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翻译家、戏剧家李健鸣于2024年1月23日在上海病逝,享年80岁。2025年的周年祭前夕,李健鸣的挚友陈希米写下长文,回忆与好友相处的点滴,思念二十多年间与李健鸣精神共振的时刻。陈希米授权新京报发表追忆挚友文章,以下为全文。


2025年1月23日,是著名翻译家、戏剧家李健鸣的周年祭。 本文图片由陈希米提供。

《你在彼岸笑看》

文/陈希米

“你们都是凡人呀!”——有谁敢这样对人说?对谁说?又有谁这样说了之后,对面的人不会生气,却说:哈,我们呀是凡人,我们就是凡人呀。——这些心安理得的凡人,就是我们,李健鸣的朋友。多么可爱。谁可爱,是我们凡人还是“自以为”非凡的称你们为凡人的人?

我觉得我们这些凡人真幸运,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个称我们为凡人的人。难道我们以前不知道吗,直到一个以为自己不凡的人来提醒我们?我们听了心服口服,竟然很享受的样子。当然,谁不知道没有非凡的人呢,你也知道,你更知道。但是你想不同凡响,你向往以至真的去做了许多非凡之事,向着非凡勇敢地挺近,这就是你,这个真的不平凡的人。

你现在死了,真的不再是凡人。你那高傲的、反讽的,自信又戏谑的表情,伴着表情的声音:“你们都是凡人呀!”竟让我们一想起就开心。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仅仅动了动嘴,但空气的振动不小,感觉到某种瞬间静下来的冲击,却是坐在那儿说的,坐得稳稳当当。细看,那个表情不是幽默,竟有几番认真,又像真正的自嘲,是严肃的自嘲。我没在场,我要是在场肯定不会有停顿,立刻就会跟着你飞。我完全相信那是你说的,如同亲耳听,亲眼见。你骨子里是最自由的,因此也必定是最骄傲的。骄傲有什么不好,骄傲是自信,是自由最需要的根基。

你,李健鸣,现在地地道道的不是凡人了。你说:“你们都是凡人呀!”听到这个转述的瞬间我笑了又笑,这话就是你说的,你说就真实,你说就恰当。笑了一次又一次,有时因为笑而流泪,有时,又因为这笑不再为你离去而难过。

想起来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说过一句相似的话:“我是神,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人。”只有人,才想要超越人。


李健鸣在陈希米心中始终是美丽、灵动的。

好多朋友都说,听到你离去的消息,才知道你八十岁了,之前对你的年龄无感。是的,其实我们不是不知道你的岁数,但在我们心目里,想象中,你从来没有老过,一直都是年轻的语言,年轻的笑,年轻的思维,年轻的犀利,年轻的愤怒,年轻的馋,年轻的美。你有好多年轻的朋友,跟你谈论戏剧,谈论政治,谈论爱情,毫无违和,就像跟同龄人。

“你恋爱了”——你一猜一个准,总是如此。闺密从此更加无间。“你爱上他了”——这是你永远的逻辑起点,是你希望于闺密们的,也是被你一眼看穿的。闺密们有时又惊又喜,发现自己;有时又惊又怕,猛踩刹车。你却说,没关系啊,认识自己最重要。我笑你狭隘,你笑,你知道你对女生的病症一针见血。男生出状况,也照样被戳中。那些为情所累的男人女人,在你看来,是多么可爱,即使痛苦也是幸运的。我们从爱情得到的从来不是什么物质的东西,唯有激情和美。

年近八十岁的时候,你还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如果我最美的诗因你而起, 还有什么比情感的流露更美也更勇敢……

而今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两句诗,愈发感慨你的勇气,你的不羁的骄傲。你这个美丽的女人,还有谁比你更配得上浪漫的爱情,你永远有着一颗年轻和诚实的心灵!

你这一辈子,履历满满当当。你的涉猎和视野,阅读与实践……比我们很多人多太多。你也有过太多的思考,即使八十岁也依然头脑敏捷。你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和数不过来的朋友,年龄跨度从九十岁到二十岁。你在七十九岁的时候,还有新剧本出炉……这样的一辈子,真可谓丰盛,教人羡慕不已。

在当今时代,按你的身体素质,或许八十岁不算长寿。但还是应该说,你是有福的。有许多新老朋友远道赶来陪你走最后的路,从德国,从北京,从云南,从无锡……有导演,制片人,演员,音乐家,作家,编辑……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朋友夜夜为你祈祷……病房里有你喜欢的音乐,爱听的歌曲,喜欢的诗歌,以及日夜的陪伴。

那个老外,很多朋友熟悉的老阿,阿克曼,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前院长,一米九的高个子德国老头,坐在你床边为你朗读歌德!他花白的头发和中西式黑呢子外套,衬着你白色的被褥与平静的脸庞。老皱纹使他那白人的脸显得接近了我们的肤色,此时他慈祥又坦然,温柔地,轻轻地,专注地,为朦胧中的你,读一段德文,再读一段中文,在德语和中文间无缝切换,他们都是你骨子里熟悉的语言。这个画面,这个镜头,温馨无比,美不胜收,这个独属于你生命的美。我不知道有谁能如此幸运得到这样的美,美的情感和美的声音,美的诗句和美的友谊。任何医学都不能否定,你一定、必须听到了!而且徜徉沉浸,听得心满意足。

最后,你是在朦胧中安详离世。说这是你的临终之美,一点也不夸张。

我说,你是漂亮的。你的漂亮,不是我们张口就夸人的漂亮,是远远超出一般的惊艳,不论是见过你本人还是照片,即使到了八十岁,也可以想象得出你年轻时候该有多美。年轻的时候,以至于有爱慕者因为你太美不敢表达而失去了美好的可能。这种猜想不是我的肆意,凡是见到你的人都会信我的话。你一直都漂亮。我最想说的也更真实的是:你的漂亮,更因为你这一辈子所做过的一切。

大家都承认,你特别的聪明,你既感性、敏锐,又清晰、准确。你喜欢物理,本来可能要学物理的。你更喜欢艺术,特别是戏剧。你本来会在德国读完戏剧博士,虽中断学业,但你又因此为中德文化交流作出了自己巨大的贡献,对曾经受益的好些作家、学者、导演以及所有参与者,都是一段抹不掉的深刻记忆。你既能写剧本也能做导演,如果命运再仁慈一点,你一定会有非常杰出的戏剧导演作品问世。你偶尔也写小说与诗歌,一写就中刊。你曾经将近十年在全国各地基层做扶贫,辛苦奔波,使你对国情有了具体感性的认知,从而对哲学、政治有更全面正直的领会与看法。

还有礼物,对,我相信你所有的朋友都得到过你的礼物,不论大小或贵重与否,每次拿到你的礼物,第一感觉都是美,你喜欢一切美的东西。必须说,你的审美也是第一流的。你在送给我们礼物,在我们接到礼物的欢喜中收获了你的快意,比自己得到礼物还高兴。作为你最好的朋友之一,我这里有太多你送的礼物,最多的是围巾,那象征着爱情的围巾。虽然“再没有人,为我掖好那白色的围巾”(注:舒婷诗句),但我们女人,会为自己买,为女朋友送上——最——漂亮的围巾,是我们给我们的快乐。那个最,永无止境。这听起来简直不要太女性主义,或者女权。不,我们不是那些什么主义者,其实我们都是爱男人的女人,对爱情,我们其实有最深的期待,于是也有最多的失望。我们也会交流那些失望,有眼泪有思考,有幽默有笑声,一切都坦然,这就是老来的优势。

不是某种骄傲给我们壮胆,永远的深情才是我们的底气。

我羡慕你,也为自己曾经有这样的忘年交而欣慰。你年长我那么多,却常常觉得你比我还年轻,比我劲头足。年岁的增长并不使你变得世故麻木,你嫉恶如仇,又始终热爱生活,每一桩世间的恶,每一瞬生活的美,你都敏锐,回应。你的离去,遗憾难以言表,越久越鲜明。

你知道的,我是好晚,到了2011年,才第一次知道皮娜,等看到她的影碟,她却已经过世。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地看她编的舞蹈《交际场》,特别是老年版,有时候会觉得,那舞者中的某一个就是你,皮娜的那些“属于老者”的看起来日常却难以模仿的动作,你好像天然就会做。我跟你说,我要是不瘸,要是还年轻,一定要去学跳现代舞。然后有一天,听说皮娜编舞的《春之祭》要来上海了,竟然让我抢到了票,第一次如此远距离地追爱,却不是与你一起。早起走在上海的小街上,忽然一阵伤感的湿润飘过,碰到了心,心恸,虽瞬间即逝,但确定无疑。我知道,那里面有你,你曾经在这样的空气里、林荫下,这样的店铺门口,这样的小马路边,吃饭和走路。如今,这个城市不再有你,这个世界也不再有你。


陈希米思念李健鸣:“你的漂亮,更因为你这一辈子所做过的一切”。

我知道人都有死,必须死,早晚死,但还是难过,你高贵的审美品味,你对洞见的敏锐,你可爱美丽的样子,每一次想起就心里一阵难过,说是为你难过,其实可能不对,或许你现在很好,你在那里比在我们这里好多了。我们事实上是为自己难过,为自己再没有与你的友谊而难过。虽然我俩既不同龄也不同代,按现在的代际算法,隔了好几代呢,但二十多年的交流,让我们成了有共同经验的人,无论阅读与生活,几乎可以谈论一切。你走后,我无数次想给你微信,想转发信息,想推荐给你好书、讲座、文章、戏剧、现代舞……想跟你说说他和她、他们和她们的八卦……对,八卦也很重要,对朋友的八卦的议论,其实是在分享和交流三观,我们在分析与评论中,加固或改变着已有的观念,转换或扩展着视角和视野,看到更多的面向与可能。可惜随着年龄增长随着老朋友逐渐离去,可以分享八卦的朋友越来越少,毕竟这取决于共同的经历与隐私。

设想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同龄人越来越少,有相似经验的人也越来越少,即使有共同的话题,却没有彼此可以谈论的例子——最好的例子就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人的八卦,信手拈来,有血有肉,毋需叙述前因后果,不管是时代背景还是个人恩怨,因为了然背后的一切。每个例子都嵌在一个年代,都是一种个人经验,几乎无法转述,不身临其境,不设身处地,难以真正领会。这就是我们之所以需要同代朋友吗?我不知道。

对了,有好多新八卦呢,我知道你听了哪些会笑,哪些会骂,哪些会大吃一惊,又对哪些轻轻一撇嘴不以为然,有些发生,简直与你预料的一模一样。许多次,我竟不自觉地默默演习着假装我和你,给自己放映你的反应。我们一句跟着一句,评论着张三李四,与虚空里的你一起,肆意评判,宣泄喜怒。真是又开心又难过。

好吧,即使你不在我们这里了,我也必须跟你说说《春之祭》。我想告诉你,当亲眼亲身观看,那种激动无以言表!看得见战栗,听得见呼吸,凝视射向舞者的眼睛,与他、她、他们、她们一起转身、起跳、坠落,冲刺、匍匐,一起惨痛、恐惧,相拥与逃离,赴死与——重生。不顾一切冲,冲向男人、女人、上天、空无、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个细胞都受到了由此而来的强烈反冲,强大的反作用力不是击败身体,而是给了身体更大的能量,那是来自异性的能量,来自死亡的能量,来自上天与无限的能量。他们来回穿梭,愈速愈烈,炸裂身体,炸裂上下,炸裂舞台,炸裂观众。冒火的眼睛流出了热泪,震撼的心脏就要突破边界,惊险、失控般的,不是演员,却可能是自己。紧紧缠绕的双手,是控制自己,肌肉被束缚着,在内部激烈起舞,仿佛要冲出身体,向着每一个方向,如同舞台上的红衣舞者,向着死的方向,和所有的方向。冲撞,被打回来,再冲撞,再一次被打回来,继续冲撞,向上,向前,向内,向着所有可能,向着不可能,持续的高压与高潮,升起又坠落,无休无止。一场生死相搏,直到向死而生。边界如惊鸿,闪电穿身而过。有灵的舞者以速度以险峻,以至于以失控,以战栗以高超,以无以伦比的专注,去超越,不能停顿,无法停顿,在坠落中也要移动。边界壮观不已。我们渴望的双眼,望眼欲穿,我们紧绷的身体,是炸开的筋骨与肉。——洗礼般的。

我必须相信,只要写出来放在这里,你就必然知道。这是我们生者接通你们逝者的唯一可能。

述说与分享,得到理解与共鸣的喜悦,是多么珍贵的人生经验啊,我知道,在人生的后半截,这样的可能,会越来越少,最后趋近于零。就趋近于零来说,早走的人是幸运的。这样想想,稍有安慰。


“瞧啊,你正在彼岸笑看。”

从2019年起,好像冥冥之中听到了死神启程的脚步,你开始有意识地回顾自己的一生,大有写“遗言”的趣味。到2022年初前后,我收到了你写的“自传”初稿。于是,不再是零言碎片,而是比较完整地了解到你的经历,你的童年和家庭,你的女中时代,你的大学生活,你的留德经历,你的戏剧,你的爱情,你的反思。

你这一辈子,写了那么多剧本,又做话剧导演,做戏剧构作,做文学顾问,还翻译了许多著名的德语著作、德语剧本,写了小说和诗歌,种种。你的敏感和智慧,在远远之上,超过了许多同道男人。你的男性好朋友们,听到我这样说,一定不会否认。

你笔下的一辈子,有童年的美好记忆,你出生在温暖、善良、富足的老知识分子家庭,有良好的教育与安全感,有开放自由的思想境界,见过爸爸妈妈与叔叔阿姨们最深入持久的友谊,这是你的根基,即使你老了,还可以看见这些宝贵的经历在你身上的印记。

虽有“文革”带给你的不堪回首,伤害,那些伤害也一直在你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但你最大的优点是善良,从你爸爸妈妈那里来的善良。你有过巨大的挫折,我见过你哭泣与沮丧,然而你终究是勇敢的,坚持又宽容。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了伤害,熄灭了怨气,选择理解与遗忘。你还是慷慨的,不管在你宽裕还是不宽裕的时候。许多朋友都曾受益,你做这些自然而然,且之后从不提起。我们都知道,做到这种种并不总是容易。

有的人,在去世之前二十年甚至四十年就开始写自传了,所以收到你传来的“自传”,我没当回事,只有一点小小感慨:你终于有了一点老年心态。却没想到,然后,竟然这些文字,真的成了你留给我们的“遗言”。一个人的不平凡,常常是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且是由别人来说。但你早就知道了,你自己就知道,毋需别人来说,发现这一点,叫人高兴。我们这些凡人,因为曾经有过一个这样不平凡的朋友而庆幸、满意。写到这里,仿佛听见你带着诡异之笑的声音:你们这些凡人啊!——栩栩如生。

瞧啊,你正在彼岸笑看。

2024年9月---11月

编辑 田偲妮

校对 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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