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7日晚,在昂热庆祝老勒庞死亡的法国民众。

文丨张竹林(发自法国巴黎)

编辑丨漆菲

从来没有哪位政治家,能像让-马里·勒庞(下称“老勒庞”)这般在法国引发如此大的争议。

当地时间1月7日,当法新社发出这位法国极右翼灵魂人物去世的消息后,一条“老勒庞死了,大家一起来庆祝”的倡议在社交平台风传。在冰冻三尺的法国西部中心城市昂热,一百多号人饮酒狂欢,表达他们的喜悦。在首都巴黎、布列塔尼首府雷恩以及法国第三大城市里昂,也能见到类似聚会。

老勒庞的家人在一份声明中表示,他已在疗养院居住数周,于7日中午在“亲人的陪伴下”离世,终年96岁。几小时后,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发出短短十多行字的讣告,其中写道:“近70年间,作为极右翼历史性人物,(老勒庞)在我们国家的公共生活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这段历史从此将由后人评判。”

作为法国政坛的“常青树”,老勒庞度过了充满争议的一生。他被批评者称为“共和国魔鬼”和“煽动仇恨的麻烦制造者”,但他所倡导的“反移民、法国人优先、反全球化”等理念,依旧是法国极右翼的基石。

1月16日中午,巴黎圣恩谷教堂举行了一场向老勒庞致敬的弥撒活动。来自佛罗里达州的法裔美国人约翰来到教堂前院,戴着写有特朗普名字的帽子。约翰最早在1965年的总统选举中认识的老勒庞,后者是当时极右翼候选人竞选团队的负责人。“老勒庞是特朗普的先驱。”他评价说,法国如今应向特朗普汲取灵感。


戴着写有特朗普名字的帽子的法裔美国人约翰。

再次入主白宫的特朗普,某种程度上的确算老勒庞的“继承人”,集民粹主义、雄辩和魅力于一身,老勒庞的女儿、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领导人玛丽娜·勒庞也被舆论认为带有极强的“特朗普色彩”。老勒庞究竟给法国留下了什么,玛丽娜·勒庞又能否走出一条新的道路呢?


左右立场撕裂

“我们能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高兴吗?”这是老勒庞之死带给法国社会的第一个冲击波。

对于80多位在梅恩-卢瓦省(Maine-et-Loire)冒着大雨集会的人来说,答案是肯定的。一位参与者说,“我通常不会庆祝一个人的死亡,但他不同。”24岁的埃利奥特穿着写有“仇恨”的上衣参加集会。对他来说,老勒庞“代表了仇恨,种族主义,仇视伊斯兰以及仇视同性恋”。

巴黎三区的一家咖啡厅内,一位浏览了早间新闻的中年男子告诉《凤凰周刊》,“这些欢庆死亡的年轻人,二十年前老勒庞活跃在政界的时候,他们才几岁?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懂得‘尊重’吗?”

同样的,新上任的内政部长、来自右翼政党共和党的布吕诺·勒塔约(Bruno Retailleau) 在社交平台X上强烈谴责此类行为。“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在一具尸体上跳舞的行为。”勒塔约写道,“一位政治对手的死亡,应该激发的是节制和尊重,而不是令人可耻的兴高采烈的场面。”

他的同事——同样来自共和党的国防部长塞巴斯蒂安·勒科尔尼(Sebastien Lecornu)也以尊重死者的名义表态说,“我们应该与生者继续政治上的战斗,但必须尊重死者。我认为这是一个事关尊严的问题。”

法国政府发言人索菲·普利马斯(Sophie Primas)也反对民众举行庆祝集会,他引用了老勒庞的生前名言:“死亡,即使是一位敌人,也有权得到尊重。”这是2019年,当老勒庞的政敌、法国前总统希拉克去世时,这位极右翼领袖的原话。


老勒庞和他的三个女儿。

法国总理弗朗索瓦·贝鲁的悼词,更让人体会到一位寄人篱下政客的被动感。这位在2024年12月仓促上马的总理,深知自己坐在一个随时可能被弹出的位置上,而在议会中阵势强大的极右翼政党,对于他能否保住总理之位尤为重要。

“撇开他最常用的武器——争议性言论,以及在核心问题上的必要对抗不谈,老勒庞在法国政治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贝鲁将穿越老勒庞政治生涯中的诸多种族歧视言行轻描淡写般地以“争议”形容,激怒了诸多左翼人士。

“老勒庞不仅仅是勒塔约先生口中的政治对手,也不仅仅是贝鲁先生所说的法国政坛的重要人物,他是共和国的敌人。”极左翼政党“不屈的法兰西”党议员玛蒂尔德·帕诺特(Mathilde Panot)直言。

“不屈的法兰西”党领导人梅朗雄亦在X上写道:“对逝者尊严的尊重和对其亲属悲痛的体谅,并不意味着否认对其行为的评判权利。老勒庞的所作所为仍然令人无法容忍。与这个人的斗争已结束,但对他所传播的仇恨、种族主义、伊斯兰恐惧症和反犹主义的斗争仍将继续。”

对贝鲁的批判,不仅仅来自左翼政党。法国外交官热拉尔·阿罗(Gérard Araud)是现任总统马克龙2017年竞选期间的外交顾问,他也态度鲜明地表示,“不,这些不是争议,而是蓄意的种族主义、否定主义和反犹太言论。”

在社会党发言人皮埃尔·朱韦(Pierre Jouvet)眼中,老勒庞“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一个反犹者,一个殖民主义者,维希政府的怀旧者,敌视女性者,与党卫军成员一道创建国民阵线的惯犯,而不是什么法国政治生活中的历史人物”。


◆老勒庞曾三次当选法国国会议员,五次竞选总统,并七次担任欧洲议会议员。

“过去时代的法西斯分子走了,但是,在他的身后留下的传人大有人在。”绿党议员鲁芬(Francois Ruffin)如此感慨。


诸多丑闻缠身

1928年6月20日,老勒庞出生于布列塔尼地区海边小镇滨海特里尼蒂的一户渔民家庭。他一向热衷描述儿时家中的清贫,“地板是泥土的,当然既没有煤气,也没有水电”。

在他14岁时,身为渔民的父亲在一次至今情形不清的鱼雷爆炸事件中丧生,他由此成为国家抚养的战争孤儿。四年后,他孤身前往巴黎求学,在取得高中文凭后开启法律专业之路。1953年毕业后,老勒庞报着保卫“法兰西帝国”的信念加入前往印度支那的伞兵营。但他直到奠边府战役结束后才抵达当地,这一事实成为反对者日后抨击他的素材。

返回法国后,老勒庞加入了旨在反对社会党的右翼阵营“布热德运动”。该运动由政治活动家皮埃尔·布热德(Pierre Poujade)发起,具有明显的民粹主义特征。1956年,28岁的老勒庞在布热德的支持下当选国民议会议员,成为第四共和国最年轻的议员。

老勒庞人生最大的污点之一,来自于他在法国前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伞兵生涯。对“法属阿尔及利亚”念念不忘的他,一生中多次批判法国政府对于此地的“抛弃”。

由历史学家皮埃尔·维达尔-纳克尔(Pierre Vidal-Naquer)调取的一份来自法国警方的文件显示,一位被囚禁的人员指控老勒庞当年对其实施电刑。1962年11月9日,老勒庞在喉舌媒体《战斗》(Combat)上毫不掩饰自己对关押者的施刑,他的理由是:“我之所以折磨他,是因为必须这么做。”

另一起令老勒庞坐立不安的指控同样来自阿尔及利亚。1957年3月,二十多位伞兵在他的带领下闯入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成员艾哈迈德·穆莱(Ahmed Moulay)的家中。他们对穆莱实施了一夜酷刑,最终留下一具尸体。

法国《世界报》事后披露,死者的儿子——当时年仅12岁的穆罕默德在现场发现了一把匕首——它镌刻着老勒庞的名字,是“希特勒青年团使用的类型,由德国鲁尔的刀具制造商出品”。报道发出后,老勒庞起诉该报,但以失败告终。


穆罕默德在现场发现的匕首,上面刻有老勒庞的名字。

从阿尔及利亚返回法国后,老勒庞经历了一段政治上的低谷期。因为对纳粹进行歌颂,他在1971年被判处“宣扬战争罪”。

1972年被视为老勒庞的人生转折点,也是他第二次政治生涯的开端。这一年,他联合多个极端主义团体创立了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并任主席。


1972年,老勒庞创立了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后,在巴黎出席会议。

1976年,老勒庞位于巴黎十五区的公寓遭到反对者的炸弹袭击。据说这一事件给当时在家的玛丽娜·勒庞和她的两位姐姐留下了创伤性记忆。同一年,一家水泥集团继承人胡贝尔·朗贝尔(Hubert Lambert)的早逝,让老勒庞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976年11月,老勒庞在他位于巴黎十五区的公寓前,这里刚刚遭遇炸弹袭击。

42岁的朗贝尔是老勒庞的坚定支持者,因长期酗酒、患有癫痫和服用多种药物被认为“精神不稳定”。他的遗嘱将老勒庞视为唯一继承人,后者因而得到450万欧元(相当于3000万法郎)的遗产,以及位于巴黎近郊圣克鲁一栋带有5000平米花园的城堡。


五次竞选总统

老勒庞自1974年起多次竞选法国总统,除1981年因没有取得足够连署未能成为候选人外,1988年、1995年、2002年、2007年的总统选举他都有参与。

仅仅用了十年,老勒庞就将一个无名小党发展成法国政坛不可忽略的政治力量。1984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由他领导的国民阵线让人刮目相看,获得了11%的选票。

此后,从失业率到社会安全,老勒庞将法国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都推卸到移民身上,发展出一套“排外民粹主义”。他还提出“国民优先”主张,将此视为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并将脱欧视为最终目标。

国民阵线的种种主张成为法国政治大菜中必不可缺的配料,以至于前司法部长、社会党人罗贝尔·巴丹特尔(Robert Badinter)曾严厉警告法国社会出现了“精神勒庞化”现象。

1988年,超过14%的法国选民投给再次参加总统竞选的老勒庞,这是极右翼势力自巴黎解放以来从未取得过的胜局。尽管法国社会依旧对极右翼保持警惕,但老勒庞受到了空前的欢迎。


1988年4月,巴黎街头老勒庞的竞选海报。

此后数年间,每逢五一劳动节,成千上万的法国人聚集到巴黎歌剧院广场,为了倾听老勒庞的演讲。1995年第三次竞选总统时,老勒庞获得了超过15%的选票。

时间进入1999年,老勒庞的党内地位一度变得岌岌可危。因不满老勒庞让妻子雅妮(Jany)作为国民阵线代表参加当年的欧洲议会选举,该党二号人物布鲁诺·梅格雷(Bruno Mégret)率领大批党内干部以及14位区域级党议员退党,自立门户。党内分裂造成的余波一直持续到三年后的总统选举。

没想到,在2002年4月21日举行的总统选举首轮投票中,老勒庞让当时最热门的社会党候选人、时任总理莱昂内尔·若斯潘(Lionel Jospin)马前失蹄。他以高于对手0.68%的微弱优势晋升第二轮投票,让极右翼政党首次站在通往最高权力的门前。

这一突如其来的局面让法国社会陷入恐慌,随之而来的是遍地开花的抗议活动,对极右翼卷土重来的恐惧让时任总统希拉克轻松获得超过82%的选票,再度入主爱丽舍宫。


◆2002年,老勒庞和女儿玛丽娜在他的办公室内。

老勒庞之所以能在此次大选中取得历史性突破,也是受到国内外因素的影响。除了2001年纽约发生的“9·11”恐袭事件,法国大选一个月前,巴黎郊区南戴尔市的恐袭事件导致8人死亡,进一步唤醒法国国民深藏的排外情绪,以及对安全的忧虑。而这些,正是老勒庞数十年来瞄准的目标。加上左翼政党的内部分裂,促成了他的历史性胜利。

但经历了这次高峰,老勒庞的影响力渐渐退去,而他的诸多反移民言论——诸如“在拷贝和原件面前,法国人偏爱后者”等,渐渐成为家喻户晓的名言。

2007年是老勒庞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竞选总统,来自右翼政党人民运动联盟(共和党前身)的尼古拉·萨科齐瓜分了大量极右翼选民的选票。这一次,老勒庞仅得到10%的选票。他指控萨科齐在移民和安全等方面盗用了极右翼的政治主张,“有人说是萨科齐杀死了国民阵线,错!明明是他盗窃了我们的成果!”


挑衅成为利器

近70年的政治生涯中,挑衅成为老勒庞的最强利器,他也认定这是国民阵线的崛起之道。

早在1987年9月,老勒庞作为正在上升的政治新星,在一次电视节目中被问及“如何看待某些修正主义历史学家否认犹太人大屠杀的事实”时,他回答说,“我不是说毒气室不存在,我本人没看到。但我认为,这是二战中的一个历史细节而已。”“大屠杀造成600万人死亡,只是一个细节?”现场记者不禁惊叹。

这一表态引发大规模争议,他被凡尔赛上诉法院判决构成“为反人类罪行辩解”,处以高额罚金。面对来自社会各界的批判,老勒庞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多次重申上述“历史细节论”。在他28次被判处的罪行中,有7次是关于“历史细节论”。

1996年,老勒庞公开提出“种族优势论”。他认定“人种的不平等”,并表示,“所有历史都证实,不同种族没有相同的能力,也没有相同的历史演变发展程度”。

2003年,老勒庞提拔小女儿玛丽娜·勒庞担任国民阵线副主席。仅仅过了两年,因其越发嚣张的反犹主义言论,让玛丽娜差点与之断交。

当时在极右翼周刊《里瓦罗尔》(Rivarol)上,老勒庞语出惊人道,“德国在(对法国的)占领时期并非特别无人性。虽说有过失,但对于一个55万平方公里的国家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这一言论让他被判处三个月缓期徒刑,以及1万欧元罚金。

2011年,82岁的老勒庞将党内最高权力的棒子交给玛丽娜。此后二人龃龉不断,2014年6月上传到国民阵线官网的一段视频,让父女间的不和公开化。当时,作为国民阵线主席的玛丽娜首次公开谴责父亲在视频中发表的反犹主义言论。


2012年5月1日,老勒庞在巴黎歌剧院发表演讲。

2015年5月1日,在国民阵线一场集会上,当玛丽娜发言时,老勒庞突然走上主席台,站在女儿身前,接受台下人群的欢呼。两天后,玛丽娜在多家媒体采访中,将父亲抢风头的举动称作“恶行”。第二天,她就在国民阵线总部开会,决定中止老勒庞的党员资格,并试图剥夺其国民阵线终身名誉主席身份。父女俩因此三次对薄公堂,最后老勒庞成功保住终身名誉主席的头衔。

2018年,国民阵线通过的政党组织新规取消了终身名誉主席一职,还将党名更改为国民联盟。由此,老勒庞彻底被女儿踢出局。

此后几年,老勒庞逐步沉寂,鲜少看到他的消息。2019年,因涉嫌诈领欧洲议员助理费,他一度被立案调查。2024年4月,老勒庞在家人的要求下因身体健康原因豁免出庭。


极右翼翻开新一页

父亲去世时,玛丽娜并不在陪伴行列中,她当时正在从遭受飓风袭击的马约特岛返回法国本土的途中。56岁的玛丽娜在社交媒体上写道:“没人能安慰我的悲伤”。

然而,法国媒体最为津津乐道的,是她与父亲之间的摩擦。2015年,法国《费加罗报》通过采访还原了玛丽娜做出中止父亲终身名誉主席决定时的纠结:在前往法国电视一台直播间的电梯内,玛丽娜在陪同人员面前泪如涌泉,几分钟后,她向数百万观众宣布了这条足以让父女断交的决定。

“玛丽娜是在要我的命啊!”老勒庞一度放出狠话称“以现任国民阵线主席随我的姓为耻”,并要求女儿“放弃姓氏”。玛丽娜则回应道:“我崇拜这个男人。上帝可以作证。我为他做了很多,但某个阶段,这的确应该结束。”

父女的分歧来自玛丽娜所致力的“去妖魔化”路线,背后体现了二人在政治上的不同目标。

2017年和2022年,玛丽娜两度进入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如今越来越接近最高权力宝座。而沉浸于在野党领袖角色的老勒庞始终认为,国民阵线之所以能取得现在的成绩,完全得益于自己的“挑衅”路线。2002年,当他在总统选举中取得历史性突破后,众多亲信惊讶地从他脸上看到了“恐惧”。


2022年4月21日,老勒庞创造历史的当晚,他在巴黎郊区的党总部进行庆祝。

著有《勒庞:你和我》一书的纪录片导演塞尔日·莫阿提(Serge Moati)多次跟拍过老勒庞。2002年4月21日,当击败社会党候选人跻身次轮的消息传来后,莫阿提回忆说,“玛丽娜、雅妮都深感震惊,但老勒庞却完全没有高兴的样子。当楼下传来支持者的欢呼声,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幸福的表情。”

一年后,莫阿提给老勒庞回放了当时的视频,这位一向强硬的极右翼领袖感慨道:“这一刻来得太晚了。”这一年,老勒庞已经74岁。他说,当时自己只是自问,“(如果胜选)我的总理们在哪儿?我将谁放在国防部,谁放在内政部?”

人生的最后十来年,这位极右翼灵魂人物已然成为女儿“去妖魔化”路上的绊脚石,后者希望将国民联盟打造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体面政党,远离父亲推崇的那些极端教条。眼下,该党以124个席位力压左右群雄,成为国民议会中最重要的一股政治力量。

对于国民联盟的党员来说,老勒庞的极端思想已然过时,他们期待跟随新领袖开启新的未来。该党在发布的悼词中写道:“老勒庞离开了我们。和他一起的,是翻过去的法国历史的一页。”

版 / 李逸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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