀赋,加之中东主权资金雄厚的实力、与中国相对友好的关系和强烈的投资意愿,都进一步推动了中企走向中东。
而近两年中东光储市场的增长和对未来的乐观预期,无疑更支持了这一决策。彭博新能源财经BNEF、InfoLink等机构一致看好2025年中东光伏装机增长前景,中东光伏工业协会(MESIA)预计到2030年该地区年复合增长率能够达到30%,即使对全球光伏装机增长看衰的伍德麦肯兹,也认为中东市场是少数值得期待、能够维持增长态势的区域。储能方面,东吴证券预测2025年中东储能大项目招标将密集落地,迎来历史级别的爆发期,其中2025年储能装机有望一举提升5倍,达到20GWh,2026年再在此基础上翻倍至40GWh(同口径统计2023年中东储能装机为2GWh,2024年估算翻倍至4GWh)。此外,中东大国的光伏电价是全球最低一档的存在,部分地区光伏+储能成本已经实现与化石燃料平价,这也为市场需求长期增长打下了基础。
而在2024年末2025年初这个节点,让中东市场关注度更上一个台阶的原因,还有特朗普的影响。
从去年11月初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开始,美国新能源的发展前景就显得不那么乐观。当地时间1月20日,特朗普在宣誓就职的首日,就撤销了拜登政府10余项应对气候变化、发展清洁能源、限制化石能源的政策,其中即包括大力推动了美国光储制造业和下游装机发展的《基础设施投资与就业法案》和《通货膨胀削减法案》(IRA)中能源及基础设施的相关条款。与此同时,特朗普还正式宣布了退出《巴黎气候协定》,全面停止海上风电的租赁销售,并通过一系列新的行政令推动油气增产。拜登政府4年“绿色新政”已告终结,遗产也逐渐被清算,化石燃料加速回到美国能源舞台中央的同时,光伏、储能发展的大门也有收窄之势。虽然机构对2025年美国储能装机仍然十分看好,但这更多是考虑到2026年关税落地前的“抢装潮”刺激。总的来说,美国光储市场的风险和不确定性都急剧升高。这就让全球的光储企业,都需要寻找新的潜力增量市场。CNESA在《储能产业研究白皮书2024》中分析称,美国等地贸易保护政策加码,欧洲等大型市场需求增速下滑的迹象,放眼全球,中东地区已成为光伏及储能发展潜力最为突出的新兴市场。
而对于中国光储企业来说,“到美国去”的大门似乎收紧得更快,寻找新市场的紧迫性也更强。1月22日,特朗普曾称最早于2月1日就可能对中国出口到美国的商品征收25%的关税,虽然对于早已承受高关税的光伏产品来说,这已无关痛痒,但这种加税趋势和愈发垒高的贸易门槛,至少让未来四年相关企业对美国的出口都会变得十分艰难。就连中企的美国工厂,也面临着更复杂的前景。目前,光伏组件“五巨头”(晶科能源、隆基绿能、天合光能、晶澳科技和阿特斯)均已在美国建厂,其中至少四家已于2024年实现投产,储能企业也不乏赴美建厂的案例,但拿到IRA补贴的只有阿特斯、晶科的部分产能,一旦这些补贴无法落袋,当地产能很可能因过高的人力、投资、生产成本而陷入入不敷出的窘境。而特朗普内阁的新任国务卿马可·鲁比奥,任参议员期间就一直高度关注光伏、锂电工厂的“身份问题”,对相关项目的“中国背景”有明显的敌视,也曾数次提案要求加高门槛阻止中企的美国产能拿到IRA补贴。
2021至2024年,作为参议员的鲁比奥在个人社交账号发布了近20条相关内容,呼吁美国与中国光伏、锂电脱钩
对于中国光储企业来说,美国市场前景堪忧,曾经最重要的海外产能基地东南亚,也已被美国2024年的一系列关税措施和“双反”政策“打残”,在此背景下,寻找新的增量市场和产能布局成为必要之举,而纵观中东、拉美、印度等选项,在“一带一路”框架下已建立较畅通渠道,且相关产业受美国政局变动影响较小的中东,成为了最适合的答案。
已知的问题与未知的风险
对于中东市场来说,中国的光储企业有着明显的优势。在日前的海外光伏市场分析及投资机遇研讨会上,上海电力大学新能源商业模式与风险研究中心主任司军艳表示,中国企业在技术创新、产能和全球布局方面的优势,能够极大助力其在中东的发展。《出海进化论》报告中也曾提及,中东国家普遍欠缺本土产能和光伏电站建设运营经验,中国企业通过“基建+优势产能”联合出海的模式,有利于快速打开局面。
不过,对于产品的大批量出口,尤其是产能出海来说,在中东的探索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包括天合光能、协鑫科技在内,一些早已宣布意向的项目,在落地过程中也波折颇多。
不论从地理环境、人文环境还是营商环境来看,中东市场与国内市场、欧美市场、东南亚市场都差异很大,但正因为这种差异,这片市场的特点得以被快速的提炼出来,几乎所有出海中东的企业都会关注到地缘、气候、低电价、当地资本的属地化建厂用工要求、宗教习俗等问题,但在这些似乎一眼可见的差异化或风险背后,往往还存在大量的未知问题,因为无法理解当地真正的运作模式和心理机制,而导致预判、经验失效,明明做了针对性的准备,却无法切中要害。
钛媒体APP了解到,早在2023年,协鑫科技就将首次海外投资的目的地选在了中东,初选是沙特,但在合作融资和配套支持方面始终无法谈妥,沙特基金不肯承担更多投资比例,与当地政府就工厂场地水电等支持的沟通过也不顺畅,最终协鑫只得转战阿联酋,但目前双方的谈判也依然充满波折。而且,协鑫方面此前也曾对投资者明确表示,中东工厂的产出能否进入美国市场,是影响投资回报率的关键因素,如果不能顺利进入美国市场拿到高价,回报率可能会低于预期。
就连在出海方面经验最丰富的晶科能源,也在中东市场吃过亏。该公司董事长李仙德曾在参加央视《出发!去中东》对话节目时强调,在中东签署合同时尤其要注重细节,特别是赔偿细节,尽量不要违约,因为他们的惩罚条款非常严厉,当地企业真的会索赔很多钱。在出海建厂反面,李仙德也表示,与当地基金、企业的谈判“漫长且艰苦”。
司军艳曾将出海中东的挑战归纳为三点:(1)知识产权与技术输出、环保合规等一系列法律风险;(2)地缘政治、项目所在地外贸壁垒等市场风险;(3)自然环境特殊、人文环境差异等环境风险。钛媒体APP认为,当地产能的经济效益同样需要重点关注,中东电价低廉,虽然能够刺激市场需求、降低生产成本,但也同时导致光储产品招标价较低,相比欧美市场,利润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当地项目回报周期往往较长,如果无法通过供应链、规模效应压降成本,或将产品出口到高利润区域,那对投资回报来说可能酿成灾难级的后果。此外,如何适应当地营商环境也是问题,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研究员王诚曾透露,中东市场“看似与国际接轨,但还是暗藏诸多丛林法则”,虽然市面上已有不少与中东企业打交道的案例和经验介绍,但落地实践中,各式各样的“潜规则”仍是不小的挑战。
综合毕马威、霞光社、钛媒体等相关报告来看,普遍建议出海中东的新能源企业做好市场可行性研究;制定科学的战略规划,从市场进入、市场定位等角度实施有效的市场策略;注重因地制宜、入乡随俗,了解当地法律法规、宗教习俗、文化差异等,并加强本地化水平,打造本地化团队;打造成本优势,完善供应链体系;从财税合规、运营透明度等维度着手强化全方位管控、精简流程;实时监测研判地缘、贸易变化,规避“黑天鹅”事件。
不过,最有用的准备似乎还是修炼“内功”,今年年初,罗兰贝格全球合伙人周梦茜曾在一场活动中表示,中国企业出海最大的挑战在内不在外,主要是能力属地化和治理现代化的不足,她认为,只有建立一套标准化的销售管理体系,赋予本地销售公司更多自主权,与当地供应商建立稳定的合作关系、与全球团队共享研发资源和技术,并从战略决策、协同拉通、国际组织与区域管控、考评体系等方面进行全面的治理结构现代化改革,才能帮助中企真正走好出海之路。在2024 T-EDGE创新大会暨钛媒体财经年会、钛媒体财经风云对话等活动、节目中,中国最高人民法院中国国际商事专家委员会委员、国际独立仲裁员陶景洲、走出去智库高级合伙人陆俊秀等专家也曾提及,出海企业越是面对外部压力,越要提升自身的全球化能力、内部精细化管理、数据管理能力,只有将自身真正打造成国际性的跨国企业,才能跨越外部阻碍,尽可能规避外部风险。
虽然“到中东去”变得愈发急迫,但这种基础能力的建设完善,却很难一日功成。或许,仍有很多问题、尴尬和“钉子”等着入局者,但只要看到问题、找明方向并迈出了脚步,就离正解又近了一步。正如劳伦斯·M.克劳斯在《那些人类已知的未知问题》一书中感叹的,通过推动那些已知的未知,我们常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本文首发于钛媒体APP,作者|胡珈萌,编辑|刘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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