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砷
时隔三年,《人生切割术》第一季的内容已经模糊,仿佛关于第一季的记忆也被切割了。隐约记得这部弥漫着幽闭、冷漠与压抑氛围的剧集,为2022年的现实提供了一种超现实的注解。
《人生切割术》(2022)
上周五,Apple TV+的《人生切割术》第二季首集上线,看之前,又把第一季重温一遍。豆瓣开分9.0,有短评笑称,三年前看第一季,还在痛斥公司的剥削和人的异化,三年后,竟开始羡慕这些在大公司有班可上的人了。
社畜们为了生活而工作,但同时工作的入侵却加速自己与生活的隔离。毫无门槛的重复工作如坐牢般毫无意义,微薄的绩效、愚蠢的团建,似乎把工作与生活完全分割,未尝不可。
《人生切割术》(2025)
《人生切割术》提供了一种技术,将一个人的工作与生活完全切割,工作人(Innie)负责劳动挣钱,生活人(Outie)负责享受生活。两者交替共享一个人的肉体。
《人生切割术》告诉观众,技术隔绝了工作对生活的入侵,同时也是一连串噩梦的开始。
对于Innie来说,没有下班后的生活,走出办公走廊的下一秒,便是再次回到工作。Innie甚至从未看到过天空,也从未吃过晚餐。同时,Innie与Outie并不共享记忆,这意味着Innie在公司遭遇的一切,Outie不会知情。他只会在固定的时间收到Innie劳动的报酬。
Innie辞职的办法只有一个:和公司外面的Outie一同提交申请,然而,Innie无法把任何信息带出公司。这无异于第二十二条军规:只有提交自己发疯的书面证明才不用上战场,而能写书面证明的人肯定不是疯子,于是,一个人必须送死。
事实上,Outie清楚,乏味、监视与虚无感本就是工作本身,剥削Innie本就是分离的结果之一。
自我剥削本就是分离的意义所在。
分离手术让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施虐者和受害者之间不分彼此。外包劳动的漫长链条尽头,总是一个付出无偿劳动的人。在这部剧中,剥削和被剥削的链条被无限缩短,Innie被迫从事无偿劳动,而Outie是剥削者,也是被剥削者,他丧失了每天八小时的经验和记忆,让渡了部分记忆和对自己的控制权。
Innie与Outie仍拥有同一个人的思维能力和情感能力,但他们的记忆无法相通。两者都不是完整的人。
只有保有记忆和情感,才能保有人性本身,拒绝遗忘是下位者对抗权力的最后手段。而人生切割术切割的恰恰是人的记忆。接受这个手术意味着主动放开了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选择这个手术与其说是对自我拯救还抱有一丝希望,不如说是因为无法逃避笼罩自己的绝望。
员工为摆脱各自生活的困境而选择切割术,最终却仍被困在那些困境之中。接受分离手术后,马克未能走出失去妻子的痛苦,欧文也未能摆脱部队服役时的创伤。切割手术无法让人摆脱痛苦,反而让他们无法通过工作来暂时分心,缓解这种痛苦。
第一季里,海伦娜(赫莉的Outie)喊道,「我才是人,你不是,是我做决定,不是你。」然而这只是一种掌控的错觉。剥削的施加者是卢蒙公司,接受切割手术的员工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处置权。
就像《倦怠社会》说的,自我剥削比他者剥削更有效率,功能更加强大,因为自我剥削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
事实上,不管商店、烤肉店、街坊邻居,这个小镇每一个角落都被卢蒙公司渗透,发薪与消费都在卢蒙公司能触及的区域内循环,总部的俯视图是大脑的剖面,公司的影响如同神经末梢渗透到小镇生活的方方面面。
卢蒙公司通过大数据,精准地将招募广告发放给身陷困境的人。引导人们完成自我囚禁,并且让人笃定,自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剧集中办公大楼的美学设置让人印象深刻。极简主义的装修,复古的办公设备,室内寂静空旷,办公桌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空间,满目的颜色只有红绿蓝白四种,无限延伸的笔直直线与遥远尽头相交的直角,同时传达着简洁与死板两种观感。
布景弥漫着无法动摇的一成不变和与之伴生的倦怠感。这栋办公楼让人想起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到的那种功能性建筑:「一个建筑物应该能改造人:对居住者发生作用,有助于控制他们的行为,便于对他们恰当地发挥权力的影响,了解他们,改变他们。」
宏观数据精简部的工作内容极其简单:将屏幕上引发自己负面情绪的数字放入回收站。这个工作就其本身来说,毫无意义,但公司诡异的氛围让人相信,这是经过无害化处理的某个复杂流程中的一个链条,其终点是某种东西的毁灭。
抑或这种工作只是对人的一种驯化,像转轮中的仓鼠,日复一日地原地奔跑。卢蒙公司所建构和宣传的意识形态,本身并不存在,然而它无休止地重复并坚持存在。驯化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求人们发自内心地认同,而是用定期的强制活动将人们包裹进它无限重复的语言游戏之中。最终,人们尽管对其观念嗤之以鼻,却出于惯性依然选择随波逐流。
人们以为自己仍是自由的,却在口是心非的程式化重复中失去了与之对抗的能力。
卢蒙公司的目的不只是资本,雇佣者劳动的价值不是利润,甚至也不在于培养某种有用的技能,而在于建立一种权力关系,一种空洞的经济形式,一种使个人服从和适应某种生产机构的模式。
这是一种福柯描述的「全景敞式模式」,在这里,随便任何人都能胜任权力代理人的角色。第二季直接把领导换成未成年的黄小姐,告诉观众,这个机制的运行根本不需要专业性。
在记忆分割的高概念之下,《人生切割术》第一季的主线剧情是一个反乌托邦故事的标准走向:「囚禁-觉醒-挣脱」。记忆的切割与弥合,从权力压迫下的原子化处境到受压迫者的联合,概念设定与叙事设计相互呼应,将反乌托邦叙事范式的能量双向释放。尽管推进缓慢,但强度逐渐提升,无处不在的诡异氛围,无限平滑却处处让人不适的观感,渐入佳境,最终在第一季的末集达到顶峰。这一集在IMDB收获了9.7的高分。
第一季结尾的短暂越狱让主角们看到了Outie的外部世界,但同时也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世界与外界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这次越狱反而让他们倾向于退回到自己原有的状态。
于是第二季第一集里,几个人开始在卢蒙寻找工作对于自己的意义。
与此同时,这一季里卢蒙公司的控制手段也更新了。
公司放松了管制。宏观数据精简部的员工被允许在走廊活动,取消了办公室的摄像头与监听装置。其次,公司取消了治疗室。不再安排治疗师向Innie描绘外部自己的生活,让Innie的人格独立出来,不再维持与Outie是同一个人的幻觉。最后,四名员工被区别对待,迪伦获得了更多的权限,赫莉则似乎成了内鬼,假扮成接受过分离手术的人。
四人贯穿第一季整季的抗争,面临被轻易消解的风险。
他们的越狱行为在卢蒙公司的宣传中被合理化,成为展现公司宽容大度和积极改变的正面案例。在公司的不断暗示后,四人意识到,自己同外面的Outie是全无交集的两个人,工作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只有在工作中获得满足,才能将生活继续。用《美丽新世界》中的话说,「幸福的秘诀在于,让他们去热爱他们无法逃避的事情」。
他们不得不需要这份工作,离职意味着死亡。当工作带来的不只是压抑和无所适从,而是即时奖励、竞争带来的成就感和办公室政治带来的紧张感时,他们将在内部被分化,相互提防,互为地狱,而不会将矛头齐刷刷地对准公司。
可以想象,他们将在第二季进入萨特在《禁闭》中描绘的困境:这个特别的地狱里没有刑具和烈火,唯一折磨和约束他们的是他们互相的关系,灼烧自己的只有同在禁闭中的他人投来的目光。
监控者的审查被替换为被监控者的相互监视,不断升级的去管制化进程取消了否定性,也取消了产生反抗的理由。权力将会以比第一季更低的成本顺畅运行。
无疑,第二季将解开不少第一季偶尔洒落的谜题,继续为观众提供解谜的快感。但接下来的剧情不会同第一季一样,是个酣畅淋漓的团结起来逃离囚笼的故事,四位雇员悬在头顶的危险,从规训社会里环形监狱的注视变成了存在主义困局,变成了狱友投来的目光。
在接受自己身份的重构之后,随之而来的常常是人性的扭曲。就像《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中,一个人一旦有机会脱离自己进入别人,将不再是自己,也不是别人,而是一个依靠欲望与偏执嵌合起来的奇美拉。
第一季用高概念展现了一个外部权力压迫的深渊,第二季将在继续探究权力巨兽黑暗秘密的同时,剖视并望向主角们各自人性的深渊。
第二季第一集最后一个镜头中一闪而过的马克妻子的照片,预示着「马克的妻子」这个剧集迄今为止最扑朔迷离的谜团,仍决定着第二季未来几集主线剧情的走向。
被屏蔽的情感与记忆能否在这一季突破权力的压制与人性的隔阂,只能等每周五的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