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 乐巍旸 漆镁 美国洛杉矶报道
在Robert Vasquez的回忆中，他们一家逃离加州山火的夜晚是一片混乱的。迅猛的疾风下，道路两旁被吹倒的树木与电线杆横七竖八。尽管有为这场风暴做好心理准备，但突发的断电仍旧让一家人感到恐慌。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任何路灯。”Robert回忆道，“可能是手机信号塔也被吹倒了，我几乎收不到任何信号，也无法连接到任何网络。”
充满着不安和恐惧的夜晚中，Robert一家八口迅速收拾好自己的必需品，开四辆车，兵分多路逃离了这个他们生活了近30年的家。
“救护车、急救人员、警察来来往往地各处穿梭，”Robert说道，“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疾风推动着急促刺耳的警笛声，步步紧逼的山火追赶着一家人摇晃前行的车辆。家人被迫分散开的不安感和对未知灾难的恐惧让他们只能在车内遥望远去的家。
而Robert没想到这会是最后一眼。
在堂兄家借住一晚后，他们收到了邻居发来的视频——浓烟笼罩下，被火烧得漆黑的墙板散落各处，凌乱的树枝像是未被打理过的枯发般四仰八叉。晃动的镜头背后是邻居颤抖的哭声：“我们的房子全都没有了。”
1月7日发生在加州的伊顿火灾（Eaton Fire）无情地吞噬了数千个如Robert一样家庭的房屋和回忆。Robert一家居住在帕萨迪纳社区，位于洛杉矶市中心东北部。在山火的威胁下，这附近地区的知名高校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加州理工学院等纷纷宣布了线上授课。这个片区的大火吞噬了近14000公顷土地和至少7500栋建筑。
据气象预报机构AccuWeather预计，此次加州山火会造成约1350亿至150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可能成为美国历史上“损失最大的火灾”。
加州山火，只烧富人区？
洛杉矶山火发生后，互联网上最先吸引人们注意力的是豪宅被烧毁的消息。因为好莱坞就在此地，娱乐记者们拍到不少比弗利山庄的居民撤离、巨星的豪宅化为灰烬的消息。因此，当地居民和网民们不乏有声音认为，加州山火只烧富人区。
山火燃得最凶的地区是太平洋岸边的帕里塞德斯区（Palisades Fire），这里的马里布海滩是众多明星豪宅所在处。著名歌手、演员曼迪·摩尔的房子被烧毁，奥斯卡影帝汤姆·汉克斯和知名导演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等人也纷纷撤离。自1月7日火灾爆发十天来，山火吞没了该区域23000公顷土地，是洛杉矶史上最严重的火灾之一。极强劲的圣安娜季风与干燥的空气裹挟着大火，摧毁5000多栋建筑，超过10万居民撤离，还有至少10人因此丧生。
洛杉矶知名地标遭遇火情，媒体对这场火灾也格外关注。多家美国主流媒体都发布多篇文章讨论明星们豪宅的损失，还有当地媒体报道称，富豪们以每小时2000美元的价格雇佣消防员保护他们的豪宅。灾难新闻与好莱坞花边新闻结合起来，再加上社交媒体有网友称“山火烧遍富裕街区，是因为他们房屋密度小，绿化多，山火蔓延快”听上去煞有其事，因此“加州山火只烧富人区”的传言甚嚣尘上。
然而，洛杉矶其他地区不被关注，不代表没有灾情。洛杉矶北部也因伊顿火灾（Eaton Fire）损失惨重。附近的阿塔德纳（Altadena）是历史悠久的非裔美国人社区，他们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因美国南方的种族隔离法移民于此。
Robert一家就住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住了30多年的房子被大火笼罩。因火灾被迫离家之后，他们一家八口人过上了四处借住的生活。水涨价，油也涨价。紧急庇护所无法安置他们一大家人和两条狗，而当地民宿的价格也似坐了火箭一般飞升。“我们只想找个地方住两周，可是随便一查都至少要一万两千美元，太高了。”Robert说，能支付得起租金的民宿，开车过去要近一小时。父母要上班，每天还要送妹妹上学，生活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即便让我们免费住民宿，那两周后又怎么办呢？”Robert叹了口气。
因此，他在美国版水滴筹Gofundme网站上发布帖子，希望募集7000美元帮助他们家渡过难关。目前，他已经收到了5000多美元。
“我们没那么富有，但我们和这个社区联系很紧密，我们一定会回去重建家园的。”Robert说。
Robert正在上大学，还没有经历过太多次火灾。但是洛杉矶周围曾经多次发生火情。据加州非营利媒体CalMatter报道，1955年，文图公园的野火席卷马里布海滩北部的峡谷，烧毁近14000英亩土地，接下来三年，同一地区又发生了两场大火，后来30年里，这里发生了六次大火。山坡上茂盛的植被给山火蔓延提供充分的养料，带来高温与干燥气流的圣安娜季风有时能达到100英里/小时的速度，使火灾蔓延速度极快。全球变暖的气候遇上南加州干旱的冬天，增加了该地区发生火灾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城市也在迅速发展。过去未被开发的荒地变成人们的居住地。据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数据，1990年至2020年间，加州各地约有140万套房屋建在居住区和植被混合的地区，增长了40%。今年初洛杉矶的这场大火烧毁的城市面积，为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最大，伤亡和损失格外惨重。
山火频发导致理赔压力剧增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山火的爆发及其带来的巨额经济损失，再度加重了当地保险公司原本就面临的巨大压力。
一直以来，加州都是山火高发地。根据加州林业与防火局的数据，过去五年内，该州的平均山火发生数量为91场，烧毁面积为35英亩。官方为应对山火，至今已经投入超过10亿美元。
2018年，加州野火造成的总损失（加上一些其他西部州的较小损失）接近240亿至300亿美元，创造了加州自1933年有记录以来新的历史纪录。这包括坎普山火（Camp Fire），门多西诺复合野火（Mendocino Complex Fire）等。据保险巨头Aon（怡安）表示，坎普山火的保险赔损高达125亿美元，创下了目前灾难保险赔付成本的纪录。
加州保险局的报告也证实了这一惊人的赔付成本。据美国国家保险监督官协会（NAIC）及加州保险局发布的《2019 CA Property & Casualty Market Share》报告数据显示，火险（Fire）在2018年承诺保费为0.9亿美元，但赔付率却高达164.22%。
这些惊人的数字导致该州高风险地区理赔压力猛增。大量保险公司频繁面临亏损，为“止血”或避免更大损失，部分公司近年开始陆陆续续减少在加州的房屋保险业务，退出该州保险市场。
2024年3月20日，该州最大的保险公司State Farm宣布将不再续签加州约30,000份房主保险单，停保约42,000份商业公寓保单。该公司表示“灾难风险”是作出此举的原因之一。在该公司2024年10月发布的一份报告中解释了加州市场投保困难、保险覆盖面不足的原因。
报告中表示，“近年来，加州被烧毁的土地面积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人迁入了火灾多发地区。”报告还指出，目前加州前12家房屋保险公司中，自2022年以来已有7家停止或限制了其保险业务，6家表示不再续保部分现有业务。而这12家保险公司占据了保险市场的85%。
不仅如此，加州的保险监管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保险公司的困境。
1988年，通过的103号提案（Proposition 103）赋予加州保险部批准甚至下调费率的权力。此举限制了保险公司提高保费的能力，迫使它们在应对不断上升的赔付成本时，难以通过调高费率来弥补损失和评估风险。保险公司如果想要上涨费率，需要应对一系列复杂繁琐的听证程序、官僚式的费率审查以及消费者律师对涨价的反对。这往往需要花费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
火灾可能加剧当地贫富差距
美国不少媒体和专家都分析认为，加州山火让当地的贫富差距更大了。毕竟，Robert家得靠联邦紧急救助局不多的拨款和网络募捐度过最近的艰难时日，但是本·阿弗莱克可以开着豪车去前妻家避难。尽管大火面前人人平等，但富裕者本身有渠道获取更多救助资源，灾后重建的过程也可能导致社区地价变得更加昂贵，而原来的居民被迫离开。
伊顿大火影响的主要社区阿塔德纳原本是少数族裔的避风港。据媒体报道，这个社区大约58%的人口是非白人，社区在上世纪民权运动时期繁荣发展，内部反对当时美国对少数族裔盛行的歧视性经济政策，因此不论是家庭住宅持有率还是中位收入都比较高。但是，这场大火将他们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对Robert这样的家庭来说，公寓和房屋遭到破坏或摧毁，短期内数量减少，供应减少导致租金飙升。而从长期来看，重建工作也并非一两周就能完成。许多中低收入人群无力负担住房费用，也不能承担因为翻新而涨价的住房价格，便不再返回社区。这些本身就资源较少的家庭可能缺乏足够的保险或储蓄，与拥有别墅的富豪们相比，更易受到伤害。
加州州立理工大学波莫纳分校城市与区域规划教授Nicole Lambrou也有类似的发现。她指出，虽然这个现象很难用单一具体的衡量标准表示，但是她和她的同事也发现灾难发生后，不平等现象加剧了。
加州政府也注意到这点。州长加文·纽瑟姆发布了一项简化重建流程的行政命令，这将有助于受灾社区加快复原。此外，该命令还确保房主在重建后不会面临高企的房产税，因为税收评估仍然按照火灾前的水平计算。除此之外，州政府还应采取更透明和公平的资金分配机制，确保所有受灾居民都能获得必要支持。
然而，从长期来看，加州本就面临住房短缺，是全球房价最高的地区之一。该州长期未能实现住房建设目标，而山火只会进一步加剧住房供应不足的问题，推动房价上涨。因此，加快住房建设、提高人口密度，是降低房价、减少贫富差距的关键策略。
但对于山火受灾居民而言，他们无法等待多年才看到房价下降。政府如何迅速引导资源、帮助社区恢复，将直接决定灾后重建的公平性。毕竟，自然灾害本身不会加剧社会不平等，真正影响结果的是政府的应对方式。
归根结底，加州本来就是全球生活成本最高的地区之一。不菲的房价，上涨的保险价格，昂贵的物价，本就给当地普通居民带来生活压力。而这场看似一视同仁的山火来势汹汹，走后依然无法掩盖加州贫富差距的深深鸿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